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三更的梆子声在死寂的东宫角落敲响,温如卿如幽灵般潜行至废弃小厨房后的暗巷。潮湿的霉味和腐败的菜叶气息混杂,她背贴墙壁,指尖按在匕首上,警惕地扫视着黑暗。
“温小姐很准时。”
一道清润嗓音从头顶传来,温如卿猛地抬头,只见沈砚之悠然坐在墙头,一条腿曲起,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清隽的侧脸轮廓。
“沈大人好雅兴,”温如卿眯起眼睛,“半夜爬墙赏月?”
沈砚之轻笑一声,轻盈跃下:“赏月倒没有,救命的法子倒是有一个。”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粗布小包:“假死药,服下后气息心跳全无,体僵如死两个时辰。”又摸出个鼓鼓囊囊的皮囊,“特制血包,用猪膀胱做的,刺破后会喷溅如真。”
温如卿一噎,随即冷笑:“谁来刺杀?总不能真让我抹脖子吧?”
“自然不是。”沈砚之拢了拢衣袖,“我来扮‘魅'。”
“你?”温如卿上下打量他,这才注意到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劲装,腰间束得极紧,衬得身形修长单薄。
确实,与“魅”的身量相仿。但……
“沈大人身手有那么好?”她毫不掩饰怀疑,“扮刺客可不是读书写字。”
沈砚之微微扬眉,忽然抬手作势要碰她腕间。
温如卿眼神一凛,瞬间后撤半步,匕首已横在两人之间,寒光映着他骤然停住的手指。
“反应不错。” 他低笑,却忽然变招,指尖一翻,一枚铜钱“铮”地弹向她的袖口——
温如卿手腕一抖,匕首划出半弧,“叮”地击落铜钱,可下一秒,沈砚之已借着这一瞬的空隙逼近,指尖在她袖口轻轻一勾。
一枚暗藏的银针落入他掌心。
“现在信了?” 他退后一步,将那枚银针在指间转了转,月光下针尖泛着幽蓝的光。
温如卿眯起眼,匕首仍横在身前,心中却掀起惊涛——他竟能看破她暗器的位置,甚至算准了她的防守路数。
“太子府的谋士,连暗器之道都精通?” 她冷笑,“还是说……沈大人本就是干这一行的?”
沈砚之将银针抛还给她,温声道:“略懂皮毛罢了。” 可那双眼在阴影中深不见底,哪有半分“略懂”的样子?
他退后两步:“太子冲进来时,‘魅’早已遁走。我会以尸身带毒需焚化为由,将你带走。”
温如卿捏着血包,指腹摩挲过粗糙的表面。夜风卷着枯叶擦过巷口,沙沙声里,她忽然轻笑:
“沈大人。” 她抬眸,眼底寒意凛然,“若你刚才真碰了我的匕首……现在躺在这儿的,可就是你了。”
沈砚之闻言,竟低低笑了出来,像是早料到她会这么说。
“我信。” 他微微颔首。
温如卿忽然冷笑:“沈大人是当我傻么?你一个太子谋士,凭什么来帮我?”她握紧匕首,寒光映着眼中警惕,“这其中,怕是有诈。”
沈砚之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大小的玉牌。玉牌边缘磨损严重,却仍能看清上面“渭水”二字。
“这是……”温如卿拿起玉牌,指尖触到上面熟悉的波浪纹路,呼吸不由一滞。
“建安七年春,渭水河畔。”沈砚之的声音很轻,“温将军为救一个落水少年,险些搭上性命。”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她十二岁,随父亲巡视边关。初春的渭水还结着薄冰,有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不慎落水。父亲二话不说跳进刺骨河水中,把人捞上来时,自己的嘴唇都冻得发紫。
那少年昏迷三日才醒,却像头受伤的狼崽,谁靠近就龇牙。父亲命人给他换了干净衣裳,他却把袖口都撕成条,缠住手腕。后来温如卿才明白,那是为了藏住腕上铁链留下的疤。
整整一个月,他几乎不说话。
问他名字,只得到沉默;送去的饭菜,总要等她先尝一口才动。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夜里映着烛火,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
父亲叹着气叫他“小子”,温如卿却总偷偷塞给他蜜饯。
有次他发高热,她守了整夜,天亮时发现少年死死攥着她的衣角,指节都泛了白。
直到某日清晨,院中只剩个叠得整齐的包袱。她追出去三里地,终于在官道旁看见他的背影。
少年回头时,脏污的脸第一次露出笑意。
“你真好。”他说得极认真,“如果我做了皇帝,一定娶你为后。”
她当场吓白了脸,这话传出去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可少年已经转身走入晨雾,仿佛只是说了句“今日天气不错”。
——
“那个小子是你?”温如卿抬头,目光细细描摹沈砚之的眉眼。
眼前人温润如玉,哪有半分当年阴鸷模样?可当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忽然与记忆里那个攥着衣角的少年重叠。
沈砚之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角,替她别开一缕被夜风吹乱的发丝。这个动作温柔得近乎旖旎,却让温如卿浑身紧绷。当年那少年高热不退时,她也曾这样替他擦汗。
“所以你是来报恩的?”她声音发涩。
“报恩只是其一。”沈砚之收回手,袖中忽然滑出半截铁链,锈迹斑斑的锁环上刻着“沈”字。
他抬眸时,眼中温润尽褪,只剩滔天恨意:“萧玦和萧珩,都欠着我沈家十七条人命。”
窗外惊雷炸响,惨白的电光映亮他手腕。那里赫然有道陈年疤痕,正是当年铁链留下的印记。
温如卿突然浑身发冷,原来他这些年一直戴着这枷锁,只不过从前锁在皮肉上,如今锁在魂魄里。
“你到底是……”
“一个迟早要掀翻这盘棋的人。”沈砚之忽然又勾起唇角,方才的森然如露水消散在晨光中。他后退半步,朝她伸出手:“现在,可愿暂时信我?”
