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后,在她身上发生过的一切便被她掩藏了起来。
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她曾弑过神。
却神洲发生的一切就是一场梦,直到,她再次见到了黎嶂,直到,匡星再次将她拉回了这个残忍的梦中。
千年前,月竹林。
月竹林是黎嶂的居所,位于却神洲边境,也是却神洲的门。
从这道门出去,便是连接人界的桥梁。
季厌起初便是跟着梧方走过这道桥,来到却神洲。
彼时,距离上一次仙魔大战已过百年。
梧方重伤经久难愈,洞府又不知怎么被人破了阵法,好在季厌赶到的时候,索性他们还并未发现梧方。
于是季厌操着半吊子的功力,勉强将人困在外间,急忙将梧方带走。
梧方休养了百年,看着像是好了些,灵力却是溃散的厉害,即便不施法,灵力也在悄然流逝着。
季厌没来由的生出恐慌。
在她的世界里,除了吃喝玩乐,便只剩下了梧方这个姐姐。
而看着一贯强大,护着她的姐姐一点点衰弱下去,季厌着急了。
她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原以为梧方闭关再次出来时便能恢复如初,她又可以缠着她玩玩闹闹。
可惜,事实却远远出乎她的预料。
梧方安抚地握着她的手,让她带自己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有办法能救她。
季厌驱使着灵鸟,在云间疾行。
一道灵光划过天边,最后落在一个荒芜的地界。
这里不生草木,暮色笼罩下的山石泛着凄凉的暖意。
奇的是,这里却有一个小村落,依河而生。他们来来往往,忙着自己的事情。
人虽不多,却也有几分热闹。
穿过村子,走过小桥,身后的村落、人群都仿佛一瞬间消失了。
季厌转身,只看到一片迷雾,而他们站在了一片竹林前。
这是季厌第一次来到月竹林,茂密的竹子遮住了前方的道路,目之所及,除了竹子,还是竹子。
梧方带她沿着林中的小路,往竹林深处走去。
在竹林中央,蓄着一汪极大的湖泊,倒映着悄然升起的弦月。
湖边的竹屋笼罩在夜色中,仅用寥寥灯火照亮。
季厌不知梧方进屋与屋内人说了什么,再出来时,只看了她一眼,便进了竹林再也没有出来。
“梧方此去闭关,不知时日,你随我来,我送你出去。”
男子身着一袭黑袍,从她身旁走过。
季厌心中一紧,忽然开口道,“我要留下来。”
“留下来?你知道留下来要付出什么代价吗?”男子原本随意淡漠的声音正经了几分,有意无意的卸了几缕神的气息。
勘不破,打不过。
霎那间,季厌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跌落谷底任人捏死的蚂蚁,或许,他都不用动手,只是心念一动,她便会灰飞烟灭。
在这一瞬间,季厌想了很多,恐惧,胆怯,坚定,后悔的想法一股脑的涌上来。
然后,她再次重复了一遍,“我要留下来。”
听见这句话,黎嶂没有坚持送她出去的想法,转身进了竹屋。
“过来。”传来的声音让季厌心如擂鼓,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跟着走到门口的时候,男子已然稳坐在桌旁。
“跪下。”隐含了几分神威的话语一出,季厌的脑子还在犹豫,身子已经不受控制地跪倒了下来。
一只微凉的手指点在她的额心,陌生的神思毫无顾忌地撞进了她的识海,才是攫取检测她的记忆。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季厌疯了一般的开始挣扎,却被神力压制的难以动弹分毫。
她的记忆,她的思想,以及那些被她隐藏着不敢见人的阴暗面,也被那缕神思一点点挖了出来,丝毫不留一点余地。
梧方修炼的这百年,季厌找了个小宗门,仗着有点修炼基础,懒散度日,术法修了百年,也只是个半吊子。
她将梧方阵法被迫归咎在自己身上,若非她不精于阵法,若非她只是每隔一段时间才去看一看梧方的洞府,若非她费了那么久才将搞定那些闯入的人……
可是她不敢叫梧方知道这些,她知道梧方不会怪她,可是她害怕梧方对她失望。
梧方,是她在这个世间唯一在乎的人了。
黎嶂对季厌的这些想法并不感兴趣,只是在掠过这些想法时,他想到了梧方刚刚对他说的话。
她年少便随师尊离开却神洲,虽和他是师侄,却很少见面。
她性子温柔,骨子里却又淡漠凉薄,与他恭敬又疏离。
因此,她也从未向他要求过什么,这次,却让他帮忙,照顾好这个在人间捡的妹妹。
黎嶂手指抵在季厌额心,一道银白的叶纹逐渐显现成形,片刻后隐没无踪。
“从今往后,我是你的师尊。”
这是季厌留下的代价,而这句话如影随形,也成了她往后一次又一次的梦魇。
“阿厌,你走神了。”
九邙山笼罩在一片黑沉沉的雾气之中,而匡星居住的宫殿中却是灯火通明,一丝雾气也进不来。
季厌陪着匡星下了一宿的棋,精力被磨光了,时不时的开始发呆。
“山君。”有人来唤,匡星应了声,下一瞬便消失在房内。
见匡星离开了,季厌按了按眉心,转身出了房间。
院子里埋着深重的雪,从山尖雪顶流下来的小溪,在院中蓄了一汪池塘,又辗转着流下山去。
寒风瑟瑟,季厌感受着皮肤逐渐变得冰冷,神思清明了几分。
匡星将她和谢霜困在这里,如今不知意欲何为。
想到他千年前送自己出去,如今却又以季衡为饵,将自己骗入此处毫无作为。
或许此刻,她才是匡星最大的饵,抑或者,她是一颗早已入局的棋子。
却神洲地域辽阔,只匡星所处的北荒之地便有上百座山,九邙山占地最广,山君的力量最大,心思也最为活络。
放在往日,季厌恐怕会说一句不安分。
但今日,却神洲的一切与她无关,她只想尽快将季衡带回去。
“……阿厌?果真是你?”
