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助你

    很难想象昨日是个晴朗的白天。

    暴雨在落地窗上炸成蛛网状裂痕。

    裴妄将合同倒推向谈判桌彼端,钢笔墨迹未干的页码在惨白射灯下颤动。他撑在桌面上,有意无意地叩敲着冰冷的黑石板桌,眼睛像窥伺的鹰将对方的动作神情尽收眼底。

    这种在审讯室彻夜对峙罪犯养成的坐姿习惯,让对面法务总监的喉结不自主地滚动了好几次。

    “万总监..”

    裴妄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如法医的刀片悄无声息地剖开与他交谈的人的皮肉,裹着一条人人佩弦自急的暗河。

    “别整理你那破领带了。”

    “裴总,我这只只只是个人习惯。”

    万兆迅速放下了整理衣领的手,警惕地抬起他上扬的眼角看向裴妄,可没想到对面的男人虽然是在警告他,眼睛却是紧盯着他身边的李总的。

    闻声,裴妄才幽幽瞥向他。

    “嗯。”

    “那真不是一个什么好习惯。”

    “裴少爷!”

    留着胡茬的李总笑里带刀地开口了,他将手臂放在桌上,向裴妄靠近,试图用低一级的称呼压他一头。

    “你家老爷子还在的时候,都不会这么没轻没重地和我们李氏的人说话。”

    桌面的淡淡敲击声骤停。

    裴妄仿若听到了什么笑话。

    “你也说了,是我父亲。”

    “我不是我父亲。”

    他站起身来,没有和贵人名流一样转几下手表或是戒指。

    他折了折脖颈,清脆的骨头响声刺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知道为什么等了三年才同意与你合作吗,李任。”

    “我以为是些什么好手段把我爸骗得团团转…”

    “尽是些入不了眼的。”

    他眼一横,按下预备和他一样站起来的秘书和法务:

    “你俩在这。”

    “我只给他们最后十分钟。不签,夺回来便是。”

    何秘书连忙轻声闻:

    “裴总你去哪?”

    “去接个人回家。”

    山村的雨似乎比城市里的雨要停的早。

    裴妄的车奔驰着,钢铁森林的暴雨逐渐变成了拨云见日的低山,当好几个小时的行程过后,槐花香气钻入他的鼻尖,他看见了山那边火似的夕阳。

    “你戒烟了?”

    “没有。”

    “最近这几次都不怎么见你抽了。”

    “不在你面前抽而已。”

    夏兮野意外地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吐出两个字:

    “懂事。”

    裴妄叹了口气,认命了似的单手转动方向盘调了个头,停稳了车。

    “拿上合同,下车吧。”

    月光给爬满铁线莲的篱笆镀了层银边,初夏的海棠花飘落在小院子里的藤椅秋千上,两个人进门时带来一阵晚风,秋千便带着花香晃了起来。

    这是一处带着花园的两层楼别墅。

    夏兮野顿了顿脚步,她能透过一层四面玻璃窗里的薄纱窗帘看见里面昏黄的灯光。

    甚至还能隐约听见些笑声。

    裴妄抬起骨骼分明的手敲门,三声短两声长两声短。

    屋内的声音静默了一阵,有人起身来开门。

    “小野姐!真的是你!裴队真的把你带回来了!”

    夏兮野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个柔软的女孩牵起了左手。

    是姜蝶,她三年前的其中一个助理。

    “小蝶?”

    “你还记得我,太好了,太好了!”

    女孩看起来已经比三年前看起来要成熟许多,却依然和那时候一样,激动之余,也只敢对夏兮野稍稍触碰一下,然后紧张地放开。

    就像那时候,她没有和别人一样疑惑夏兮野为什么要换礼服,而是只是照她所说的,为她一遍一遍做她想做的。

    “你..不是走了吗?”

