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周长赢眯了眯眼,望向慌忙赶来的侍女。

    豆梨看着他,想说的话突然被吓回了肚子里。

    太子殿下嘴角微微带笑,却又好似没有笑,他一双冰冷不耐的眸子望着她,令她遍体生寒。

    “怎么了?”周长赢道。

    冷汗攀上脊背,豆梨声音微颤,“季姑娘走丢了。太后娘娘今日派人来召姑娘去万寿宫,奴婢便跟着姑娘去了。后来碰见的却是师家小姐,师小姐想和姑娘说些话,便屏退了我们。然而师家小姐出来时,奴婢去寻姑娘,姑娘已不知所踪。”

    豆梨一口气将话说完,来不及大喘气,便听见周长赢问道,“你们在何处见到的师素素?”

    豆梨道,“云起亭。”

    云起亭,并不属于万寿宫的范围,看来是师素素故意借太后的名义邀季厌。

    周长赢并不担心季厌的安危,比起这个,他更担心被她发现什么。

    季厌顺着师素素指的方向一路向前,路过几座宫殿,人迹逐渐寥落了起来。

    终于,她停在了一道深红色的大门之外。

    隔着一道宫墙,都能感受到门内的压抑与凄冷。

    门口有两个守门的侍卫,看见有人接近,也只是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挥挥手赶她离开。

    她没有走,而是在不远处的地方,提步跃过高墙,直接翻进了院中。

    宫人聊起玲妃总是讳莫如深,一听到这两个字便缄口不言,仿佛这俩字是皇宫的忌讳一般。

    但这个宫内的宫人却不一样,她们看见一个新来的女子,就好像着了魔一般,上赶着往前凑。

    并不停地念叨着什么“是不是玲妃娘娘来了”、“玲妃娘娘来救我们了”之类的话。

    她们头发花白,见她不出声,又凑近了用她们那双浑浊的眼睛,仔仔细细地瞧她,“你不是玲妃娘娘!”

    她们嘟囔着,退散了几步,“玲妃娘娘长得可好看了,你不是她!”

    她们聚做一团,戒备地看了她几眼后,又四散忙起自己的事来。

    季厌看着她们,有人忙着扫地,有人忙着缝制怀中的孩童衣服,还有人躺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支使着宫人干活。

    若非那地只有中间那块干干净净,她仍兀自扫着;若非那衣服早已破旧不堪,缀满了各色丝线胡乱织出的图案;若非那支使着人的宫人,面前的只是一团空气……

    这里几乎要让人觉着,一切都很正常。

    她走向主殿,那些宫人似没看到她一般,仍在忙活着手头的活计。

    主殿早已败落,却依稀还能瞧见几分当年的富贵辉煌。

    主殿、厢房、侧殿、暖阁里不知已来过多少人,里间的东西凌乱地散布着。

    值钱的不怎么值钱的都被翻了个遍,有些地方似乎还空落落的,像是缺少了什么大型摆件。

    眼见殿内搜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季厌走了出去。

    日色已有些昏沉,院中的宫人也开始忙别的事儿,唯有那位忙着织补的,还在对着天空穿针。

    季厌走了过去,蹲在了她的面前。

    她垂眼看着她那篮中的物什,纷乱的丝线,颜色各异,看似凌乱却根根分明,被人很好地整理过多次。

    “需要我帮你穿针吗?”

    那宫人屡穿不进,她眼中泛着红血丝,揉了又揉,才勉强看清蹲在她面前的女子。

    她没有说话,乖乖地将针线递给了面前说要帮她的人。

    季厌举着针线,将线穿了进去之后又递回给她。

    宫人接过线,面上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波动,愣愣的看着穿好的针线,道,“谢谢。”

    季厌温柔了声音道,“你在给谁织衣服呀?”

    宫人的眸子似生涩地轻轻转动了下,片刻后才道,“殿下……不,我在给小殿下缝衣服,小殿下的衣服又破了。”

    她举起手中的衣服,唇角勉强牵起,“你看……我补的怎么样……好、好看吗?”

    她的语言调动地艰难,似乎很久都没和人正常交流过了。

    季厌点头,微笑道,“好看,小殿下想必也会很喜欢。”

    闻言,宫人面色忽然大变,猛地将她推开了,自己也跌落在地上,手中还紧紧抱着那绣篮。

    “你问小殿下做什么?你也想害小殿下!”

    她不管不顾地再次爬起来,像是将什么护在身后一般,“滚开!你们通通滚开!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小殿下!”

    见季厌没有动,她又似乎冷静了下来,抱紧了绣篮,犹豫道,“不,小殿下……小殿下很久没有回来了……小殿下……他不能回来,不能回来。”

    她摇着头,表情逐渐变得痛苦起来,手中的篮子掉落在地上也无暇顾及。

    她没有喊叫,也没有胡乱发泄,痛苦似乎都被她紧紧压抑在齿间,泄不出分毫。

    只是,那疼痛令她不得不蜷缩着蹲下,紧紧地像是要抱紧自己一般。

    一丝微凉的灵气透过她的额间,唤醒了她一丝清明。

    宫人逐渐松开手,睁眼再度看下面前之人。

    “你,是谁?”

    面前的女子穿着清丽,但那衣服的质地和做工看着都是极好的,似乎……出自尚衣局的手笔。

    她家娘娘以前也爱穿这样的衣服,娘娘……娘娘她好像……已经过世了。

    阿蝉看着她,眼中浮现些许泪意。

    季厌道,“我是太子即将成婚的妻子,他同我说过这里,我想成婚前总要来看看。”

    “是小殿下让你来的?”

