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后,豆梨跟她跟的愈发紧了,几乎是寸步不离。
东宫的暖阁再次燃起了地龙,周长赢待在东宫的时间也增多了。
尚衣局的人送来了两套初步完工的婚服,华丽的婚服上已用金银线绣出了精美的花纹,只待试穿后,将衣服再次调整至最合身的状态。
距离成婚日期越来越近,东宫人来人往,宫人每日忙着洒扫和布置。
季厌待的暖阁却没怎么被惊扰到,一如往常无人侵扰。
周长赢将事事安排的妥帖,她的身份不适用屿国的太子婚制,他便命礼部重新整改章程。
她在屿国无亲族,也无宅邸,他便从自己的园子里里挑了一处,如今正在布置,成婚前便会作为她的居所。
当然,这些都是豆梨说的。
季厌总是很安静,不是在打坐,便是在看书。只有豆梨偶尔说些话,她说话声音温软,即便多说两句,也不显得聒噪。
既知季厌不会阻她,她便总是有意无意之间念叨着太子的事情。
然而季厌并不会给予她任何回应。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对太子并无多少情愫,她偶尔也会提及太子的往事。
周长赢幼时失母,不得不凭一己之力在太子这个位置上站稳脚跟。
他自五岁始,余后所有的时间都在为了活着拼尽全力。
从豆梨的字里行间,听得她也察觉了周长赢的变化,但她似将他那偶然泄露的阴郁之气归结为积年累积的痛苦与压力所致。
而她看向季厌的目光总带着暖意,好像对她带着不自觉的亲近。
季厌承认,她有些喜欢这样的人,干净赤诚不作伪。
即便她有意撮合她与周长赢,但她却生不起什么厌恶的情绪。
周长赢送来的人,真的合心意的有些过分。
豆梨说着什么,季厌却没有再听了。
宋岭口中看似失踪实则疑似被孤身嫁入屿国的公主,藏祝山上那座巨大的名为无疾、实则镇压并汲取灵运的巨钟,以及宫人口中周长赢那习自生母的御蛊之术……
虽然尚未找到宫人所说的那几本书,但这一切已然都在告诉她,那玲妃很有可能便是那长离神女。
若真是如此,观周长赢对息诏所做之事,他很有可能早便猜到了他生母是如何被嫁入屿国的。
他有野心,也有恨意,故此,刻意以自己从母亲那里承袭的蛊术,报复性地折磨息诏皇室那对姐妹。
然而,害死他母亲的恐怕并不仅仅是息诏皇室。
长离神女气运加身,既被逢生亲自择定,本该康健长寿,又怎会在诞下一子后身体逐渐衰竭,在五年之后离世?
屿皇费心造那无疾钟,将她的魂魄永镇于钟下,不断汲取她本身的气运,叫人如何能信与她的死毫无关联?
无疾,无疾……
无疾钟响,每一声似乎都是对她来世的美好祝福。
在屿皇的授意下,每日皆有僧侣为其敲钟,诵经。
然而,那被掩藏在美好的帝妃故事之下的,究竟是他的深情,还是他挥之不去的恐惧?
豆梨压低了声音,低的几乎要听不见。
“因为四个字,听说是千年难得一遇的批命,但那一夜钦天监封锁了消息……至于哪四个字,只有皇帝与钦天监知道。”
说完这些,她便谨慎的不再多言。
她的语气带了对上位者的畏惧,却又有些对于此事的怨念与忿懑。
……
“天命于归。”
周长赢出生时,钦天监批了这四个字,自此之后,玲妃产后愈发虚弱,终于在五年后不治而终。
没有一个皇帝愿意在自己年轻的时候见到这四个字,屿皇也不例外,何况是敌国联姻所生的孩子,这个孩子从一开始便注定了不能继承大统。
屿皇对于所谓天命的态度将信将疑,于是,他力排众议,将一个毫无依仗的稚童推上了太子的位置。
他倒想看看,既然天命加身,他能否坐稳这个太子之位。
身为太子,无母家扶持,又没有他的授意,不消说在皇宫,他在东宫能否活下来都是问题。
若是活不下来,那这天命,便是一通废话,钦天监那几个老东西也可以直接拉出去砍了。
若是侥幸活下来……屿皇想过这个结果,只是没想到周长赢的天赋才学手腕样样高出他的期待,与他另外的几个儿子云泥之别。
他对于这个儿子的态度已经从刻意的任由他自生自灭,到如今的自己也捉摸不透,似是对于天命的妥协,对自己的妥协。
他明知,周长赢能侥幸活下来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子,一半是由于他对谢家的放任,但他什么也没对谢家做,什么也没对阿枝做。
阿枝……她一直怨恨着他,和她娘亲一样,嫉恶如仇……
屿皇思量着,眸光悠远,似乎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夏日。
阿枝与银竹在花架下纳凉,二人抱做一团,有说有笑,看见他来,笑意盈盈地拉着他一起过去坐着,吃上些冰镇过的荔枝。
那年的荔枝虽少,但很甜很甜。
