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当空灯笼红,繁星照地万物棕。
高宅朱梁彩光现,众人翘首弄瓦怜。
羲岚轩
一张黄花梨拔步床上,是一位容颜娇俏的花信女子。此女名唤苏妗,乃厉朝都察院左都御史苏秉正之女。
苏家本为先帝外祖,奈何位高遭人妒。
建光元年,尉迟霆初登帝位,时局动荡。苏秉正含冤入狱,后因司天监监正慕忠堂出言相助,借星象,测真凶,为其脱困。自此,苏慕两家交好。
建光三年,苏妗年芳十九,应父母之命,嫁与鸿胪寺丞慕图远为妻。世人皆道:慕家乃三世积缘,得娶京中三姝其一。另二姝,一乃当今皇后傅敏娴,二乃太傅之子正妻姜臻。
苏慕成亲四年,初得喜讯。
此刻,苏妗正大汗淋漓,双手紧紧拽着被褥,面上疼痛难忍。
三个丫鬟皆慌慌张张地,端着清水入内,又将一盆盆血水端出。
“三夫人,使劲啊!再使点劲!”产婆焦急地催促着。
可苏妗着实没了力气,她瘫于床上,掐着被褥的手缓缓松开。大口大口地呼着气,而后,气息慢慢减弱。
秋夜凉风袭来,床头烛火忽灭。苏妗眼眸微垂,面色苍白似霜。
“三夫人!”床侧的陪嫁丫鬟绿樱,忙滑跪于塌上,泪眼婆娑,紧握住她的手:“小姐,你可得坚持住啊!姑爷还在屋外等着你呢!还有,还有老爷夫人,他们都在念着你啊!”
一旁的肖嬷嬷见此,忙朝身侧的小丫鬟唤道:“夏栀,快,掌灯!”说罢,她轻轻擦拭苏妗额间的汗珠。
夏栀慌忙走到床头,将烛火重新点燃。那道彩光趁屋内亮堂之际,悄然钻进被褥。
苏妗“啊——”的一声嘶吼。
屋顶,数只喜鹊,惊魂不定,双翅狂扑。掠过冷月,四处飞窜,恰似亡徒。
“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千金!”产婆抱着小女婴,激动地唤着。
苏妗嘴角勉强牵起一丝浅笑,随后,力竭昏睡。隐约间,唏嘘声入耳。
“小女娘怎么不会哭啊?”
“该不会是个哑巴千金吧?”
……
八年后
建光十四年,六月盛夏
慕清慈身着藕荷紫大襟短衫,正端坐于荷花池前的凉亭内,乳玉白襕裙坠于地面。身前的桃木桌上放置一张画纸,纸上是一幅即将完成的夏荷图。她边赏着景,边提笔作画。大她两岁的丫鬟琬琬,跪坐于身侧,帮着研磨。
一条锦鲤跃入纸上,琬琬赞叹:“二小姐可真厉害,这鲤鱼,画得同真的一般!”
慕清慈不应声,只低眸浅笑,在图的右侧题字:澹日映荷满塘彩,夏风拂叶翡翠来,锦鲤戏莲福禄送,青竹攀天高升中。
琬琬看着这题词,不禁莞尔一笑:“二小姐,可是在为三老爷祈愿?”
慕清慈轻轻“嗯”了声,抬头又望了眼这满河秀色。对岸的竹林小径中,迎面走来三名梳着双髻的小女娘,后面跟着三位陪同丫鬟和两个嬷嬷。
“大姐姐,二姐姐当真如你所说的那般,恐怖瘆人?”问这话的,是一位穿着嫩芽绿交领夏衫的女童,约莫六岁模样。她身下的粉色绣蝶裙,如同池里的荷花般,在竹林中灵动地绽放。
中间个头稍高的,是慕清慈大伯之女,亦是慕府嫡长女——慕昭棠,着一袭海棠红对襟短衫,下配浅靛蓝百褶裙,容娇貌艳,年芳十二:“那是自然,你和三妹妹刚来府上,自是不知!要不是祖母非让我领你们过来,同她打声招呼。不然,我定是不愿见她的!”
