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无光蛙间鸣,阴风鬼啼怖人心。
深巷无影犬连吠,幽廊鬼嚎恶人危。
慕清慈带着琬琬,二人身着白衫,披头散发,脚踩急行鞋。乃傍晚刚从城外工匠处所取,鞋底带两轮。这二人,穿梭于大房和二房每一隅。
每路过一间屋子,她们先躲在墙角暗处,朝守夜的婢子和护卫们,用细竹筒,吹散出一缕曼陀罗迷烟,眼看着他们倒地而眠。
随后,嘴里念念叨叨:“恶人行,我来伴,怨气深重,必如我般……”
江姨娘在睡梦中惊醒,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唤自己:“江姨娘,口无遮拦,阎王愿揽,特命我来,邀你赴殇!江姨娘……邀你赴殇……”
江姨娘猛地睁开双眼,将这字字句句听得真切明白。霎时,背上、额间、手心皆冷汗直冒。她唤了一声“吕嬷嬷”,又唤了声“春喜、春桃”,皆无人应答。
她便自己颤颤巍巍地下了床,披了件外衫,拿起床头高架上的蜡烛,抖擞着走到窗边:“何人在此叫唤!装神弄鬼的!出来,我可不怕你!”
慕清慈听到屋内的喊声,内心狂喜:总算是把你给唤醒了!
随即,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琬琬,琬琬忙上前,双手戴着沾满鸡血的棉麻手套,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江姨娘的纸窗:“江姨娘,我找你找得好苦啊!还不快快出来迎我!”
江姨娘借助烛火的微光,看见窗户上一道道红掌印,吓得失禁。她忙捂住嘴,屏住呼吸,连连后退。撞到身后的圆木桌,单手撑于桌面,扶稳站好。眼泪直流,满目恐惧。
可慕清慈却不想轻易放过她,她拿出一把匕首,一刀一刀,捅破纱纸,露出她那张幽冥诡谲的面庞。一对白瞳直勾勾地盯着江姨娘,又滑着急行鞋飘走了。
江姨娘牙齿止不住地上下打颤,喉咙却有人遏制般,不能言语。在她惊魂未定之际,慕清慈又飘了回来:“江姨娘,跟我走吧!阎王爷,正等着你!”
她猛地将脸探入屋内,白瞳瞪大,眼角流出一道道血泪。
江姨娘再也忍不住了,“啊——”的一声,直接晕死倒地。她手中的蜡烛也坠于地面,烛火,还在顽强地跳跃着。
慕清慈拿出烟筒,朝那烛苗一吹,蜡烛陡然熄灭。
“可不能,把这屋子,给烧了!不然,罪孽深重!”说罢,她将匕首和烟筒都插入腰间的赤色腰带中。
琬琬双手撑着膝盖,弯着背,酣笑淋漓,很是痛快。慕清慈也仰头,粲然一笑,她那恐怖的面庞上,都多了一分阴媚。
屋顶的尉迟渊和宋倞二人,将这一幕幕尽收眼里。
“四公子,这主仆二人,当真是不同寻常!”宋倞看着那廊下的二人,一脸匪夷所思。
尉迟渊只盯着慕清慈的面庞:“颇饶佳趣,世间难觅!”
宋倞闻言,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公子,可是看上这慕府二小姐了?”
“我年岁尚小!”尉迟渊瞪了他一眼:“男女之事,最是无趣!”
宋倞咂舌:“太子殿下同您一般大,却已有太子妃。我听闻,宁妃娘娘近日,也正在为您,择良配!”
“无趣!”尉迟渊冷哼了声,径直跃下屋顶,朝后院墙而去。宋倞嗤笑了两声,也跟着翻墙返宫。
而慕清慈同琬琬二人又用同样的方式,吓晕了慕昭棠和慕语烟。
翌日,慕府闹鬼一事,人尽皆知。江姨娘疯疯癫癫地,不成人样。慕昭棠和慕语烟二人,皆大病了一场,整整高烧三日。
董茗芳特去玄青观,请来凌虚真人为慕府去除邪祟。老夫人身为主母,却整日守在佛堂,念经诵文。
周毓和苏妗二人,日日一同前往虔安寺,为自家儿女祈愿。
一旬已过,江姨娘癫症初愈,慕昭棠和慕语烟二人病情也有所好转。
玉漱轩
落霞伴日,白鹭随云。
慕清慈悠闲地躺在院中的贵妃榻上,闭目养神、躲阴乘凉。身后的槐树枝繁叶茂,琬琬坐在树下的秋千上,怡然地来回荡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一阵风袭来,槐花似雪,飘飘洒洒。
屋内的卉娘拿了张薄毯和竹叶扇,悄悄走到慕清慈身侧。将毯子盖住她薄衫下的肚脐,又坐在一旁的凉椅上,为其扇风驱虫。
“要是,一直这样,该多好!”慕清慈迎着日落,轻抬右手,挡在面前,缓缓睁眼。
卉娘将她耳边的碎发捋了捋,柔声笑道:“小姐年纪虽小,可心思甚多!”
