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与北方胡氐一战,吸引很多留寓中州的百姓和士族渡长江上游而来,南阳、新野的上等士族,在门第上稍次于建康的北来上等士族,在谋取高官功劳上面,后来者自不如先来已逾经年者,所以不曾选择去首都建康,而是留在宗族势力所能辐射到的襄阳、江陵一带,凭借武力自固的同时,为东晋戍边。
其中最为显著者,当属颍川庾氏、谯国桓氏,再次有新野曹氏、南阳宗氏、南阳刘氏、南阳蔡氏。
王郢此行,正是为了拉拢他们,另则还有一事,朝廷封闭了长江下游南来的道路,中原百姓南来,只能凭借长江中游的水路,东晋政府诏命他们到江西一带垦荒,西阳王占据荆州,把控水道,常纵手下假扮盗贼,抢劫过往白衣商旅,索人妇女,致使安民政策受阻,他一并要去说服西阳王。
王郢一去,果然旬月有余,偌大的琅琊王府越发显得空空荡荡,周蘅期盼的有关萧察的消息,一点也无。
冬日天黑的早,天幕低垂,假山水榭水流潺潺,松竹猎猎作响,端的是杳杳冥府,落落冷涧。
周蘅披发抱膝拥被,瑟瑟发抖,她不怕寂寞,也不怕黑夜,但在这里度过的数月,时常是噩梦连连,梦里总有冤魂向她索命,或挂在梁上,或趴在帳上,或躲在床下,围着她嬉笑怒骂,她一度怀疑这里是不是死过很多人,所以才鬼气森森。
王郢崇信道教,府中还张贴着许多巨幅符箓,随处可见的山鬼花钱,景物附着太极八卦图,廊下檐角缀着风铃,风声吹送十里,让寂静的夜更加幽深静谧。
除却三五婢女,唯有一个老妪常伴她左右,白天陪她吃饭散步,晚上陪她睡觉,闺房剪烛,耳房那边听见动静,就会过来敲门,有人代老妪问她:“冷了还是渴了?”
周蘅往往会懦懦回答无碍,今日却开门迎老妪进来,撒娇喊她“阿嬷”,央求她伴着自己同睡,这老妪不会说话,原是个哑奴,随王郢从洛阳来,勤劳淳朴,面善心慈,烧一手好菜,日常料理着府中的洒扫浆洗庭除,面面俱到,双耳却不爱听窗外闲事,只知道这是自家郎君第一次带外间姑娘回来,对待她如对待乌衣巷那边住的亲眷一样谦恭爱护,一开始劝两句:“这样有失礼节,倘若王丞相知道了,会责备你。”
后来耐不住她缠磨,说自己因为害怕失眠多时,“反正王丞相也不回来,阿嬷不要告诉他就是了。”
老妪遂慈爱又无奈地随她牵手进屋,关了门相陪着睡下。
这样感情日增,有时候出门采买也会带她同去,王郢并未限制过她的行踪,但是也不可走太远,她好奇的事物,老妪都一一解答,渐渐她也能看懂她的手势,学到许多跟市井小民交谈的举止言辞。
年关将至,清溪一带的集市汇集着八方珍奇异果,俚獠蛮貘等边远民族携带贡品远道而来,他们服饰各异,语言与吴地大不相同,领袖的举止之间有种庄严的神秘。
周蘅拽阿嬷的衣袖,指着一位额饰缀金镶玉,锦衣华服的少年,好奇地询问:“阿嬷可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阿嬷见怪不怪,敷衍地摇头,继而撇下她又去观摩路边汉人经营的果蔬瘫和酒肆,中原人无论身份高低,似乎都对异族嗤之以鼻,视他们为冥顽不灵的蛮夷。
然而在京城长大的人们,对待政治总是格外敏感,有位热心的建康人,耐心向周蘅解答了这个问题。
“他呀,他是南中地区的王子,南中的夷帅最近刚在我们手中吃了败仗,只好派他的儿子来这里当人质。”
他刚刚跟其他异族争得面红耳赤,一定是在为某件事情感到不服气。
周蘅的心似乎被针扎了一下,她近来读了不少有关南中的方志,知道这里曾被汉人称为“西南夷”。
大约四百年前,西汉武帝为了打通通往西域的道路,先派出一位使者出使西域,好探探那里的虚实,使者回来报告武帝,从西北地区经过会遇到很多危险,穿过蜀地,从西南经过则威胁较少,汉武帝采纳了他的建议,汉人从此把手指伸向这片平静的土地,西南地区的民族也不得不为汉人做出改变。
东汉时期,哀牢人归附中国,西南地区被正式纳入华夏大一统国家的疆域。
东汉末年,中原战乱,汉族区军人割据,西南地区的大姓势力根据中原形势时叛时服,各自据地自雄。
蜀国建立,诸葛亮经略西南夷,诸姓得世领部曲,从中原迁过去的汉族豪民和本地土著大姓互相融合,最终在此地诞生一个新的民族——“白族”。
“雍姓和孟姓是那里最大的姓氏,这位王子要么姓雍,要么就姓孟咯?”
