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海的丘陵,低矮的远山围着时代洪流淹不入的村落。
在这里爬上山顶时,能嗅到自远方地平线而来,被南部风流带来的辛咸海水。
它们缠绕在每个想走出深山的孩子的心头,围剿着萌芽的成长意识。
晨雾还未散尽,女人已经用竹竿支起了教室的窗户。
春末的槐花顺着缝隙飘进来,落在她卷了边的教案本上。风晃进来时,教室里的桌椅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是发朽的木头受了昨夜雨里的潮湿。汗涔涔的碎发打湿了她的额头,滴在粗布碎花裙上,却仍没止住她忙碌的身影。
洁白的皮肤有些发了黄,如玉般的细嫩手指也已经冒了茧。
“夏老师早!”
脆生生的童音撞在斑驳的石灰墙上,惊起了好几只梁间筑巢的燕子。
夏兮野转身时,马尾辫扫过褪色的红领巾墙报,粉笔灰散落在晨光里,浮成金色的雾。
“昨天教的乘法表,谁能在外面的桑树上找出来?”
她挽起袖子,露出小臂上被蚊虫叮咬的淡红痕迹。
推开吱呀作响的窗棂,五月的风裹着蚕豆花香涌进来。孩子们呼啦围到窗前,看那株歪脖子老桑树在晨风里摇晃枝桠。一个叫阿米的女孩忽然指着树影投在泥地上的光斑:
“这里!这棵树枝上有二十片叶子!”
“四乘五等于二十!”
笑声惊飞了觅食的麻雀。
看着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夏兮野笑着倚在掉了漆的淡蓝色门框上,盘着手臂磨撮粉笔。
她需要思考一下今天的教学内容,还有学生们活动课那些物品采买的经费开支。
春天来得快去得快,没有谁抓得住它的脚步。时间恍恍而过,午后已经能听到夏蝉的叫唤。
下课铃响了两声,学生冲出了教室,夏兮野擦了擦汗,知道这些虫子在山里的孩子手里叫不了多久。
不远处传来乡间难得有的汽车行驶的声音。
“夏老师!那辆黑色的大车子又来啦!”
及时雨。
夏兮野掩住一丝带着些许愧疚的笑意,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了学校门口。
说是校门口,但其实不过是几根粗木头搭起来的门框而已。
“裴叔叔,裴叔叔!”
孩子们明显比夏兮野更激动,黑乎乎的小爪子对着洗得发亮的汽车摸也不是放也不是,而这辆汽车也察觉到了孩子们的靠近,刚才还在乡路上疾驰的样子此时变得小心翼翼,挪动缓慢,在几十张可爱纯净面庞的注视下停好了车。
裴妄走了下来。
和之前几次不同,他今天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里面的衬衫有些发皱,看起来是忙完后风尘仆仆地赶来的。
“裴警官。”
裴妄双眸沉了沉,松了松领带:
“喊错了。”
“好吧,”夏兮野拍了拍手掌的粉笔灰,故作随意道:
“裴总。”
“喊名字就好了。”裴妄目光移了移,解开了西装外套挎在了手臂上。
“先去找你们校长。”
闻声,夏兮野眼神忽然亮了起来,
“好啊裴总!”
她半开玩笑地开始狮子大开口:
“正好后山缺一栋楼做孩子的活动教室,裴总打算建几层,”
“不过你今天不用先审我吗?我的宿舍有学生家长送来的槐花茶,裴总要不要先…..”
夏兮野被小孩簇拥着,却熟练地越过他们,然后笑嘻嘻地跟上裴妄的步伐。
不料裴妄一个急刹车,夏兮野连忙收回脚。
高大的阴影笼罩她的全身,日头落下的西山就在男人的身后,同着夕阳扩散开红橙色铺天盖地的光芒。
“夏大明星就是靠这身殷勤娇纵的本事搞定我父亲的吗?”
夏兮野愕然。
随即,她低了低头。
她知道,在三年前那场事故里。
她失去了荣华富贵的名誉,但裴妄,失去的是他的父亲。
“您也说的是夏大明星了,”
夏兮野苦笑着抬头看向眼前的男人,日落的光映射在她的瞳孔当中。
“夏大明星的事,夏老师不清楚。”
“是么?”
裴妄单手叉腰,低头朝夏兮野近了一步,眼睛微眯,低沉的声音不大,像是悠远的山谷回响:
“那看来,我只有找‘夏大明星’才能问清楚了。”
“反正我该说的都说过了,”
夏兮野擦过裴妄的手臂,径直往前走去:
“校长办公室换地方了,小裴总跟我来吧。”
裴妄敛眸,目色更沉了些。
“小”裴总?
比起参与投资者与校领导的交谈,夏兮野更喜欢和小孩们呆在一起。
“夏老师,我走啦!”
阿米玩够了,从土坡上咕噜噜爬起来,沾了满身槐花星子,朝着嘴里衔着一朵小野花的夏兮野招了招手:
“记得照顾好我的糊糊!”
“放心吧,转头我就给它放生。”
夏兮野薅了身边到处嗅的小土狗一把,这是她和阿米一起在一个黑黢黢的陷阱洞里救出来的。
“放生了它又掉洞里了怎么办?”
“那它就要学会自己救自己啦!”
“夏老师你别无赖!”
