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果然在庄珩院里吃的,菜品虽清淡,也算符合济宁的胃口习惯,这是她第一次和庄珩同桌用饭,此前她一直卧在榻上,饭食都是抬到榻边。
济宁心中盘算着事,吃得并不开怀,庄珩看出她欲言又止,放下碗筷主动询问:“你有什么事可以直说?”
见他果如自己所料先开口,济宁顺坡下驴,也放下碗筷,神色郁闷地问他:“兄长,从前我们兄妹二人关系如何?”
“父母离世后,我忙着操持家业,和你相处不比他们在世时亲密,你也不如稚童时依赖我,但关系一直和睦。”
济宁继续追问:“那我是怎样的人,对府中奴仆如何?”
庄珩耐心回答:“你从小冰雪聪明,性格洒脱,大家也很喜爱你。”
“既然我万般好,为何叶七却总对我冷着脸不搭不理,可是我从前惹过他生气。”
济宁盯着他,一脸不解。
庄珩看向门外站成根木桩的叶七,叶七本就直愣愣的身体绷得更紧了,在庄珩的注视下悄然退到阴影里。
他的视线又移回到济宁脸上,似笑非笑道:“你确实得罪过他,幼时你扒着叶七要学武,父亲不许,你又央他悄悄教你,叶七被你烦得不行,告到父亲那里,你被罚禁足,记恨上人家偷偷去捉弄他。你是小姐,他无法奈你何,只能从此对你敬而远之。”
他这说辞过于真切,好似真有此事发生,济宁看不出他是否在说谎,一时被唬住,难道真是她疑心重误会了?
然无论如何得把话接下去,济宁面上浮现出愧色:“我幼时竟这般不懂事,理应同他道一声抱歉。”
庄珩笑起来:“都是小时候的事,叶七是大人,不会同你计较,且过了今日我就会忙碌起来,叶七跟着我里外奔波,往后你也很少能见到他。”
“兄长要出去?”
济宁突然打起精神,她养伤这段时日,他说路途辛劳需要休养,又要照料她,从未见他出过门。
每日在他眼皮子底下,行动处处制约,她心中担忧着孟序下落,却又无法行动,今日本就是在为出府提前探查情况,往后他不在府中,自己行事会方便许多。
庄珩点头:“有些事情到了处理的时候,要忙碌一阵。”
济宁故作可惜:“我还想着等伤再好些,让兄长陪我到城中逛逛,我对京城没什么印象了,想去从前常逛的地方熟悉下环境。”
“你想去便去,让玥奴挑几个手脚好的跟着,但你伤势未愈,身体虚弱,在室外记得带着帷帽,小心吹风受寒加重病情。”
济宁呵呵笑起来:“好啊,我定记着给兄长带些好东西。”
庄珩看她笑得开心,要她认真吃饭。
济宁垂眸继续用饭,面色逐渐恢复平静。
未料到他同意得如此干脆,反叫济宁欣喜过望险些没收住情绪。
庄珩极力做出家人和睦的表象,定是为了让她相信二人的关系,她故意问叶七一事,就是要让他知道自己已经生疑,无论这个兄长是真是假,为了打消她的疑虑,在她提出要出门这般平常的期望后,他多半都会同意,除非她出门会阻碍他的真正目的。
门外的叶七始终沉着脸,他习武多年,听力异于常人,知道二人在说什么事情。
听见庄珩编出的那套说辞,叶七心想:何止是令他生气,他对此人可谓是深恶痛绝。
又想起那日在庆阳看见她做男子打扮,刹那间他还以为那人回来了。当然,他确实回来了,却已并非从前。
入夜后,济宁趴在榻上思绪万千的同时,庄珩正在灯下读一封从遥远边城送来的信。
“殿下,边境那边有何情况?”
书案上的烛台红焰跳跃,庄珩将信纸折起,凑到烛火中引燃,顷刻间白纸化为灰烬。
“褚为山要回来了。”
叶七诧然:“他那般惹怒陛下,陛下竟还愿继续用他?”
