刚来到这里,贾迎春头晕晕的,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就被搂进了一个带着药香的温暖怀抱。
“我的心肝儿肉,你可算醒了。”那人摩挲着贾迎春的脊背,激动的说道。
说完,贾迎春头顶传来一阵咳嗽。接着就有小丫头上来捶背。
“太太,姑娘刚醒了。莫要着了凉才是。”一个年老的妇人声音传来。
“瞧我,真是糊涂了。李嬷嬷,你去让人看看新炖的燕窝粥可好了?”声音温柔亲切。
上一世,贾迎春是庶出姑娘,生母早逝,父亲又娶了继母。父亲贪财好色、继母贪婪吝啬,无人关爱,从小养成了胆小懦弱的性子。
从来没有人这样抱着她叫过心肝儿肉。
贾迎春感觉心里暖暖的,只是从小无人这样抱她,还是有些不大适应,略微动了动。
“是我不好,一时忘了,可有闷到了?”说着,便略略放松了些手。
贾迎春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妇人。大约三十五六岁,眉眼如画,皮肤苍白,慈爱地看着她。
贾迎春忽然想起自己那早去的亲娘,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都止不住。
那妇人伸出了枯瘦的手,替她擦了擦眼泪:“醒了就好。莫要哭坏了眼睛。”
她穿着家常衣裳,一看就是刚从屋里来的,没来得及换,只着急披了件外衣。
李嬷嬷接过小丫头端来的燕窝粥,递与那妇人。妇人试了试温度,喂给贾迎春喝。
贾迎春就着定窑的白瓷勺子,喝了几口。
门口有小丫头道:“老太太来了。”
贾迎春抬头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进来了,周围跟着几个身着鲜艳服饰的丫头。
“婉丫头可好些?”那老太太道。
那妇人忙起身道:“婉丫头刚醒了,一直念叨着老太太呢,可巧您就来了。”
老妇人笑道:“还是婉丫头想着老婆子,不像清扬那小子,泼猴似的,一天到晚就想着玩闹。”
妇人笑道:“老太太说得极是,清扬那孩子是该管教一下了。”
早有丫头婆子们搬了椅子来,老妇人看了几眼贾迎春,又说了几句话,接了茶喝了。
“柏哥儿媳妇,你也病着,就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老太太说得是。婉丫头刚好些,我还病着,莫要过了病气才好。”
说着,那妇人将定窑刻花缠枝牡丹纹白瓷碗放到了丫头端来的填漆托盘里。用帕子替贾迎春擦了擦嘴角,掖了掖被子。
接着上来两个丫头嬷嬷扶着她出去了。
“婉丫头,你太太近几年身体不大好,清扬小子又闹腾,让她先回去歇歇吧。”老妇人道。
贾迎春从小的教养让她小心翼翼道:“老太太说得是。”
“这丫头,以前胆子比谁都大,落水后怎么这般胆小起来?”老妇人笑道。
贾迎春心中一惊,原来这姑娘是个活泼胆大的性子,和自己恰恰相反,忙应道:
“只因落水后惊到了,才不敢像以前那样胡闹了。”她学着堂妹在祖母面前撒娇的样子道。
老妇人笑道:“这才像个女孩儿样子。”
话未完,就见个鸭蛋脸,乌油头发的姑娘送了个填漆描金勾莲蝙蝠葵花式食盒来。里面一样枣泥山药糕、一碗细粥并几样精致小菜。
“刚才让小厨房做了些吃食来,赶紧吃些吧。”老妇人道。
小丫头拿了黄花梨方炕桌子放在床上,丫头嬷嬷伺候贾迎春吃饭。
贾迎春有些不好意思,怯生生地盯着老妇人看。
“姑娘,快吃吧。老太太早就吃完了,这是专门吩咐给姑娘做的呢。”送饭来的那丫头道。
老妇人笑道:“现在都快三更天了,略微吃些,一会子吃药睡下吧。”