可惜,后来再也没有吃过那么甜的荔枝。
他坐起身来,在桌上翻找着,最后在桌边一角奏折的最底下,翻出一本翻过太多次,早已泛黄的游记。
上面每隔几页,总有寥寥几笔隽秀的字迹批在空白处,那些字迹用的墨并不讲究,于是那些字便随着岁月流逝愈发浅淡。
它旁边有朱笔模仿誊抄的痕迹,又加上了自己的想法,密密麻麻的越写越多。
后来,他写的少了,对过往的记忆也越发浅淡,他忘了很多东西,似乎都是些琐事,并不重要。
那些空出来的地方被朝堂、后宫、边疆、天下填满,甚至它们约占越多,他都有些忆不起她的模样。
他曾找人描了她的画像,又将它们尽数藏了起来,那些画师妙手丹青,但他们画的既像又不像。
那些笔墨再好,也无法勾勒出她的一颦一笑中的气质神韵,甚至比不过她留下的那寥寥几语来的生动。
他时常在想她写下这些字时是什么样的神情。
是不是又闲躺在院中的躺椅上,晒着太阳,手边搁着笔墨。
一边懒洋洋地翻着游记,一边又随手抓两颗葡萄或者什么塞进嘴里。
最初那几年,他看着那些字还能想到这些,仿佛那一瞬看见她在自己面前,后来,他连自己在旁批注那些话时是何种心情都想不起来了。
熟悉的笔记,却是陌生的文字。
他只记得,她不在了,他得替她照顾好,他们的阿枝。
今日守夜的小太监似乎躲了懒,一丝夜风顺着未曾完全合拢的雕花窗吹了进去,纱帐轻飘,拂过桌案与案后半倚着的身影。
那身影已许久未动,年老的太监推开门,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尔后顺手收起案上半开的书卷,将它重新放回原处。
“……陛下?天色已晚,奴才端了刚煮好的安神汤,陛下可要饮些。”
话音未落,案后的中年男子睁开了惺忪的眼,许久之后,他才略微动了动,“阿枝……快要回来了吧?”
“禀陛下,算算日子,公主应当这几日便要到了。”
中年男子轻嗯了一声,长久之后才道,“我有些累了,回寝宫吧。”
季厌预想过会在东宫再次见到沈子青,只是没想到这么晚。
直到婚期前几日才见到了她出现在东宫。
“你答应了同太子的婚约,为什么?”
沈子青问出来的一瞬间,又自嘲地笑了,“我问这个做什么,左右他的事情与我并无相关。”
季厌站在廊下,金簪云鬓,清雅的衣裙换了繁复的锦绣华服,身后的侍女如云,几乎已是准太子妃一般的形制。
“沈姑娘,”季厌微笑颔首,“不知沈姑娘为何觉得我不能嫁给太子,因为谢霜吗?还是因为太子妃这个位置?”
沈子青表情一滞,道歉道,“是我失礼了。”
若同季厌许下婚约的是平常人也便罢了,可那人偏偏是太子,在一众势力的角逐中,他选择了毫无背景和势力的季厌。
以太子的性子,只有两种可能,这是他对皇帝做出的示弱或退让。抑或,季厌所能带来的利益,已跳脱屿国朝堂的范围。而他们的太子,有着更大的野心。
凭借她这十几年对于太子的认识,沈子青更倾向于后者。
但是太子妃之位,她也想挣上一挣。若是能劝退季厌,太子妃便只能重新择选。
周长赢不喜受制于人,他更喜欢将所有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比起师素素和她身后的整个师家,她的胜算自然更大。
季厌屏退左右,沈子青了然,“季姑娘有话与我说。”
“你爱谢霜吗?”
这个问题实在突兀,若不是季厌的眼神过于清白认真,沈子青几乎要以为她是来寻衅的。
父亲一直说她是个直性子的人,爱与不爱皆遵从内心。
她愿意为了爱去付出,也会为了自己的这份爱去追问一个早已知晓的答案。
只为了,了断自己最后的念想。
“……谢霜,我只问你最后一次,你当真不会娶我吗?”
沈子青垂眼望着忙着替自己包扎的少年,他的动作轻柔又认真。
眼前的他与千千万万个回忆里的他重合,少年英姿,能文能武,又一身正气。
她所听过的最好的描述放在他身上都不为过,而恰好他们又有婚约。
她也曾幻想,他们是佳偶天成,世间良配。
少年闻言动作停顿了一下,继续包扎。
他没有回答,但这已是最好的回答。
泪水不受控的从脸庞滑落,她觉得,他们之间相连的一根线好像就此断了。
他从她的生命里慢慢离开,这一次见面,或许便是永别。
他有他的道,她也有自己要守护的东西。
“那好,”沈子青拭了拭泪,声音微微哑了,“此去便预祝谢兄一行,守住本心,修行无虞,问鼎天道。”
谢霜将她的伤口包扎好,良久才起身,朝着沈子青深深拱手。
“祝沈姑娘一生,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呵,平安喜乐……
沈子青道,“姑娘也以为,我很爱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