“魏家的图谋陛下心知肚明,近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曹氏力微,不足以制衡魏家,褚为山回京是迟早的事。”
他说话时神态淡然,烛光为他深邃的眉目蒙上一层浅晕,随着烛光摇曳,叶七注意到他的瞳孔中有零星红点翕动,好似有巨大的浪潮将汹涌而出。
庄珩站起身向门外走,一边吩咐着:“留在庆阳的人马明日抵京,准备下搬回太子府。”
叶七应是。
而后又突然发问:“当真要任她出府去,京中遍布耳目,至今仍有许多人在暗处寻她,若是叫人发现了...”
庄珩停下来,知道他口中的“她”所指何人,叹了叹气道:“叶七,在庆阳已试探过,她确是真的忘记前尘,又武功尽废,如今同庶人无异,何必再与她为难。”
叶七拧着眉:“就算不计较从前她与殿下作对,若她被陛下寻回,恐又成心腹大患。”
“我离开这几日叫邵然留心盯着,她恢复记忆被父皇接回又如何,我知道她是女儿身,这么大的把柄在手,她又怎敢再同我争权。”庄珩对这个潜在威胁并不在意。
叶七无奈,虽不知太子殿下留她性命,又将人带回来有何用处,但殿下终归心慈,往后只要这人不再同他作对,他断然不忍对血亲下杀手。
济宁终于跨出庄府大门,被三五仆役拥着坐在马车上逛完大半个城东。
街上人潮如织,旗幡招展,吆喝声此起彼伏,难得到市井人流里来游玩,济宁却无心去看这十里长街。
经过一家酒馆门前,醇厚酒香扑鼻而来,济宁叫住车夫,差人去打些酒回来。
玥奴凑上前来,笑道:“小姐伤还没好全,浅尝几口便好,不可馋酒吃。”
济宁歪了歪嘴:“谁说我要喝,这是替兄长打的,我答应给他带些好东西回去。”
玥奴没说话,知道公子近日不会回府,酒打回去也没人喝,但无须让济宁知晓公子动向。
济宁掀开帘子,放肆嗅着空中弥漫的醉人酒香,玥奴看她透着孩子气的举止,也不再管她。
视线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济宁静静望着不远处一座高大的宅邸,牌匾上的字就是孟序信中所提及要去诊病的人家。
已寻到目的地,却不能直接去问,济宁思索着甩开身边这些人的可能性。
仆役很快打回两壶酒,济宁接过手中闻了闻,夸赞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即有美酒,不能缺了佳肴,记得玥奴你介绍过茗乐轩的肉羹最有名,我们顺道打包些带回府中。”
玥奴应好,叫车夫架马往茗乐轩去。
半响,马车停在茗乐轩楼前,这条街道比方才那里更加热闹,济宁观察片刻,起身跳下马车。
玥奴忙上前拦她:“这种事交给奴婢们去办,您安心在车内坐着。”
济宁抬手舒展着身体:“在榻上躺了许久,又坐了大半日马车,实在闷得难受,难得有机会出门,我想到处走走透口气,你差人去买罢,我逛不了多久。”说着转身就走,玥奴忙叫上人跟在济宁身后。
济宁好似对什么都新奇,每到一个摊位前都要逗留许久。街上人流熙攘,玥奴紧张地盯着她,生怕一眨眼这个大活人就不见了。
前方突然喧闹起来,人群迅速向吵闹处聚集,济宁也想凑过去,玥奴担心出乱子,想阻止济宁,没想到济宁动作极快,几步便蹿进人群中。
人群中一成年男子拽着个半人高的孩子呵斥,那孩子一身破衣烂衫,皮肤黢黑,显然是个流浪儿。虽被高出自己大半截的成年人拽着衣领,脸上却不见胆怯,反倒愤怒地瞪着那男子。
济宁站在人群中听着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大概知悉了情况,成年男子是个摊贩,说这男孩每天挑着人多时到他这偷包子,这个月已数不清偷到手几次,他一直留心着要抓人,今天终于叫他逮到这小贼。
摊贩要男孩赔偿他的损失,若不赔钱定要他好看。
周围人皆劝道算罢,这流浪儿干瘦像只黑猴,想必连顿饱饭都吃不起,怎么可能拿得出钱,呵斥几句叫他往后不敢再犯就够了,不必过于计较。