一道小小的,不确定的声音响起,池塘中逐渐显现一道以水作形的身影。
未央从水中伸出半截小身子,趴在池塘边的一小块石壁上。
是师叔。
师叔知道了,那便意味着不久之后,他,也会知道。
季厌忽然想起太逢说的话,如今的却神洲,没有什么能瞒过黎嶂……
若真是如此,那墟镜的一切,以及那道门,是不是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呢?
抑或是,他默许,更甚者,这一切都是他有意而为之?
黎嶂的心思和以前一般,过于深沉,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中,季厌不过是想到便有些战栗。
她不惜抛弃自己的灵魂,与他虚与委蛇数载,才终于伤了他逃出的地方,如今她又被这些因果拉了回来。
再次站在这个地界上,她一面祈祷着黎嶂永远不会遇见她,一面又想将这段记忆做个了结。
她早已没有想方设法逃出却神洲时那般渴望自由,那般渴望活着。
与黎嶂的纠葛,若是要她一命还一命,她想,如今的她,也是愿意的。
只是,这一切要在她救出季衡之后。
“师叔,”季厌见礼道,“师叔怎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是九邙山,匡星的地界。
只要匡星愿意,一草一木,尽在他神识之下。
未央摊在石头上,似乎有些虚弱,“如你所见,我是来监视他的。”
“黎嶂虽将九邙山封印了起来,但你的一缕魂魄终归在九邙山之中,他猜匡星或许会拿你的魂魄做些什么事情。所以,我偶然会来这里转转。”
“只是,这里的魔气太重了,一些水流也干涸了,我能到的地方并不多。”
未央叹了口气,“想必你也见过匡星,知道他入魔了,在他身边会很危险,你要小心些。”
黎嶂,是在挂念着她吗……
“你可知我那魂魄如今在何处?”季厌被束在此处,神识施展不开。
季衡尚与她那魂魄待在一处,他做事必是束手束脚,她需得早点找到他才好。
“九邙山不见天日,如今魔气愈发浓郁。你那一缕魂魄在外面待不了太久,很快就会被魔气侵蚀干净。此殿是整个九邙山最安全的地方,但奇怪的是,我来这里多次也探不到它的气息。”
“若你那魂魄并未消散,恐怕便是匡星另辟了一方小天地,将它藏了起来。”
“而小天地只有创造者才能打开,若是匡星不想开,我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以未央的能力也无法探到,季厌心沉了下去。
十日时间太长,足够筹划出许多事情。
匡星千年前能算计她,算计黎嶂,千年后只会更加变本加厉。
她有些后悔答应匡星,但季衡还在他手中,她没得选。
当务之急是在十日之内,将季衡找到,带他离开此处。
既然未央猜测的小天地只有匡星能打开,那她,便想办法逼他打开。
“师兄,我还有一事,不知师兄可知傀儡术?我听说傀儡术只能操控傀儡,不知可有办法让傀儡生出灵智?”
青衣生灵智一事,她疑心过,但很快又打消了自己的疑虑,只当是季衡灵力卓绝,又不知何处习了秘法。
可匡星的傀儡术都尚需借助活人,无法令手下的造物轻易生出灵智……
未央不知季厌为何问这个,思虑片刻答道,“傀儡术多依凭死物,生出的傀儡也是依令行事,依凭活物而生的傀儡乃是邪术,将活人灵魂禁锢在身体中,却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不谈活人傀儡,若只谈死物的话,凡人或是妖鬼仙都无造物之能,造出的傀儡只能是傀儡。除非,创造它的人本就有造物之能。”
这世间唯有神有造物之能。
……季厌心中隐隐约约有个猜测,她不敢想,又控制不住的去想。
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她的思绪最终飘落在那与她唇瓣轻触的微凉手指上。
九邙山愈发热闹了起来,季厌住在后院都能感受到来来往往驳杂的灵气与骤升的魔气。
趁着匡星忙的时候,她将后殿各个院落翻了个遍。如未央所料,感知不到一丝与那缕魂魄有关的气息,季衡的气息也寻不到。
她敲着手中的棋子,开始思量匡星的计划。
他千方百计骗她来,计划中她必是最重要的一环。
她与黎嶂的关系他早就利用过一次,这次,他既没有放她回去,那便不是想让她做什么。
难道,他想挟持她要挟黎嶂?
……这不失为一个办法。
但黎嶂将苍生看的比什么都重,并不可能为了救她而放出匡星。
在大是大非面前,黎嶂没有软肋。
因此即便是千年前,匡星第一次筹谋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利用她的生死来挟制黎嶂。
匡星所行之事,皆是为了逃出却神洲。
可没有黎嶂,他又怎么打开那道门?怎么逃的出去?
棋子啪嗒一声落在桌上,匡星适时推门而入。
“匡星,我不想与你玩游戏了,不如你杀了我。”
匡星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