“这你就错了。”
那位建康人颇为自信地说:“雍姓和孟姓的确是当地鼎鼎有名的门阀,但是名义上统治南中地区的则是爨氏。”
“爨氏的力量不够强大,和平时期要受门阀摆布,战争云起,则要为门阀的败仗买单,王室不过徒有其表,这位王子,也是像你我一样在尘世的泥淖里苦苦挣扎的可怜人罢了。”
阿嬷一步并两步走过来,怒气冲冲地比划手势:“谁跟你一样是可怜人?你可知你在跟谁讲话,她是有身份的贵人。”
阿嬷拍拍周蘅的肩膀,周蘅欲哭无泪地轻唤一声:“阿嬷。”
阿嬷总为一些不经意的事情与人当街吵架,吸引很多人来观看,他们很起劲地看着一个哑巴在人群中使劲挥舞手臂,兴致勃勃地欣赏一场闹剧,阿嬷丝毫不胆怯,人越多她越来劲,周蘅帮她不是,后退也不是,惊恐地拽着她的衣袖,低着头不敢看人。
那个建康人被她骂得莫名其妙,从石阶上站起来拍拍衣服就要离去,可惜今日时运不济,南中的王子也走过来这边。
他肤色稍深,看起来不过二十的年纪,眼窝凹陷,鼻梁挺拔,五官深邃,穿着南中鲜艳的服饰,他刚才在跟貘族人争论,貘族人之前依附南中,在最近的一场南中和晋朝的战争中临阵倒戈,转头投靠了汉人,双方如今正视彼此为仇敌,貘族人贬低蛮族在真正的强敌面前不堪一击,蛮族人则责备他们的不诚信和落井下石。
他似乎怒气未消,视觉冲击力十足的脸庞加上不苟言笑的气质,震慑地周围人不敢言语,周蘅亦不敢与他对视,阿嬷停下来把她护到身后,这里距离琅琊王府并不远,本打算半个时辰就回去,因此没带部曲,面对眼前的形势的确有点害怕。
听说异族人最野蛮了,暴躁好斗,无德无仁义。
可是那王子却先朝向众人行了一个礼,双手合于胸前,虔诚俯首,像对待长者和他心中的皇帝。
然后微微一笑,用蹩脚的汉语跟众人言道:“我的国家与贵国交战,一定给诸位带来了很多麻烦,我替我的父亲感到十分抱歉,我来到这里,是为了与汉人做兄弟,我的族人们与诸位有着共同的祖先,我们都崇拜黄帝,我们本该是兄弟。”
汉人的平民不解其意,王子为自己家乡所做的宣传也有点落空,他们只是为接触到异族的上层感到新奇,有人向他提问:“你是何人?从哪边来?”
他不以为冒犯,反而笑言:“我是爨氏的儿子,从太阳落下的地方来。”
有小孩子围着他拍手,大胆地说:“欢迎,欢迎,欢迎来到太阳升起的地方。”
清溪的前边走来琅琊王氏的部曲,众人遂一哄而散,许久不见的王丞相穿着一身武官的衣服,戴着尚未来得及解下的武弁,在细雪中踱步而来。
他肤色极白,几乎要与这江东难得一见的雪融为一体,淡淡的眼瞳温和又冷漠,修长的身形挺拔而高远,眉眼含黛,眼尾红痣风流又魅惑。
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有点底气不足,周蘅尤其如此,不知为何,甚至比别人多了一点心虚,似乎自己欠下他很多东西。
明明是他欠天下人。
周蘅想起近来听到的市井间的密言和流言蜚语,士族和百姓都不感激王郢主政的江东,因为政务苛杂,税役繁重,他们越来越怀念顾荣主政时期,那时候四海升平,整个江东欣欣向荣。
周蘅与他们争执:“我见过王丞相,他看起来是温文尔雅,淡泊名利,断不如你们所说,对天下有着极强烈的控制欲。”
茶客嗤笑道:“小姐,你年纪不大,还是回闺房里呆着吧。”
“这位丞相在没做上一国丞相之前,也许的确如你所言,装模作样骗够了官场,不然他怎么能越过陈郡谢氏上位呢?”
众人七嘴八舌,众说纷纭:“想当初大家都以为他会温和主政。”
“谁料到天下竟为之一变呢?”
爨朝琚上前与王丞相寒暄,王郢轻轻颔首,阴晦不明的目光越过了他,静静落在那道怯怯窥视着他的单薄身影上面,幽幽提醒:“还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