温如卿盯着他掌心交错的纹路。那里本该有少年时冻疮留下的疤,如今却被厚厚的茧子覆盖。她忽然想起父亲曾抓着她的手说:“卿儿,这朝堂上,谁都不能信。”
可夜风卷着玉牌上的陈旧味道扑进鼻腔,那是建安七年渭水的味道,是和父亲纵马踏春的味道。
“只此一次。”她终于将玉牌拍回他掌心,“若让我发现你骗我……”
沈砚之笑着接住玉牌,轻描淡写道:“欢迎来杀我。”
月光倾泻而下。温如卿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半边脸浸在清辉里,半边脸藏在夜色中,仿佛她此刻被撕裂的人生。
“这一步走出去,”她的声音很轻,“温家大小姐就彻底死了,是不是?”
沈砚之的呼吸似乎滞了一瞬。月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将他眼中的情绪都藏了起来。
良久,他才开口:“是。”
这个字落在地上,沉甸甸的。
“从此以后,”他继续道,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温如卿只能是已故之人。她的闺阁会落锁,她的衣饰要焚毁,她的名字,会成为牌位上的一个符号。”
一阵风卷着落叶从他们之间穿过。
一阵穿堂风掠过,卷起几片枯叶在他们之间盘旋。
温如卿突然看见那年谷雨时节,自己赤脚踩在湿润的庭院里,固执地将那株海棠幼苗埋进土坑。
大哥举着油纸伞在旁边跳脚:“娇气包!淋了雨又要喝苦药!”
可等她真发起热,却是这个嘴硬的兄长连夜策马去请大夫。
还有父亲书案上那方洮河砚,每次她练字偷懒,父亲就故意把墨磨得极浓,非要她写满十页才肯罢休。墨香里总混着父亲袖口的沉水香,熏得人昏昏欲睡……
还有她踮着脚在庭院里栽下的那株海棠。当时大哥还笑话她,说这么娇气的花养不活的。
可她偏不信邪,日日亲自浇水,如今该是抽了新枝吧?
“温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急忙抿了抿唇,“还有大哥在。”
这句话像是说给沈砚之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会撑起来的。”
月光拉长沈砚之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巷口的砖墙上。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她,目光里带着一种奇特的耐心,仿佛在等她反悔。
他忽然向前半步:“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只要转身回府,明日你仍是温氏贵女。”
“若愿意……”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嫁给太子当侧妃,这辈子锦衣玉食,未尝不是
……”
温如卿抬起头。她看见月光在沈砚之的衣襟上绣出一道银边,看见他指节微微发白,看见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夜色。
“不必。”
这两个字说出口的瞬间,她忽然觉得心头一轻。仿佛长久以来压着她的什么重物,终于被挪开了。
“就是明日暴毙街头,我也绝不做他的枕边人。”
她一字一句,每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铁:
“为父报仇,温家大小姐这个身份,必须死”
沈砚之的眼中闪过一丝什么,快得让她来不及捕捉。他忽然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肩头。
“有片叶子。”他解释道,掌心摊开一片枯黄的落叶。
那一触即离的温度让温如卿怔了怔。等她回过神来,沈砚之已经退后一步,月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银辉。
他微微颔首:“明日子时,静候佳音。”
他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巷口,唯有空气中残留的那缕药草香,证明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温如卿独自站在巷中,手中的药包不知何时已经被她攥得发热。她缓缓松开手指,看着掌心被掐出的几道月牙形红痕。
这一步踏出去,便再不能回头了。
她望了一眼温府的方向,转身没入更深的黑暗。夜风卷起她的衣角,宛若无声的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