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浓得伸手不见五指。
何念跑了很久,依然四下无着。
这是哪里?
我该去哪里?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何念虚脱着瘫坐在地,目力所及,只有白茫茫的虚无。
这是死后的世界吗?
还好没疯,已经算善终了。
体力消耗殆尽,意识也开始涣散,何念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融于浓雾。
“念念。”
女人的一声呼唤划破缥缈而来。
那么温暖,那么亲切。
何念的神识瞬间汇聚。
“我们认识吗?”
“你到底是谁?”
“我可以见见你吗?”
何念勉强撑起上身,四处张望。
可惜,除了白色混沌,什么都没有。
又是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何念再次倒下,随着时间,血液越流越慢,终于趋于静止。
就这样吧,反正我一个人也习惯了。
“何念!何念!”
忽然,孟川的声音远远传来。
何念几近凝固的血液重新流动。
孟川的呼唤由远及近,像在跑向自己。
很快,她感觉自己被人抱起——像之前无数次那样,那么稳当,那么坚定。
“别怕,我带你离开这里。”孟川的声音铿然响在耳旁。
何念满心想再看看孟川的脸,可惜,雾太浓了。
但她知道,孟川就在这里,就在身边。
“搂着我脖子。”孟川说。
毫不犹豫地,何念凭感觉熟练圈住那结实有力的脖颈。
终于安全了,她确信无疑。
“抱这么紧,舍不得我?”孟川的声音贴着鼓膜传来,含着笑意。
“嗯。”
浸在熟悉的孟川气息之中,何念踏实下来,心跳一下下重回胸膛。
不知过了多久,雾气四散,阳光重照大地。
随着世间景色开始显现,何念意识逐渐苏醒,睁开了双眼。
密闭空间内,全息操作界面悬浮在眼前,满屏参数——典型的实验舱内场景。
何念下意识以为自己身在科研院,不过很快她又发现眼前的操作界面和师兄办公室的实验舱有所不同。
还好市面上全息投影界面的操作大同小异,用的基本都是眼球动态追踪技术。
何念目光流转间,把所有层级的信息快速调阅了一遍。
她很快得出结论——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大脑深度放松。
这时,舱外传来梅森的声音:“孟司官昨晚睡得还好吗?”
确定有梅森在,何念心安不少。
不过……“孟司官”?难道说的是孟川?
何念刚醒不久,梦境尚未遗忘,自己刚才搂着孟川不放的场景历历在目。
一直在回避的隐秘心思让她又烦恼起来。
倒也不必时时刻刻都想着那个家伙吧,师兄怎么可能和他同时出现。
“挺好的。”下一秒,孟川的声音清楚传来。
“!”
这个家伙不会来科研院闹事了吧?
梅森:“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孟司官。”
孟川:“问吧。”
还好,师兄语气平和,应该没起什么冲突。
梅森:“你是不是在追求我师妹?”
孟川:“是啊。”
孟川答复得毫不迟疑,昭告天下似的。
何念一下子想起他在玛索秀场地下包厢的表白。
以后我该怎么面对他?
想到这个棘手的问题,何念心下一沉,蹙起了眉。
孟川:“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梅森教授。”
梅森:“请讲。”
孟川:“刚才那个问题,你是出于什么身份问的?校友?前同事?大舅哥?……还是情敌?”
这个家伙果然是来闹事的!
何念熟练盯住眼前界面的“结束”按钮,果断退出。
三组钢琴和弦声响后,舱盖打开。
何念勉强撑起半坐,同时房间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一阵风似的,孟川闪现在眼前。
他一手撑住舱沿,一手扶上何念肩头。
“醒了?”孟川开心笑着,眼里盛满光,“怎么样?难不难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带你再去医院检查一遍吧?”