贾迎春点头应是,由丫头们伺候着用了些饭,过了一会儿,一个藕荷色薄袄,青缎背心,下面墨绿色裙子的丫鬟端了碗药来。
贾迎春之前病恹恹的,开始孙绍祖为了府里的权势还多次请医抓药,吃的药比饭还多。
现在闻到碗里的药味儿,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那红衣姑娘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一块手帕子吐湿。绿裙子丫鬟将碗递给他人,忙上来捶背。
众人换帕子的换帕子,收拾的收拾,倒水的倒水,忙的不可开交。
老妇人亲自给她拍了会儿后背,还吩咐丫头们:“赶紧给你们姑娘把蜂蜜水端过来。”
丫头们应了,忙去倒了温好的水,倒了些蜂蜜。
老妇人亲自喂了她喝。
贾迎春眼里蕴满了泪水,却不敢掉落下来。
老妇人笑道:“还是这样娇气,一点儿小事儿就哭。不爱喝汤药,回头让人配成丸药来。”
贾迎春转涕为笑。
众人又说笑了一会儿,那老妇人明显倦了,还是在强撑着说话。
“祖母,孙女儿累了,您也早日休息去吧?”贾迎春试探道。
老妇人笑道:“婉丫头也知道心疼祖母了。”说完,又吩咐了丫头婆子们好好服侍贾迎春,方才由丫头们搀扶着去了。
待众人走后,贾迎春才仔细打量了屋里的布置。
床榻铺着繁复华美的锦被,帐顶悬着香囊。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小案,上放着紫檀木镶嵌螺钿饰云纹围棋盘,一对黑漆描金花卉纹棋罐、放着笔墨纸砚,累着书籍。
窗下黄花梨五屏风式花鸟纹镜台,上摆着缠枝牡丹菱花镜,旁边各色丝线、针织用具,奁盒内脂粉钗簪。
一边设着一对的白玉花觚,里面插着各色菊花。墙上当中挂着一幅山水图。
左边紫檀书架上放着许多书,和一个匣子,一对透明玻璃描金棋罐,透出黑白双色棋子。右边洋漆架上,放着一对白玉瓷盘,盘内盛着一些果蔬,旁边折枝葡萄纹凤鸟衔环铜熏炉。
内门附近摆放紫檀镂空雕花图案屏风,透过镂空处隐隐现一小榻,大约是上夜丫头睡觉的地方了。
这布置,也不输她在荣国府时的屋子了。不知这是怎样一个人家?这姑娘也和她一样喜欢下棋?
贾迎春略一思考,就把丫头婆子们叫了过来,让大家吃茶聊天,希望能从中得到一些线索。
在大家的言语之中,贾迎春大概知道了这里的情况。
原来这位姑娘姓林,名唤清婉,今年十二岁。
林家祖上跟着皇家戎马一生,封了列侯。当初不少人跟着皇家去了金陵,这林家老祖宗也不例外。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林家人都回了祖籍南京。到林清婉的父亲这一代,已是第五代了。
她这父亲也是个读书人,科举时高中榜眼,年初去外地上任去了。
只是这林家人丁稀少,到了林清婉父亲这里,就成了单传了。
林清婉的祖母是安定侯的嫡次女,只养了林柏一个儿子。母亲苏慧是礼部尚书的嫡女,育有林清婉和林清扬一双儿女。
林清婉的父亲还有几房妾室,只有柳姨娘育有一个五岁的女儿。
听到这里,贾迎春赶紧问:“我们可与姑苏盐课林老爷是一家?”
小丫头们不解,依旧玩闹。倒是林清婉的奶妈张嬷嬷变了脸色,忙问道:“姑娘如何知道他们家?”
贾迎春知道自己着急说错了话,忙笑道:“不过是幼时听父亲提过一嘴,夸林老爷人品风流罢了。”
张嬷嬷道:“以后休要再提了。林老爷他们一家没了人了。听说,前些日子林家小姐也病逝了。”说完,叹了口气。
贾迎春心下一紧,林妹妹也死了?想当年她们一起玩闹,现如今,一个个魂魄不知何处去了?