慕昭棠另一侧的女童与慕清慈年龄相仿,冰湖蓝立领短衣称得她面似皎月,下裳为烛焰橙织金马面裙,又使她清冷中不失明媚大方。
慕清慈看着慕昭棠两侧的女童,甚是眼生。她缓缓低头,向琬琬问道:“那二位,是何人?”
琬琬停下研磨的手,朝着走来的三人看了两眼:“小姐有所不知,那两位女娘是二老爷家的。听说,二老爷官升京中,昨日举家来了府上。”
“为何没人,告知于我?”慕清慈正盘问着,那三人踏入亭内。
慕昭棠嗤笑了声:“哟,二妹妹当真是好兴致,还在这作画呢!不过呀,你不知二叔归府,也在情理之中。就你这模样,二叔一家看到,怕是要连夜回灵安!”
她身后的绿衣女童死死瞅着慕清慈的侧颜,想赶紧印证慕昭棠所言,是否属实。而那蓝衣女童只一个劲地盯着桌上的画纸,满目欣赏之意。
慕清慈将头蓦地抬起,直视这姐妹三人。
慕昭棠察觉她要抬头,紧忙闭上双眼,不敢看她。
“啊——”绿衣女童捂嘴尖叫,深吸了口气。她盯着慕清慈的双眸,满脸不可置信,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倒。
身后的丫鬟、嬷嬷们也忙低头,无人敢直视慕清慈的双眸。
那蓝衣女童面上亦略过一丝恐慌,内心纳罕:竟真是一对白瞳!
但她还算沉得住气,将她身侧的绿衣女童扶稳:“妹妹怎的吓成这般?姨娘难道没教过你,何为沉稳?”
慕昭棠闻言,忙转身。缓缓睁眼,安慰二人:“三妹妹莫怪四妹妹,她还小,第一次见到这般模样的人,没晕倒,已算沉稳!你,没被吓到吧?”
蓝衣女童不吭声,而绿衣女童抬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慕清慈,声音里布满恐惧:“大姐姐,她,她的眼睛,为何像死人一般?”
她又连忙转头,不再看慕清慈,朝蓝衣女童哆嗦道:“三姐姐,要不,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慕清慈看着这三人害怕的模样,微微垂眸,心里闪过一阵自卑。随即,她又面带笑容,起身行至慕昭棠身后:“你们莫怕,我是,活人!大姐姐,二伯升迁,怎会,再回灵安?你莫不是,在咒二伯?”
慕昭棠被吓得一身冷汗,忙抱紧身前的蓝衣女童,不敢回头,语气极快:“二妹妹莫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这两位妹妹是二叔家的,我抱着的唤慕舒和,是二叔母所生。另一位叫慕语烟,是江姨娘所生。这下,二妹妹也算是见过了,我们就先回去了!”
说罢,她松开慕舒和,随手拉过慕语烟,便朝亭外狂奔。却不巧,踩空了台阶,两人“扑通”一声,径直掉入荷花池内。
“啊——”
一记尖叫声伴随着巨大的水花,疯狂四溅,河里的两人扑腾个不停。吓得池里的锦鲤忙朝藕深处乱钻,亦吓得亭内亭外众人惊慌失措。
……
玉漱轩
慕昭棠和慕语烟二人裹着被褥,坐于慕清慈寝屋的榻上,两人皆打着寒颤。慕昭棠“啊嚏”个不停,而慕语烟一个劲地哭着喊着:“娘亲,我要娘亲,烟儿不要在这!”
“这是怎的?”老夫人在陈嬷嬷的搀扶下,一边踏进屋内,一边怒声喝着:“不过是让你们姐妹打个照面,怎的还掉河里了?”
她身后的江姨娘见自己女儿哭得肝肠寸断,也不顾尊卑礼仪,忙推开老夫人,朝慕语烟奔去,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烟儿莫怕,娘亲在呢!娘亲定会让爹爹为你做主的,莫怕,莫怕啊!”