刚才梦里迷雾中,自己拼命想看清的孟川想必就是眼前这副笑模样。
何念脑子再次跳脱。
“师妹,好些了吗?”梅森站在孟川身后。
何念醒过神来,上身后仰,与孟川拉开距离。
“我没事,挺好的。”
何念环视一圈四周,问:“这里不是科研院?”
梅森:“不是,是我家。”
孟川:“昨晚你昏迷了,怎么都叫不醒,梅森说他们家这放松舱比医院管用,我就把你送来了。”
昏迷……看来疲惫时强行上仪器还是冒进了,人终究要受限于这具碳基皮囊。
梅森:“人没事就好,我让管家炖了燕窝粥,一直温着呢,这就让他端过来。”
“师兄,我记得你说过今天约了人谈联合实验室的合作。”
“没关系,我推了,你的身体比较重要。”
孟川闻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何念顿感不妙,生怕孟川再唐突师兄,当即下了决断:“我已经没事了,我想回家。”
梅森:“吃些再走吧。”
“师兄,我真的不饿。”
梅森知道何念绝不是出于客气,便也不再挽留,点了点头。
门口。
何念坐上副驾,孟川轻车熟路替她系好安全带。而何念,似乎对孟川这个已经突破50公分正常社交距离的动作习以为常。
梅森忽然觉得心里一个不知名的角落塌陷了,胸口有些发堵。
何念挥手,说:“师兄,我们走了,再见。”
梅森点点头,目送黑色越野消失在道路转角处。
楚门一直在梅森身后探头探脑。
“教授,川川什么时候再来做客呀?”
梅森本想回答“不会再来了”,但是见楚门表情屏幕上的八字眉耷拉着,沉默两秒,又说:“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楚门眉眼一弯:“好耶!”
梅森笑笑,转身。
“教授,燕窝粥还温着,我给您端到餐厅吧?”
“不用,倒了吧。”
“好的,教授。”
“帮我联系林格教授,说之前取消的会议恢复了,还是原定时间。”
“好的,教授。”
梅森走到放松舱前,连续点击很多次,打开了深层数据存储界面。
梅森点开以今天日期命名的日志文件,屏幕弹出消息提醒。
[此次操作未联网,因此受限于本地数据算法,放松速度过慢。如联网,预计此次会节省75%以上的时间。请问是否联网?]
梅森点了“下次再说”。
从头到尾细细阅读操作日志后,他把重要数据手抄在一个发旧的深蓝记事本上,然后点击屏幕右下角的垃圾桶图标。
[网络断开,数据尚未上传到云端,是否确认删除?删除后,数据无法找回。]
确认。
-
佩记茶餐厅一角,何念和孟川临窗而坐。
一道道菜品在桌上依次摆开。
“小川,这个牛肉丸你最爱吃了,我给你多加了几个……这个杏仁猪肺汤,你以前最喜欢的,我现在很少做了,做起来太麻烦……你小子就是嘴壮,一来就碰上。”
面前这位上菜的女人看上去五十多岁,深棕头发一丝不苟盘于脑后,妆容淡雅,为人热情。
“谢谢佩姨。”孟川笑说。
佩姨看看何念,向孟川使了个询问的眼色。
孟川微笑不语。
佩姨笑得老怀甚慰,说:“先吃着,不够跟佩姨说。”
“哎。”
佩姨转身,笑吟吟离开。
待佩姨走远,何念开了口:“不是说送我回家么。”
“路上都听见你肚子叫了,怎么可能让你饿着肚子回家?来,这冰火菠萝油要趁热才好吃。”
孟川把冰黄油夹进热气腾腾的酥皮菠萝包,递到何念面前。
折腾这么久,何念确实饿了。
一口咬下去,外皮酥脆内里松软,热腾腾的面包夹着凉丝丝的黄油,好奇妙的口感。
何念眼尾微眯——这是个连她自己都从未意识到的动作,通常表示吃到了很合胃口的美食。
孟川见状,嘴角翘起,也拿起筷子开动。
“不喜欢在梅森家待着?”