慕清慈仍从指缝中望着挂于天际的落日:“奶娘,你可愿,随我一同,去沂州?”
卉娘身子陡然一颤:“二小姐,为何想去沂州?那地方偏得,哪有什么人味啊?”
身后的琬琬闻言,也忙从秋千上跳了下来,快步走到二人身旁:“小姐,娘!沂州是哪呀?”
慕清慈微微闭眼:“今日,娘亲,要同我,分别。祖母,会送我,去沂州。”
卉娘面上一惊,她身为慕清慈的奶娘,知道的比苏妗都多。她忙从凉椅上起身,缓缓蹲下,拉起慕清慈的小手:“小姐,可是又看到了什么?”
慕清慈仍闭着眼,微微点头:“日坠之时,家中,必有丧事!”
……
慕府灵堂前,凌虚真人的法事正接近尾声,他一旁的董茗芳突然“砰”的一下,应声倒地。
“大夫人!”董茗芳的贴身嬷嬷——赵嬷嬷,忙上前将其扶起,一旁的丫鬟婆子们皆面露惊慌。
一个胆小丫鬟甚至吓得胡乱言语:“大夫人,莫不是要被女鬼附体?啊!”伴随着尖叫声,她捂住双耳,朝灵堂外跑去。
其他人争相效仿,却被赵嬷嬷制止:“夫人只是劳累过度,你们喊什么喊!还不快扶夫人回房休息!”
两个丫鬟上前帮赵嬷嬷将董茗芳扶起,赵嬷嬷又朝着凌虚真人,面带歉意:“这里,还需得多麻烦真人了!”
说罢,她正欲带着董茗芳回房,却被凌虚真人一把拉住臂膀:“等等!”
“真人,可是有什么事不明白?”
凌虚真人摇了摇头,蹙眉:“你家夫人,面赤唇紫,牙关紧闭。不像是劳累过度,倒像是,血厥之症!来不及回房,需尽快找名大夫,好生瞧瞧!”
赵嬷嬷闻言,心惊胆战,嘴唇打颤:“快传府医!”
……
慕清慈看着那金乌一点点消失于天际,忙问卉娘:“娘亲今日,怎的,还未归来?”
卉娘摇了摇头,小姐预料之事,在她心头难以放下,眉头紧锁,满目担忧。
正巧此时,大房有一丫鬟,着一身丧裙,前来告丧:“大夫人逝了,请二小姐前去灵堂!”说罢,小丫鬟低眸垂泪,将盛着丧服的托盘放于槐树底下的石桌上,转身离去。
待她走后,身着丧服的慕舒和,也来了玉漱轩。
她坐于石桌前,看了眼桌上的丧服,又抬眸,看着对面的慕清慈,愁容满面:“闹鬼那事,我不会告知他人。但今日,你估计难逃离府一命!”
慕清慈微微一笑:“我知道,江姨娘他们,已恢复往常,定会,揭穿我!”
慕舒和忙拉过她的手,轻声问着:“那你可有转圜之地?”
“我和你,并不熟络。你为何,关心我?”慕清慈好笑般看着她,歪着头。
随即,她冷又着眼,将自己的手慢慢抽回:“离府,挺好!除了娘亲,你们不都,盼着我,离府?”
慕舒和似被看穿了般,面上略带晦涩,尴尬地笑道:“二姐姐说得这是什么话,你离府,我们自是舍不得的!”心里想的却是:你今日若是离了府,便不要再回了罢!
“哦?”慕清慈将头摆正,一脸坏笑:“你今日来,若是同我,说这些。那还是,请回吧!”
慕舒和面上一惊,内心诧异:为何总感觉,她能看透我一般……着实让人感到害怕!
见她不语,慕清慈也不急,反而将她内心所想之事说了出来:“大夫人,逝了。你母亲,不入祖母,之眼。固,你想在,我娘亲处,寻份庇佑!”
慕舒和眼神慌乱,身子一抖:“二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妹妹甚是不解。”
她内心却满是纳罕:这念头,我从未告知他人,就连湘云,我都不曾言语。她是如何得知?
慕清慈嗤笑了声:“不解?”她摇了摇头,抿嘴淡漠地看着慕舒和:“做我娘亲,之女,你还不配!”
“你!”慕舒和恼羞成怒:“是,我是不如你擅丹青、机智果敢!但我所求,不过是日后,能嫁个好人家罢了!”
慕清慈面无表情,冷眼看着她齿叩唇颤:“所以呢?你不过,就是看中,我娘亲,贵女身份,想通过她,结识京中,女眷。”
“我如若过继于你娘亲,待你走后,不也可替你,好生照料一二!”慕舒和索性不再装了,直接将自己心中所念全盘托出:“二姐姐,你是没见到刚刚灵堂那场面。就连,就连三叔都有意,欲将你送走!”