陈嬷嬷扶稳了老夫人,身后的大夫人和二夫人也忙上前假意搀扶。老夫人冷哼一声:“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的,一点规矩都没有!老二媳妇,你房里的人,也该好好管教一二!”
二夫人周毓忙低头,应了声“是”。
大夫人董茗芳谄媚上前,扶着老夫人的手肘:“婆母,这群丫头们,想必是初见过于激动,这才乱了分寸!还望婆母,莫要过多责罚。”
老夫人冷眼柔了几分,看了眼一直打着喷嚏的慕昭棠:“可请府医了?”
慕昭棠身边的赵嬷嬷正欲应声,却被江姨娘抢了先:“老太太,我和怀逸二人刚携烟儿归府,就闹出这事,定是,定是这府上有恶人,要夺我儿性命!还请老太太,为我娘俩做主啊!”
她怀里的慕语烟闻言,竟止住了哭声,抬手指着慕清慈,口不择言:“娘亲,就是她推的我和大姐姐!我不过就是说她眼睛吓人,她便生气报复于我!”
随即,又摇着江姨娘的胳膊:“娘亲,你让爹爹赶她出府好不好,我不想再看见她!”
众人皆目瞪口呆,纷纷看向低着头、一声不吭的慕清慈。她老实巴交的模样,怎么看都与此事无关。
苏妗忙走到慕清慈身边,牵起她的小手,面色镇定地看着老夫人:“婆母,慈儿定不会做出此等事情!还望婆母明察!”
说罢,她又看着慕清慈,柔声问道:“告诉娘亲,她们落水之时,你在何处?”
慕清慈仍旧低头,乖巧地应着:“在亭中,距她们,一丈之遥。”
“祖母,三叔母,我可以作证!”一旁的慕舒和站出来附和。
周毓闻言,连忙将她拉至一旁,低声喝着:“你掺和这些作甚?一会没准,这脏水就泼到你头上!”
果不其然,江姨娘扯着尖利的嗓音,咄咄逼人:“和丫头,我看你跟慈丫头就是一伙的吧!平日里,你便看我家烟儿不顺眼,这会到府上,有了慈丫头作伴,你俩就狼狈为奸,陷害吾儿!”
“住口!”老夫人怒喝着:“这不知道的,怕是以为我慕府是乡村集市呢!江姨娘,这‘无实而诬之,谓之惘’!你可知?既入了我慕府之门,便该弃了那上不了台面之言!”
说罢,她又朝正耸着鼻子的慕昭棠厉声问着:“棠丫头,你来说说,是何缘由啊?”
慕昭棠看了眼江姨娘和慕语烟二人,与慕语烟对了个眼神,缓缓道来:“祖母,江姨娘所言属实,的确是二妹妹和三妹妹,将我和烟儿,推入河里的!”
“棠儿!”董茗芳厉声制止。
“你胡说!”慕清慈身后的琬琬忙站出来,朝着慕昭棠怒道:“是你自己踩空了台阶,害四小姐落水的!与我家小姐无关!”
老夫人立即投来一记严厉的眼神,扫了眼慕昭棠,又瞪着琬琬:“我几时问过你?”
琬琬忙跪于地:“婢子知错。”
这时,府医匆匆赶来,为榻上的二人诊脉:“回老夫人、各位夫人,大小姐和四小姐无碍,只需服用几贴感风灵即可!”说罢,躬着身,背着药箱踏出房外。
老夫人冷眼扫过屋内众人:“今日这事,到此为止!慈丫头、和丫头,你二人去祠堂,罚跪一个时辰!老二媳妇,你带江姨娘和烟丫头回去,禁足半月!至于棠丫头,待你病好了,去祠堂跪两个时辰!”
慕清慈和慕舒和二人皆温顺地行了行礼,在两位嬷嬷的搀扶下,朝祠堂走去。苏妗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微叹了口气,但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可周毓却对这一结果愤愤不平:“婆母!这明眼人皆能看出,是棠丫头和烟丫头说谎,这江姨娘煽风点火,与我儿何干?”
