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厌下意识地蹙眉,“你……”
“阿厌姑娘可唤我阿衡,姑娘不记得我也是正常,”季衡的笑意弧度很淡,却十分温柔亲切,“我曾见过阿厌姑娘几次,一直仰慕姑娘风采,却未能有机会与姑娘一叙。”
看来不用自己找理由了,季厌心底暗自松了口气。
“阿衡……阿衡……”她将这两字念了两遍,不知为何,这两字念起来顺口极了。
她拍案而起,眸中光彩熠熠,“竟然如此有缘,你以后便跟着我吧!”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嚓声,木桌应声碎裂,碗盘汤水叮铃哐啷落了一地。
季厌站在方才还完好无损的桌边眨了眨眼睛,尔后抬起自己的手看了又看。
她使的力道这么大吗?但她的手既不疼也不红,只是比寻常使的劲儿大了些……
注意到阿衡投来的目光,季厌挠了挠头,忍不住尴尬地笑了笑。
“你既认识我,想必也知道我们这种人手劲儿是大些。不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有些东西就得常换常新,运气才能否极泰来!”
阿衡好像并没有被吓到,只是听她说话时愣了一下,“好,常换常新。”
他依旧望着她,声音温柔,“要出去走走吗?今日阳光很好。”
阿衡伸过来的手修长匀称,指腹略有薄茧,她下意识地握住的时候有一种微微的摩擦感。
他似乎是个习武之人,季厌心道。
可他身上既没有侠士的江湖气,也不似军士的板正,更不像喜赏玩剑舞的公子哥儿……
季厌忍不住看向他,想要琢磨清楚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经意间,她再次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偏头看到她正盯着自己时,黑沉的眸子带起浅浅的笑意。
他本就生的面如冠玉,气质非凡,如今一笑,在阳光下好似发着光,令人错不开眼。
他的光美丽却温和,仿佛带有某种感染力,引得她也跟着有了几分笑意。
季厌不知自己此刻在阿衡眼中是何种模样,只看到他的笑容却不知为何逐渐淡了下去。
“怎么了?”
“无事,”他回过头不再看她。
只是,那只握着她的手却稍稍紧了些。
走出那间小屋,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起来,季厌这才发觉,这小屋竟是独自立在一座山谷之中。
谷中风景宜人,芳草遍地,偶可见野鹿自林间走出。小院不大,围墙低矮,抬头便可望见远处的高山与瀑布。
季厌跟着身旁的男子走在石砖铺成的小径上,忍不住左看看右看看,“这里就是你住的地方吗?”
季衡愣了一下,道,“这里的主人另有其人,只是她……今日似乎出远门了。”
说话间,二人已走至树下。
树影婆娑,在地上铺开一大片阴影,季厌偏生要走到阳光下。
她眯了眯眼,忽然想到了什么,匆匆进屋又拖了张躺椅出来。
真舒服啊,不愁吃穿,躺在暖意融融的阳光下,就这么待上一天也是好极了。
期盼了多年的梦一朝被实现,季厌悠闲地躺在椅子上晃荡着,莫名生出几分不真实感来。
想到那一拍即碎的木桌,她捏了捏手指,尔后弯腰从地上捡了块石头。
圆润的鹅卵石冰冷坚硬,只怕是习武之人,恐怕也无法徒手捏碎。
但此刻她将石头握在掌心,却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若是她想,这块石头可以转瞬之间在她手中化作齑粉。
她如是想着,手中微微用力……
再摊开手时,掌心的石头已变成了灰白的粉末。
季厌愣住了,她看看手中的粉末,又看看地上那堆鹅卵石。
经过短暂的思考,她很快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她在做梦。
如果她没记错,她昨天才被人赶了出来,还被打了一通,此刻身上不说疼的动不了,起码也是哪哪儿都疼才是……但她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胳膊腿儿既不疼也不酸,都好好的,一点伤都见不着。
这不是梦是什么?
若是她猜的没错,恐怕她做梦前已经烧的神智不清了。那么重的伤,她还以为会死在夜里,没想到竟赐予她一场美梦。
想到是做梦,季厌一下子对所有的事情释怀了。
只希望,这个梦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季厌很喜欢这个一直跟着自己的小跟班,他听话贴心,最重要的是,还很有钱。
她拉着他将附近山下的酒楼小店吃遍了,正在纠结明日去哪座城池时,小跟班忧心忡忡地回来了。
说是忧心忡忡,其实有些言过其实。他只是周身气压低了些,同她说话时还是很温和的。
“明日我们去瀚京如何?”