慕清慈闻言,心中愤懑难消:“你回去吧!过继一事,我娘亲,定不同意!”
慕舒和蓦然怔住:“为何?”
“她爱我,所以,她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也因如此,她誓死,不育二子!”慕清慈看着她的眼神满是坚定,毫不犹豫地斩断了慕舒和之念。
慕舒和趴在石桌上,眼里泪光闪闪:难道,我只能等大伯有了继室,才能有出头之日?
“你也莫要,幻想其他。”慕清慈知她心中所想,又毫不留情地打断她:“靠人,不如靠己!婚姻,并非,重要之事!你当,找寻自我,方可安愉!”
说罢,她不再理会颓废的慕舒和,而是带着卉娘和琬琬,步入屋内,将丧服换上。出门前,又瞥了眼仍旧趴于石桌上的慕舒和。
“小姐可要派人,将三小姐遣走?”卉娘悄声问着。
慕清慈微微抬手,做制止状:“不必,她待会,自会离去!”
主仆三人一同出了院门。
正巧此时,周毓和苏妗也刚归府。
慕府大门处
二人刚下马车,便看到大门两侧皆挂满白绸,哭丧声自灵堂传出,两人面上皆是一惊。
随即,苏妗满目严肃地问着门奴:“家中何人逝了?”
“回三夫人,是大夫人!”
“大嫂?”周毓满眼不可置信。
苏妗也不免诧异:“大夫人平日好好的,怎的突然逝了?”
“小的不知。”
苏妗摆了摆手:“也是,这内宅之事,也传不到外间。”
说罢,二人正欲进门,一道沙哑的男性沉吟声自身后传来。
“孤星陨尘,却失一魂。国之幸事,家之祸端!宜送偏远处,只待十年归,方可解家愁!”
周毓对这话甚是不解,好奇地偏头,向后随意望了两眼。她撇了撇嘴,自觉无趣,便直接朝灵堂而去。
而苏妗闻言,竟猛地转身,只见一老朽,拄着拐杖,从慕府门前经过,朝那旺岷巷而去。
“等等!”苏妗忙从台阶上跑下来,欲唤住那老朽。
“夫人不必忧心,小姐吉人自有天相……”说罢,那老朽拖着尾音,消失于巷口。
苏妗望着那残影,陷入沉思:今日福清方丈,也同我说了与之相差无几之论,难道,我的女儿,真得送走才行?
……
虔安寺
周毓正在寺庙门口献功捐德,将自己的大部分家当悉数倒在雕着莲花纹楠木桌上。朝着桌前的小和尚,谄媚笑了笑:“还望小师父,帮我好生记下!”
这小和尚,乃当朝左相庶子。名吕砚,字昀修。五岁因梦游症,被送来虔安寺。至今,已有五年。庙中法号曰:悟道。
吕砚满目和煦,笑了笑:“夫人当真是心善,定能功德圆满!”
“我不要什么功德圆满。”周毓摆手讪笑:“我只求我的一双儿女,平安即可!”
吕砚面上略带一丝尴尬:这夫人,当真不知庙中忌讳,竟将这话都脱口而出。
他好言劝道:“夫人心诚则灵,但切勿冲撞神明!”
周毓立马蹙眉:“诶,你这小师父,我好心捐功德,怎的就冲撞神明了!”说罢,她将桌上自己最喜爱的那只玉莲金钗拾起,放入袖中:“怎的,嫌我捐的不够多?”
吕砚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却不再言语。周毓自知无趣,拂袖往寺外马车而去。
她上了马车,又掀开侧帘,望了眼后面那辆马车,朝着身边的丫鬟兰兮问道:“这弟妹,怎的如此慢?”
兰兮对其附耳低语:“听闻,府上二小姐,命中带煞。想必三夫人,正为此事烦忧!”
周毓瞳孔骤大:“那日落水一事,我初见她,也是有被吓着。”说罢,她抬手轻抚胸口:“也不知弟妹怎么生的,竟生了个怪胎!叫我说,还不如早点送走为好!”
“嘘!”兰兮见自家夫人声音过响,忙将食指抵在她唇边。
周毓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万灵殿内
福清方丈转动手中的佛珠,朝跪于神像前的苏妗劝道:“夫人不必执着,慕小姐非同凡人。且她五行缺土,宜前往火土同生之处,亦或是水土相谐之地,方能调和!只需在那处,待上十年,魂魄自归!”
“那,该去往何处为好?”苏妗仍双手合十,闭眼祈愿:信女苏妗,求菩萨保佑我儿,一生顺遂,无忧安宁……
“老衲建议,不如将其送往沂州。那里有个坞宜山。这地名属水,山名属土,而地貌则属火。最是适宜不过!”
“多谢方丈指点!”苏妗朝着神像,连连三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