老夫人冷哼了声:“‘闺门之内,肃若朝廷’的道理,也要我教不成?你回去给我抄十份《女诫》,好好反省!”
言尽于此,老夫人在陈嬷嬷的搀扶下,拂袖离去。
……
祠堂内
慕清慈与慕舒和二人并肩跪于团蒲之上。慕清慈低着头,轻声细语:“你帮我,可后悔?”
慕舒和望着眼前列祖列宗的灵牌,又缓缓转头,看着慕清慈,眼眸含笑:“我并非帮你,而是,为了心中正义!”
慕清慈蓦然抬头,与其对视。慕舒和那坚毅又带着惧怕的神情,皆入她眼里:“你不必,怕我。我非,死人。”
“那,你的眼睛,为何是白瞳?”慕舒和试着不躲避她的眼神,壮着胆问道。
“我,不知。”慕清慈面上闪过一阵落寞。随即,又继续道:“你,想不想,报仇?”说完,一抹邪笑随之挂于嘴角。
慕舒和蹙眉,眼中存疑,不知所云。
慕清慈将头转向面前的牌位,嘴角的笑更是肆意:“她们,诬陷我们,理应受罚!只是,祖母罚的,过于轻巧!”
慕舒和仍是不解:“你想作甚?”
“既然她们,怕我。那不如,就扮鬼,吓吓她们!”慕清慈歪着头,玩弄着自己的小手指,似不经意般缓缓说着。
慕舒和背上惊起一身冷汗,这个看似羸弱的女童,让她心里没来由的害怕:她,好似有两副面孔。以后,还是离远些较好!
……
祠堂处于慕府宅院最里间,与后院墙仅三尺之距。墙外便是杏福街,街边多植杏树,以此得名。
而慕府祠堂后的这棵杏树,尤为拔萃,果实颇丰。
树上有两名少年,一人束发,头戴网巾。身着碧水青直裰,腰间系着雾霾蓝棉质腰带。约摸十四,名唤宋倞。乃皇家武士,正奋力地摘着杏果。
另一人,较之稚嫩,一身鹿角棕暗纹贴里,外搭茶褐色织金搭护罩甲,腰间是金质龙纹皮革。头戴金线小冠,十二三岁模样。乃当今四皇子,国姓尉迟,单字渊。
祠堂里二人的谈话使尉迟渊听得入神,宋倞将摘好的杏果递予他,他都不记得接。
他面带笑意,盯着慕家祠堂侧窗,好奇般竖着耳朵听慕清慈的鬼点子。
“四公子!”宋倞唤了他一声。却不想,尉迟渊陡然一激灵,脚下一空。
“噗通——”
尉迟渊径直掉入慕府院内的草地上,手里那满筐金杏也落得七零八散。
祠堂内的慕清慈听此动静,正欲起身,一旁的慕舒和按住了她的膝盖:“二姐姐此时若离去,复仇之事,只怕是,一时半会无法施行。”
“你说的对!”慕清慈按捺住内心的好奇,像模像样地跪着。
宋倞忙飞跃而下,扶起尉迟渊:“四公子,有所伤乎?”
“无碍!”尉迟渊拍了拍手,又掸了掸衣裳上的草屑。看着满地散落的金杏,忙招呼宋倞去拾。
而他自己,竟满脸坏笑,悄悄走到祠堂窗边。手指在纸窗上捅了个洞,偷摸朝里望去。
慕舒和挺直地跪着,而慕清慈三秒一个动作。一会趴着跪,一会直着跪,一会跪坐于脚后跟,一会玩玩手指,一会揪揪头发。
尉迟渊看着她的侧颜,满眼新奇:闺阁中竟有如此女子,当真有趣!
“嘎吱——”
陈嬷嬷推门而入,慕清慈立马跪得笔直。
“两位小姐,时辰到了,且先回去吧!”
二人踏出门槛,在各自贴身丫鬟的搀扶下回了住所。尉迟渊也同宋倞一起,带着一筐金杏,翻墙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