“瀚京啊,好,去哪里都成。”
季厌躺在树下的藤椅上,摇摇晃晃的,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听着似乎是从附近镇上学来的。
“一起来坐会儿?夕阳落尽之后是星空,星空灿烂的话,明日会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她的心情有些愉悦,悠闲又自在,尽情享受着闲暇。
季衡搬了张躺椅在她旁边躺了下来。
夕阳的余晖此刻已经快要散尽,夜幕接踵而来。
那浓烈的颜色在天边交织,极致的辉红与夜色纠缠着,最终归于沉寂。
只是,季衡的心却没有那么平静。
这几日与她相处,他才知道,她并非一直是如此冷心冷情,只是不知经历了什么才会性情大变,与过去截然不同。
她明明也曾会笑、会闹,会肆无忌惮地展示自己的快乐。
可她记忆里的那段时光,她似乎过得并不算好。
和家人分散的时候,她年纪太小了,她甚至分不太清是因为入城的流民太多,被冲散了,还是她被故意丢弃了。
她只记得自己叫阿厌,其实是烟还是雁,抑或是其它哪个字,她也记不清了。
所幸,她很聪明,即便是做乞丐,也想法设法活了下来。
后来,她遇到了一对年老的夫妻,他们收留了她。
他们的小院子有些破败,却收拾的很干净,那里是她记忆中最初也是最后的一段温暖时光。
老妇人姓季,于是她有了自己的名字,季厌。
然而兵荒马乱的时代,安宁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他们的院门被踏破,溅血的马蹄嚣张地从门口走过。季厌赶到的时候,那火已经烧到了隔壁那条街。
死的死,伤的伤,那几日的鲜血几乎染红瀚京的所有街道。
而她,又没有家了。
好在一回生二回熟,她有过当流民和乞丐的经验,愣是在流民堆中活了下来。
不过,她可不仅仅会抢饭,她还会想办法从当官的手上弄吃的。虽然危险,却能养活自己,还能养活不少比她还小的小家伙。
季厌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似闪烁着光芒,颇为自豪。
季衡看着她,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愈发喘不过气来。他眼前朦胧一片,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手才勉强抑住了眼泪。
她似乎每日都很开心,一顿饱餐,一身新衣,一段属于自己的悠闲时间,都能令她眉开眼笑。
季衡忽然有一刹那不愿意去帮她恢复记忆了,那些记忆里虽有美好,却更有令她伤心无法忘怀之事。
快乐短暂,何必自扰。
一道传送阵法悄无声息地在摘星楼亮起,季厌被拉着从阵法中走出来的时候,眼睛亮的惊人。
她好奇地围着阵法走了一圈又一圈,怎么也压不住内心的兴奋。
刚刚还大亮的阵法已经逐渐暗淡了下去,几颗高悬的灵石也落回原位,地上只余一道预先绘制好的图案。
季厌一边琢磨着地上看不懂的图案,一边道,“这个阵法,是哪里都能去吗?”
季衡站在她身侧,温声道,“嗯,哪里都能去,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季厌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暂时没有。”
她想不出除了瀚京的其它地方,似乎曾听人提起过北疆,听说那里很辽阔,却很寒冷……
季厌下意识地抖了抖身子,道,“走吧走吧,我好像有点饿了,我们去吃饭。”
站在瀚京的街头,季厌生出了一种奇怪的陌生感。
明明几日前还流民遍地,风声鹤唳的瀚京,如今已俨然换了副模样。
梦里的瀚京极尽繁华,入目满是高楼锦绣,街上一片热闹祥和,行人如织,叫喊声嬉闹声不绝如缕。
即便季厌一再告诫自己这是自己的梦境,好梦合该如此,她还是不由为这景象迷了心神。
遇到盛世与安宁是普通人一生最幸运的事情,它让人们可以活下去,去吃饱去穿暖,去追求梦想与自由。
如果不是被迫,没有人愿意去做流民,去做乞丐,去成为任人践踏的狗。
季厌走在路边,一边为眼前的繁荣惊叹,一边左逛逛又看看,对所有东西似乎都充满着好奇。
路边的摊子售卖的东西种类奇多,花样也多的惊人,连最为寻常的荷包帕子都有各种各样的颜色与款式。
季衡走在她身边,为她用法术遮掩了面容,使得旁人瞧得见却又记不住辨不出她的样貌。
他承认他有私心,即使令她出现在了瀚京,也不愿她尽早被周长赢发现。
于他而言,那不过是个弱冠青年,虽然聪慧,终归年轻稚嫩。
但他那张脸,却足以令彼时的季厌多看两眼,更遑论是如今心智不过少年的她。
“客官,可要进来坐坐?雅座已备好,您可以进来歇歇脚,吃吃饭。”
季厌打量了下忽然迎到面前的热情男子,见他穿的周正利落,又抬眼瞧了下他身后那极为气派的酒楼。
她在心中暗自啧啧称奇了几声,转头看向季衡。
毕竟钱是他出,总要征询一下出钱人的意愿。
见他点头,她立即冲男子道,“拣你们店里最好吃的菜上上来,恩……先来六道,顺便上两碗米饭!”
进了酒楼,饭菜的香味儿愈发浓郁,季厌又忙不迭补了句,“要快!”
他们被安排的雅座正在二楼,内里虽小,却布置得精巧温馨。
季厌解下了披在身上的短绒披风,她其实并不冷,只是因着空中飘着的细雪无端生了几分冰冷的感觉。
她打开了那扇朝外的雕花小窗,天色透进来,房中一瞬开阔敞亮了起来。
她托腮静静瞧着楼下的情景,街上人来人往,在她眼中似乎都是美好的存在。
季衡望着她的背影,此刻她的模样与记忆中的季厌重叠,她从来都是她,变了又好像从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