“你为什么总是针对师兄呢?我没醒的时候,你们两个没起什么冲突吧?”
“跟他我能起什么冲突?他又打不过我,呵,”孟川嗤之以鼻,“撑死也就是话里有话想拦着我。”
何念自然知道“拦着”是拦什么。
自己刚醒时孟川和梅森的对话、玛索包厢里孟川直白的表达……孟川的心意再清楚不过。
可她……甚至连个正常人都算不上,目前的研究进展约等于零,变疯是迟早的。
于她而言,爱情这东西,过于奢侈了。
何念:“不说这个了……昨天晚上我从龙姐那里看到不少信息——”
“喂——”孟川拉着长音,冷冷打断。
“今天是周日。你都多长时间没休息了?
“平时不是忙二处的案子就是忙五处的那个什么破研究。昨天好好一个周六,早上去完科研院,下午又去五处。我也真佩服你,在五处碰到安德鲁,就那么几句话的工夫,又给自己找了晚上那么大的活儿。
“你不累我还累呢,就不能先不聊工作么,孟、顾、问?”
何念:“孟顾问?”
“你不是跟人说你叫‘孟念’么,”孟川夹起牛肉丸,好整以暇看着何念,“我们老孟家的姓,你说用就用啊?”
何念不甘示弱,凉凉说道:“我们老何家的姓,你不也说用就用了么,何、司、官。”
估计孟川没料到自己谎称“何川”这么件小事也难逃何念法眼,明显被噎住了。
随后二人不约而同笑开,恰如互取对方姓氏一般默契。
孟川笑的时候,英俊中透着意气风发,近乎耀眼。何念被晃得心脏乱跳一拍,慌忙借夹菜别开视线。
“别光顾着吃,来,尝尝这汤,润燥清火,我的最爱。”孟川给何念盛出一碗雪白的汤。
一口入嘴,绵滑细腻,没有任何内脏味道,反而杏仁的微苦中隐有回甘,着实奇妙又丰富的口感。
何念眼尾又眯了起来。
孟川笑着看她许久。
“何念。”
“嗯?”
“在玛索秀场碰到你的时候,你在观众席上板着脸,”孟川放下筷子,“当时你在气什么呢?”
汤匙在半空停住,何念看着碗里雪白的汤,神情不似方才那般放松。
“我……没生气。”
“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了,你有没有生气,瞒不过我的。”
何念手指蜷了蜷,未语。
“说说呗,为什么生气,我知道了以后好改啊。”孟川声音很温柔。
何念抿抿嘴:“也没什么,就是……就是有点介意你宁可把行动计划告诉四处的人也不告诉我,而且还特意叮嘱安德鲁千万别让我知道。”
孟川沉吟许久,双臂抱起驻在桌上,上身前倾郑重说道:“好,我保证,以后有计划绝不瞒你。”
“嗯。”
“那你也要答应我,以后不许自己擅作主张,要听指挥。”
“好。”
孟川:“还有呢?”
何念看了孟川一眼,发现他正定定看着自己。
何念慌忙低头:“没有了。”
“真没有了?”
“嗯。”
“我在台上给那么多女人表演,而且如果你不在的话,我还会跟观众席某个女人亲密互动,这些你不生气?”
“有什么好气的。”何念含糊应道。
“那为什么我跟别的女人联系你会生气呢?不矛盾吗?”孟川眼错不眨观察着何念。
“我那是……一时情急,想逼你同意我加入计划,”何念仓皇喝了口汤,“时间紧迫。”
“既然想到用吃醋当筹码,证明你知道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也就是说,”孟川停顿一秒,计谋得逞似的笑起,“我当着龙姐她们用眼神向你传达的信息,你收到了,对吗?”