听见这些人的议论,那摊贩冷呵一声,冲他们嚷:“不要他赔,难道你们要帮他赔?他偷的可不少,你们这些英雄好汉谁来替他出钱,我就放他走。”
众人皆是凑个热闹,谁愿意真心多管这门子闲事,若是帮忙买几个包子充饥,倒是能够小小慷慨一回,可这瘦孩不知偷了多少,若是乱出头,看那摊贩不罢休的气势,保不准要宰一笔,众目睽睽之下充英雄,被宰了也只得闷声掏钱。
看围观群众不吭声,摊贩得意冲那孩子说:“我说了可以放你一马,可没人愿意帮你啊,你想尽办法也得把钱赔了,拿不出钱,我定要狠狠揍你。”
瘦孩气红了脸,突然张嘴一口咬住摊贩抓着他衣襟的手,摊贩吃痛叫出声,猛地将他推在地上。
“小兔崽子,知错不改还要伤人,我非得教训教训你!”说着拎起拳头就要往瘦孩身上抡。
济宁一直观望着,见摊贩要打人,正想过去阻拦,手臂却被人紧紧抓住,回首见玥奴一脸严肃看着自己。
人群中突然冲出几个半大孩子,同偷东西的流浪儿一样打扮,像是一伙的。
孩子们挡在两人中间,其中一个稍高些的男孩站出来,同摊贩商议:“摊主,您别打他,他偷了多少钱的东西,我们替他还您,只是目前我们没那么多钱,你您先收下这些,其他的我们再去想办法。”
说着从破破烂烂的灰衣布兜中掏出一把铜钱递过去,摊贩嫌弃看了眼他手中的一小把铜钱,不愿道:“你这才多少钱,还差得远嘞,你们一帮偷奸耍滑的小崽子,若放你们走了,往后我去哪里找人要钱?”
嘴上这么说,他还是伸手接过那把铜钱,躺在地上的瘦孩蓦然爬起来,抓住他拿钱的手大喊道:“不许给他钱!”
摊贩发怒,抽出手一巴掌甩在瘦孩脸上,狠狠在他脸上啐了一口。
男孩瞪着眼要还手,其他孩子见朋友被打也凑上来帮忙,场面立即乱作一团。
几人又抓又咬,掏钱那孩子拼命将人拉开,围观群众中有人看不下去,也上前去分开几人。
有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站出来劝和:“老板,他们是无人教导的乞儿,莫要与他们计较了,你说他还差多少钱,我来替他出。”
摊贩梗着脖子回那老者:“原不过数百文的包子钱,这竖子咬伤我不算,还伙同帮凶殴打我,现在他们还得再赔我请医钱。”
他伸手比出个数字,四周一片哗然,不过被孩童打了几下,竟狮子张口要讹这么多钱,群众皆审判起那摊贩。
老者也面露难色,他不过一个教书先生,家境清贫,一时动了不忍之心才出头,哪里有这些钱给他。
摊贩鄙夷道:“拿不出是吧?那还装得这么假仁假义,赔不上钱,我就拉着他们去见官,看那些当官的怎么收拾他们。”说着就去拽那几个孩子,众人又上前来劝,一人一句的闹哄起来。
摊贩和男孩拉扯着,眼前忽见一支粗壮结实的手臂拦住自己。
“老板,你说的那个数目我家小姐替他赔。”
摊贩抬头,一位满脸横肉的高大壮汉挡在面前,向他身后看去,站着个戴帷帽的高挑女子。
济宁这边在忙着做仁人壮士,巍巍宫墙里,奔赴庆阳剿匪归京的太子殿下周承璋,已禀报完庆阳此行的诸多状况和他的查案结果,正恭敬退出帝王的宫殿。
见他出来,皇帝身边的孙内官凑上前,低声对他说:“殿下,近日皇后娘娘心情甚佳,可是要去探望问安?”
太子笑着谢过他,而后带着人往皇后宫殿去。
皇后的宫殿内种满绿梅,是皇兄最喜爱的植物,这个时节连片叶子都长不出来,满院子干秃秃的树枝横称在那儿,看着扎眼。
太子静静候在殿外,他极少到这里来,从前是不能,如今是不愿。
母后身旁的内侍快步走出来,脸上露出局促的笑。
“殿下,娘娘昨夜被梦魇住,后半夜未得安眠,整日精神不济,实在无法接见您,殿下还是请回吧!”
太子面色平静,微微颔首道:“有劳内侍,还请母后好生休息,日后精神康健,孤再来问安。”
然而他亦不得知,有没有这个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