    阿蝉面上浮现喜色,握住了季厌的手,片刻后又有些无措地急忙放下。

    “不不不,你快回去,不要来这里。记住,以后也千万不要来。一定要记住!”

    “我记住了。”

    季厌温柔地笑着,这笑意驱散了阿蝉的一丝恐慌,她看着季厌,好似忽然陷入了回忆。

    “我要同他成婚了,”季厌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变得很奇怪。”

    阿蝉望着她不解其意。

    “我感觉,有时候我变得很听话。”

    阿蝉的眸子忽然开始闪烁。

    “我找了很多大夫都治不好,可是怎么办,我马上就要同太子成婚了。”

    阿蝉垂头开始翻整地上的衣服和丝线,避开了她的双眼。

    “……是你太紧张了。你马上要当太子妃了,紧张一些是正常的,不用放在心上。”

    “你知道什么!是吗?”

    季厌忽然按住了她翻整的东西,语气十足冰冷,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对上她眼睛的瞬间,阿蝉骇然,被惊地后退一步,跌坐在地上。

    然而只是须臾,她便又恢复了过来,垂首强装镇定道,“贵人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

    季厌松手,面上冷意褪去,流露出几分无奈与颓唐,“可是阿赢……他也有些不对劲。”

    “……他同我一起去的息诏,若是大婚时出现什么变数……不,陛下若是发现了什么……”

    话才说到一半,阿蝉便好像僵硬了,她一动不动的,连触手可及的针线都不再触碰。

    她思虑片刻,摇了摇头,“……不会的,小殿下不会有事的。”

    “不对!”她忽然上前抓住了季厌的手臂,“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在骗我!娘娘从小就教过小殿下如何驭使那些东西,他那么聪明,才不会中招。”

    “我为何要骗你?我不日便将成为太子妃,与阿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只希望他能过的好。”

    她抓着季厌的力气委实有些大,像是要生生拧断面前说谎者的手臂。

    “我知道你也是这样想的,对吗?”

    阿蝉闻言渐渐松了力道,“你是小殿下的妻子,你不会伤害小殿下……”

    “我不会。”

    阿蝉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她丝毫不似作伪的神色,犹疑再三,压低了声音,探身上前,附在了季厌耳边。

    “娘娘曾给了小殿下几本手写的书,你去找找看,上面画了虫子,还有一个字……好像是蛊字。里面说不定能找到……”

    话未说尽,阿蝉的眸子又逐渐由清明变得浑浊。

    她呆呆地看着和自己几乎贴在一起的季厌,又看到自己空落落的手,想到了什么后,立即四下张望搜寻起那绣篮来。

    夕阳的余晖已悄然铺满天边,季厌站起身来,最后看了她一眼,又如来时般跃出了宫墙。

    门口有小太监提来食盒,侍卫推开门,随意地将食盒扔在了门边,喊了一声放饭后,便再次合上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季厌沿着来时路往回走,转过两个弯,便瞧见了匆匆来寻自己的豆梨。

    小姑娘好像要哭了,额上沁着细汗。

    她边红眼看着她,边道,“姑娘往后可不要乱走了,再晚些找到姑娘,太子殿下都要将整个后宫翻过来了。”

    她说着话,季厌抬眼又瞥见了疾步而来的周长赢。

    见状,豆梨迅速退至她身后,不再多言。

    周长赢的目光在季厌的身上停留一瞬,桃花眼微微眯起,竟路过些许笑意来。

    “无事便好。”

    他的声音带了些轻微的短促,顿了片刻后,再次开口时又恢复了一贯的平缓。

    “宫中管理森严,若是不甚冲撞了禁军,恐怕会引起纷乱。往后,记得让豆梨跟着你。”

    季厌对这隐藏在其中的命令之意不置可否,望向东宫的方向,忽然道,“是不是该用晚膳了?”

    豆梨跟在身后想要应声,抬头看了看周长赢后又安静地垂下了脑袋。

    周长赢笑得和煦,道,“走吧,该用膳了。”

    吃惯了季衡送来的山林野食,又曾在千山和屿国的酒楼小店吃过许多次,这宫中的却是又别有一番滋味。

    她喜欢季衡炖的鱼汤,喜欢屿国路边的羊肉夹馍,也喜欢千山乡间小镇上的米酿。

    尝遍天下美味于她而言,似乎也是一种趣事。

    因着和周长赢一起用晚膳,此次上的餐食都多上了不少,席间一道酒煎羊更是吸引了季厌的视线。

    羊腿肉肥瘦均匀,吃来有淡淡的奶香,又被焖煮至耙软,吃来却是一桩难得的美味。

    季厌虽觉得样样新鲜,吃的却不是很多,即便是感兴趣的食物,也只吃了少许,唯有那道酒煎羊多吃了两口。

    修炼之人辟谷后本不该再多食凡间的五谷与食物,而是转而吸食天地灵气,再辅以山间的灵食。

    季厌明白,却并不怎么践行。

    她知道,她对凡间的一切欲望似乎比旁人都多了些。

    自从苏醒之后,她更是放任自己对它们喜欢,放任自己流连在这尘世间许久。

    如今,她好似突然开始有了几分满足之后的倦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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