她低头,掩了眼里的悲伤:“不是说林家小姐去了金陵外祖家么?她外祖家还养不起一个小女子?”
“姑娘还小,有些事儿不知道也好。”张嬷嬷道。
“姑娘难道不知道金陵贾家被抄了吗?他们家祖籍也是这里,前几天我回家去,听人说的。”一个小丫头道。
晴天霹雳!贾迎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时,她听到孙绍祖说这话的时候她一直以为他在骗她。原来,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贾迎春忽然感到胸口一阵疼痛,喉头腥甜,一口鲜血喷薄而出,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手里却紧紧攥着小丫头的衣袖不放。
众人唬了一跳,哭的哭、喊的喊、收拾的收拾,请老太太、太太的,请大夫的……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当大夫大半夜里来的时候,屋里丫头们都回避了。苏慧坐在床头的屏风后面。众人劝老太太去屏风后坐着,老太太道: “我这老婆子还在乎这些,倒是看他如何瞧病才是。”
三四个老嬷嬷,放下床前的绣幔,有一个老嬷嬷用绣帕将贾迎春的手盖上,轻轻将其手从幔中拿出来。大夫方才进屋诊脉。
大夫退到外间,老太太跟出去道:“不是之前好些了吗?这是什么情况?”
大夫摇头:“上次贵府千金落水,风邪入体,她又身子弱,终是要好好调养才是。加之急火攻心,一时昏厥了。”
“几日能好?”老太太道。
“老太太莫要着急,服了药,两三日便有起色。以后,再慢慢调养就是。”
大夫开了方子,崔老太太让人给了诊金,送出门去,又让人拿了方子煎药。
苏慧见大夫去了外间,就一直坐在床头守着女儿,眼睛肿的像核桃一样。
小丫头杏儿在地上跪着,一只袖子紧紧被贾迎春抓住。其他丫头婆子们站着伺候。
崔老太太进屋见此情景,叹了口气,道:“柏哥儿媳妇,大夫说婉丫头无大碍,调养调养就好了。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还有清扬小子需要照顾。待柏哥儿回来,一家人这个样子,可不心疼?”
苏慧道:“老太太说的是。这点我是知道的。李嬷嬷,还不让人送老太太回去?”
崔老太太知道这儿媳妇是劝不动了。也就问了问之前的情况,让人拉杏儿下去。谁知一动,贾迎春竟然醒了,拉着杏儿又哭又闹,死活不让走。
崔老太太忙哄道:“不走不走,只是你这样拉着她,她也不好受不是?”
贾迎春见崔老太太这样说,心智也清醒了些,不好意思地放开杏儿的手,但依旧眼睛不离开杏儿。
在这里,好不容易有个能打听事儿的人,贾迎春才不愿放开。
崔老太太对杏儿道:“好好伺候你姑娘,以后莫要浑说了。”
杏儿忙向崔老太太和苏慧磕头,道:“奴婢原是与姑娘玩笑,以后再也不敢了。”
苏慧面露喜色,忙拉着贾迎春的手瞧,也不提送崔老太太的事儿了。
外面有人回道:“哥儿过来了。”
接着就进来一个五六岁的白乎乎男孩,边走边道:“起开,大姐姐病了也不让我来瞧瞧。”
他向崔老太太和苏慧行了礼,就爬到贾迎春床前道:“大姐姐可好些了?这么大事儿,那些混账东西竟然说无事,不让我过来。”
后面跟着的奶妈忙对崔老太太、苏慧道:“天寒,我也是怕哥儿冷着。”
崔老太太笑道:“你是怕担了干系吧?多照看着些儿也没错。真有情况回了我或你太太也是一样的。”
那奶妈忙低头,应了句:“是。”
这边小清扬还在哄贾迎春,还说吃些糕点药就不苦了,其间不忘往她嘴里塞些桂花酥。
看着大家为她忙前忙后,贾迎春把满心的苦化作了口中丝丝的甜。
这一忙活,竟然到了后半夜。崔老太太等人都没有回去,也就在贾迎春房里随便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