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阴雨绵绵。
大婚的前一日,雨势猛涨,宛若发了洪水般,倾盆而出,将路面都掩埋了大半,直至天明方歇,露出被彻底浸湿的石板。
沈知漫身着素衣,跪在父母牌位前。听到房门被人轻叩,她才放下手中的佛珠,轻应了声。
随即,一众侍女躬身而入,朝她问安。抬眸时,为首的侍女瞧见屋内情形,连忙上前,悄无声息地替她收好牌位,而后恭敬道:“请县主梳妆。”
沈知漫点点头,在梳妆台前落座。
民间虽为她家之事愤愤不平,令她得以以县主身份安然苟活,可她外祖父的冤案未翻,她父母再如何清白也摆脱不掉已定的罪名,上不了台面。
她与周璟珩为国成婚,自然也就不准再行拜别双亲之礼,私下祭拜也是逾矩,万不可再传入安庆帝耳中。
想至此,沈知漫叹了口气。
按照原定计划,她与周璟珩的婚期应当还有一年,可他二人不合传闻愈演愈烈,朝廷众臣唯恐百姓怒极,连连上书望他二人尽快成婚,安庆帝一纸令下,他俩的婚期便被提前到了一月后。
沈府家财、奴仆俱无,婚事自然只能是由世子府全权操控,沈知漫只有安心待嫁的份,就连如今前来伺候成婚的侍女,也是从周璟珩府上调来的。
为首的一等侍女名叫明月,是从前太子妃贴身侍女的亲女儿,前世沈知漫入府后才见到,是个纯良温和的人,侍奉十分用心,手艺也极好。
转眼间,她便帮沈知漫绾好了发髻,化好了妆容。
沈知漫抬眸望去,只觉恍如隔世。
镜中人肌肤胜雪,双眉似柳叶、双目似桃花,眉目潋滟。面颊胭脂轻落,仿若天生红润,唇上涂丹罽色口脂,恍若雪中红梅。
只是一眼,屋中侍女皆不自觉轻呼出声。
明月更是一脸惊艳之色,忙为她添上一枚花钿,而后连连赞叹:“县主天人之姿,不愧是盛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来日多施粉黛,定然出尘绝艳!”
沈知漫缠绵病榻多年,重生后也连日奔波,也许久未见自己浓妆艳抹、气血充盈的模样了。可她听了这些话却并不认同。
她只觉镜中困了只急于索命的阴婚恶鬼。
又或者说。
她本就是恶鬼转世。
想至此,沈知漫笑了笑,回绝道:“大理寺事务繁忙,不便多做繁重妆扮。”
明月一脸可惜的应了,而后拾起早已准备好的首饰为沈知漫戴上。
这场婚事是天子钦定,民心所向,又是宗亲联姻,朝廷百官赴宴,虽准备时间匆忙,却半点也没马虎露怯。安庆帝特赐沈知漫以公主之礼出嫁,世子府又送来远超规格的聘礼,硬生生将沈府库房全装满了。
今日成婚所戴的金镶玉攢红宝石头面,便是从聘礼中挑的。
头面以白玉为主,正中间累丝镶玉分心,玉质纯净,状似莲花,两鬓边插金凤步摇,其貌栩栩如生,嘴叼鸽血红宝石,落出流苏万千,甚是张扬。其余发簪钗环,也皆为累丝镶玉,外嵌宝石一圈,整套头面红白相衬,华贵异常。
沈知漫戴上,深觉被钱砸中了脑袋,压弯了脖子,寸步难行。
荒淫无道的有钱人。
她心中骂了句,而后起身更衣。
她这边忙得不可开交,外头自然也是毫不逊色。沈府中每个人都紧锣密鼓地做着着应办的事务,个个喜笑颜开,将沉寂已久的沈府都弄得热闹起来。
突然,一个刚在门口抢了红包的小侍女跑了进来,喜滋滋的传话:“禀县主,世子刚做了催妆诗,世子文采斐然,惊艳众人,奴婢这就为县主复述......”