当啷——何念汤匙掉在碗中。
挖坑式审讯技巧,果真是二处精英必备。
何念方寸大乱:“你当时让我先走,我……我很感激,真的,我以后……一定不擅自——”
孟川不依不饶:“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对方摆明不想模糊处理,何念感觉自己像被猫堵在墙角的老鼠,没有退路,且无计可施。
孟川:“如果你非装不知道,那我这就去隔壁花店买束花,再租个大喇叭,当众对着你单膝跪地,重新说一遍。”
我为什么不自己打车回家?
我为什么要同意跟他一起吃饭?
我为什么不跟艾丽卡好好学习怎样应付男人?
对自己灵魂三问之后,何念大脑彻底宕机,像被核弹扫荡过,只剩废墟一片。
“从你醒过来,这一路你一直在回避我,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想回避到什么时候?”
何念低头不语,只觉这一天过得实在太慢了。
气氛在沉默中凝固。
终于,孟川长叹口气,岔开话题。
“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家餐厅吗?”
何念摇摇头。
“还记得安全司门口那家包子店吗?”
何念点点头。
“以前这家店,就开在包子店那个位置,佩姨跟我们都很熟,尤其我师父。
“那个时候,我师父出去查案,不管多晚回来,佩姨的店总是不打烊亮着灯,总是留着他最喜欢吃的水煎包和虾饺。而我师父呢,只要佩姨有事,什么换个灯泡、搬个货箱、赶个醉鬼……从不二话,呵,比自己的事还上心。
“当时我年纪小,不是没起哄撺掇过。可我师父说,安全司的男人平时上班没个准点,对家里终归有亏欠。还说万一哪天殉职了,让老婆孩子怎么办,最好别拖累人家。就这样,我师父打了一辈子光棍。
“可能是怕触景生情吧,我师父去世没多久,佩姨的店就搬到了现在这个地方。有几次我师父忌日,我和娇娇去扫墓,墓前都放着眼熟的水煎包和虾饺,我知道那是佩姨来过,即使我从没碰到过她。”
何念侧过头,佩姨正在门口送往迎来,笑容像焊在脸上,眼角已被岁月揉皱。
孟川目光与何念汇于一处,看着佩姨忙碌的身影慨叹道:“佩姨以前挺好看的,人又勤快,想找早找了,结果到现在还是一个人……你说我师父,口口声声说别拖累人家,结果两个人留了一辈子遗憾。”
何念喃喃道:“你师父也是为佩姨着想吧。”
孟川看回何念:“所以你也是这样为我着想的吗?”
“?”
孟川:“你怕自己变成王大安那样,所以不想拖累我。对吗?”
何念闻言,才放松些许的眉头又微微蹙起。
“我想说的是,就算你真的疯了,我也会把你绑在我身边,不让你离开我半步。我力气大,你跑不掉的。”孟川字字铿锵。
何念呼吸一滞,倏然抬头对上孟川深邃的眉眼,像被什么烫到似的,又紧接着转头看向窗外。
不远处的树荫中,一对老夫妇正颤颤巍巍走着,半天走不出两米远。
老爷爷驼着背,一手扶着老伴,另一条胳膊小臂端着,手不住抖动。
老奶奶腿脚明显不利索,小心翼翼抓着老伴手腕,步履蹒跚。
他们这样彼此相伴,走过多少光阴了?
孟川的画外音传来:“两个人终究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就算没有各种现实困难,还有生老病死等着呢。人生苦短,能在一起的日子就好好在一起,不要留遗憾。”
何念依旧看着窗外,梧桐高大的树影投在地上,斑驳细碎。
她忽然好奇,孟川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何念,勇敢些,好吗?”
老夫妇停了下来,老爷爷的手颤抖着从口袋中掏出纸巾,又颤抖着给老伴擦了擦汗。
何念怔怔望着窗外,心乱如麻,没有注意到孟川想来拉她又收回的手。
安静片刻,孟川说:“我不给你压力,你也不要逃避,慢慢想,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