“好啦知道了,回家吃饭去吧。”
楼上传来告别和关门声,然后是皮鞋下楼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阴影敏捷地闪现于夏兮野的身后。
不轻易暴露任何行踪,悄无声息地接近目标,这是裴妄在警队时养成的习惯。
“自己救自己。”
“那你呢,夏兮野。”
“我怎么了?”
因为和孩子们玩闹,她的身上也粘了不少泥土,于是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将小土狗抱在怀里使劲薅。
“掉入陷阱之后,你打算救自己吗?”
【有人挖了个陷阱,周围布满鲜花和掌声,就等着你跳呢。】
这段信息,三年前她接受审讯调查的时候,就已经给裴妄看过了。
但从裴妄在警队离职到继承他爸的公司这几年里,至今都没找到消息的发送者是谁。
“我这不是在救吗?”
夏兮野蹲在地上,扭头瞪了裴妄一眼:
“正常人遇到这种事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我不仅活下来了还找了个正经工作。”
“你以为现在工作很好找啊?”
“我甚至还考上编了,你说说这,”
夏兮野腾地站起身来,
“多励志啊我!”
“债还完了吗?”
裴妄一语中的。
“没有。”
裴妄难得笑了笑:
“那就好办了。”
夜幕悄然在日落后的天空上开始布局,首先将第一枚星子下在了夏兮野的眸子里。
“你有病啊?”
“我帮你还。”
夏兮野想离去的脚步一滞:
“那你是真有病。”
她心里腹诽着:和你那中枪的爹一样有病。
但话说出口又变成了:
“我觉得裴总不会很想看到小裴总您这么败家的。”
“为什么总要喊我‘小’裴总?”
男人好看的笑颜又沉了下去,如同他身后了然无踪的暮色:
“你只认我父亲一个‘裴总’吗?”
“神经,”
想着裴妄和校长应该把捐楼的事情谈妥了,于是对他便没有了什么忌惮,加上这男人总是三番五次地大老远开车过来审问她当年的事,夏兮野早就有些烦了:
“你少管我。”
“夏兮野。”
“你就不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山谷里的风在晚七点时分转了向。
夏兮野仿佛闻到了久远的海风,那是从裴妄身上吹来的味道。
“想啊,”
她取下了嘴里含的那根小黄花,转头看向裴妄。
时光的山风将她瑰丽发亮的头发抚摸得像枯草,月光在她的瞳孔里烂成碎银。
“你给我真相啊?”
男人低笑一声,后又柔柔地抬头,注视着眼前与三年前在他眼里别无二致的女孩:
“嗯,我给你真相。”
裴妄打开车门,车内的穹顶和座椅渐起暖光。
“和我走。”
后来夏兮野想起当年的往事。
在山村里的这一晚,年近三十的裴妄是沉稳的,不容拒绝的。可当时却透着一股风发的意气,像个嘴角含血的少年。
月与风将两人的发旋卷成浪,拍打在与真相契合的无言之中。
她也的确有一瞬意识到了裴妄当时想要做什么。
当然夏兮野本来肯定不会就这么轻易和他走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
“和你走?那我的编制怎么办?”
“你给我交社保吗?”
可裴妄说了:
“编制会给你留着。”
“我盖楼是有条件的,条件就是你跟我走,不然我不会允许动工。”
“盖楼是给你自己积德!”
夏兮野抱着小土狗往宿舍走:
“是我们给了你做好事的机会,你怎么还不懂感恩呢?”
“嗯,我恩将仇报。”
裴妄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保持着开车门的样子,手交叠搭在车门上:
“所以你跟不跟我走?”
夏兮野静默在原地。
“可以带狗吗?”
“可以。”
“楼要修漂亮点。”
“好。”
她迟疑了一会儿。
“…我不要去你爸坟前道歉。”
“我为什么要你去我爸的坟前道歉?”
“让你俩旧情复燃?”
“反正我不去!”
“..好。”
夏兮野的行李不多,两人启程得倒也轻松。
车外的风景本是昏暗的山景,曲折变换,然后看到了第一盏干净的路灯。
两盏、三盏、四盏…..平直宽阔的大道在她眼前展开。
清新的花草气息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车内高级的调香。
两人没有说什么话,夏兮野也没有问要去哪,她住哪,要做什么。
裴妄要说的时候,他自然会说。
“你年纪不小了。”
夏兮野猛然回头,这人说出来的话竟是这样的吗。
她敏感的嘴比脑子先行一步:
“你也老得差不多了。”
裴妄似乎习惯了,只是咳了咳,没有理会,继续说道:
“你想谈恋爱吗?”
女人带着媚骨轻笑一声,仿佛听见了什么滑稽的趣事。
“这个问题你爸已经问过我一遍了。”
夏兮野看向窗外,冷静地喝了口车里的矿泉水。
“我对他没兴趣,”
她透过前座的反光镜朝裴妄眨了眨眼:
“对他儿子也没兴趣。”
“啧。”
一沓合同甩到了夏兮野的腿上。
冷淡如冰窖的声音从她左耳传来:
“别误会了,我对我父亲的女人也没兴趣。”
夏兮野懒得和裴妄争辩,打开了副驾的车内灯光,看清楚了第一页的字:
《野兽的法则》“教育公益”生存恋爱综艺节目嘉宾合作合同。
男人的声音里只余下冷酷的命令:
“‘夏老师’做不到的事,那就让‘夏影后’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