“不必了。”沈知漫打断她。
明月递来扇子,沈知漫挡在面前,而后朱唇轻启:“时辰不早了,起驾吧。”
小侍女讪讪作罢。
明月扶着她出了门,侍女们有序排在两侧,前头的侍女手持红纱灯在左右两旁,暖光与黄昏相应。后头的侍女则持仪仗扇,将她前后遮挡。
上了御赐的龙凤喜轿,送嫁队伍蜿蜒绵长,锣鼓喧天,引得全城百姓前来观看,若有上前贺喜之人,小厮皆赠其赏银,出手阔绰,令人惊叹不已。
一时间满城欢庆,道世子夫妇天赐良缘。
花轿落下后,周璟珩翻身下马,来牵沈知漫。一只白皙纤长的手从帘中探出,上头的红宝石戒指被夕阳余晖照得流光溢彩,夺目异常。
觉出周璟珩的位置,沈知漫将手轻轻落下,却感觉他轻抚了她手上的戒指一下,转瞬即逝,仿若错觉。
沈知漫定了心神,由他牵着,跨过世子府门槛,入正厅。
安庆帝坐于正首,周璟珩之父周承裕、祖母陈贵妃坐于两侧,礼官、太监,躬身在旁,其余大臣一律侯正厅外廊下。
待二人站好,礼官扬声喊道:“一拜天地。”
沈知漫与周璟珩各牵了红绸的一头,一同行礼。
“二拜高堂。”
二人转身行礼。
“夫妻对拜。”
二人相对,发冠轻触。
“新妇却扇。”
沈知漫缓缓挪开扇子,露出如画般的容颜。
余光中,周璟珩瞳眸微扩,随后泛开成笑意,不知真假。
安庆帝看着自己钦点的这对佳偶很是满意,一旁的周承裕不喜不怒,只是面色温和,看不出更深的情绪,倒是另一边的陈贵妃,眉目间有些沉郁。
“共饮合卺酒。”礼官又道。
沈知漫接过侍女递来的半边卺,这才看向周璟珩。
他今日一身红色鎏金袍,头戴金冠玉簪,不似往日温润,却更显俊美,甚至还多了几分意气风发。
这副蛊惑人心的皮囊,沈知漫此刻却是半点也品鉴不了。
一杯冷酒下肚,仪式才算结束。
沈知漫被送入婚房,周璟珩独自在外应酬了良久,待到他回房之时,她已然卸了钗环褪了喜服,一身素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听见动静,也未动分毫。
“戏演完了?”沈知漫目光落在自己的头发上。
周璟珩问她:“县主就如此避之不及?”
沈知漫知道他在说什么,没理会,但放下了梳子,提醒他:“你我是陛下赐婚,往后我便不再是恭慧县主,而是世子妃。”
“终于摆脱这个讨厌的封号了?”周璟珩挑眉,不接话,“恭敬、聪慧,需得恭敬,方才聪慧。是赏赐,也是惩罚。今日起,你倒是不必再担着这个名头了。”
“若代价是嫁给你,我倒宁愿担着。”沈知漫扬了扬唇,眼底却无半点笑意。
周璟珩不知在想什么,听了竟也未曾恼怒,只是依旧面无表情的望着她。
本就不是真心相待,又有前尘往事历历在目,沈知漫如今看他只剩心寒,多说一个字都觉得痛苦煎熬,更是不会主动开口。
一时间,挂满红绸,本该喜气洋洋的婚房内,寒如地窖,阴风阵阵。
就在这时——
“咚咚咚。”外头有人叩门。
声音急切,仿佛有什么大事。
周璟珩总算吐出一个字:“说。”
“大理寺急报,请少卿大人速归!”门外荼越字字恳切。
周璟珩蹙眉片刻,知其轻重,还是让他进来禀报。不过没让他入内,只是进到外间,隔着屏风。
荼越跪在地上,十分恭敬:“属下知大人新婚,理当休沐,可此事重大,大理寺中仅您一位主事之人,不得不前来禀明。烦请少卿大人勿怪,速速前去查探。”
沈知漫闻言,也不再与周璟珩较劲,细听起来。
荼越继续禀告:“刑部尚书魏阙,今夜被人发觉溺亡河中,尸体手中紧攥一女子手帕,经查验,乃是恭慧县主所有!”
沈知漫猛地站起。
周璟珩转身。
二人四目相对。
一瞬间,沈知漫只觉被毒蛇缠身,胆寒无比,动弹不得。
周璟珩看向她的目光沉沉,话却是对着荼越说的:“诬告世子妃,你知是何下场。”
“属下不敢。”荼越像是慌了下,声音抖了下,而后又恳切道,“世子妃降生当日,安平郡主亲自寻遍天下花草,为她制作了一枚护身香囊,其香囊香味奇异,至今未有人能复刻,而魏大人手中帕子上的味道,与其一般无二!”
沈知漫攥紧了腰间的香囊,愤愤看向他主仆二人。
又来了。
沈知漫知到前方有个坑已经挖好了,只等她跳进去。可她想不明白,到底有什么事,值得周璟珩自断一臂,舍去魏阙的性命?
又或者,本就没有什么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人。
他本就只是条冷血无情的毒蛇。
沈知漫忽觉窒息,扶了扶额,转身靠向床柱,不愿再深究下去,任凭他二人左右。
“案件查清之前,世子妃禁足府内。”身后周璟珩说。
沈知漫阖上了双眸。
周璟珩继续道:“明日我亲自入宫谢恩,并禀明陛下,赐婚谢恩一事世子妃日后不必再补,余下几日,只需料理好府内事务即可。”
“荼越。”周璟珩忽而顿住。
沈知漫心脏一跳,忽悠莫名预感。
“私自探查主子隐私,冒犯世子妃,即日起一同禁足府内,每日辰时去我书房前罚跪两个时辰,世子妃何时解禁,你就何时结束处罚。”
沈知漫睁大了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