    “我怎么可能走!你当时打算下乡我都想和你一起去来着,我…”

    “好了,进去说。”

    裴妄煞风景的冷淡话语不合时宜地出现。

    门被关上,客厅书柜上的时钟正好指向十二点整。

    屋子里还有两个人,夏兮野认了认,也并不是全不相熟,其中一个人就在之前的审讯中打过几次照面。

    那人舔了舔嘴角,天然卷的栗色头发堪堪扫过耳尖,笑起来仿佛将头顶的灯光都尽收眼底。

    “李时,在警局呆三年了还改不了你偷吃零食的习惯!”

    姜蝶皱着眉,随手捡起地毯上的一个枕头朝男生砸去。

    李时灵活一躲,枕头砸到了沙发背上,嚷嚷道:

    “零食放在这就是让人吃的,我不吃谁吃?”

    “那是喂狗的。”

    裴妄解下西装外套挂在衣架上。

    “什么?喂狗的?”

    “裴队你别骗我,我就说怎么吃起来有股怪味…呸呸呸!”

    “裴,裴队,我,我追踪到了…”

    “嗯。”

    裴妄应答后,夏兮野才注意到沙发角落里窝着的那个男生。

    “他,他们在,在…”

    李时一个翻身凑了过去,撩开男生额前长长的刘海,仔细观察着他手里的电脑。

    “在…山里?”

    “什么山?”

    “南梧山。”

    “那没错了。”

    姜蝶接过裴妄手里的箱子,开始整理夏兮野的行李,一面开口:

    “节目就是要在南梧山录。”

    “我自己清就好,小蝶”

    夏兮野连忙抓住女孩忙碌的手,然后将那些摸起来粗糙的衣服裤子拿出来叠好。

    看着有些破洞的裙子和廉价的化妆品,姜蝶抿了抿嘴,眼角酸了一阵。

    她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跪坐在夏兮野身边,轻轻地说着,

    “一起吧,天太晚了,一起会快一些。”

    “我也来帮你们。”

    李时跳过茶几,结果被裴妄掀翻在地。

    他正想问,姜蝶便传来咆哮:

    “女孩子的行李你来看什么!”

    李时懵了两秒,明白后躺在地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夏兮野。”

    “嗯?”

    “合同看完了吗?”

    夏兮野恍然,从怀里掏出已经有些皱巴巴的文件:

    “没呢,在车上看久了东西我会晕车。”

    “你过来,”

    裴妄坐在沙发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我教你怎么看。”

    行李见了底,姜蝶给了个交给我你放心的眼神,夏兮野便站起身来拍了拍手:

    “你还是先给我解释一下现在的状况吧,比如说,我现在到底应该喊你裴总,还是裴队?”

    “名字。”

    裴妄盯着向他走来的女人,依旧像一头冰河里盯着猎物的怪物。

    “我说过了。”

    “不准这么看我,”夏兮野将合同甩到裴妄身上,

    “我是受害人,又不是罪犯。”

    李时坐起身,刚想给夏兮野反抗强权的伟大精神竖起大拇指,却没料到一个敏捷的身影迅速撞向了他怀里。

    “糊糊!”

    “什么鬼?”

    “是糊糊,我学生的小狗。”

    “糊…”

    裴妄扶额打断李时的疑惑,只想速战速决:

    “李时,把你刚才吃的东西喂一下狗。”

    “白想声你继续追踪,我要实时数据。”

    “姜蝶你…把夏兮野的房间整理好。”

    “哦..”

    “收、收到。”

    “好嘞!”

    夏兮野环顾了四周,撇了撇嘴,一转眼,又对上了裴妄的眼睛。

    “你很聪明,你猜得到我们在做什么。”

    “三年前的案子?”

    夏兮野耸耸肩,摆了摆手。

    “你不能在警队查,就搭了个草台班子自己查。”

    “你说是草台班子,那就是吧。”

    “具体的线索以后慢慢和你说,裴氏投资的这部综艺,有很多嫌疑人混在其中,我们需要一个有足够话题度的人参与综艺充当线人,去更好地执行计划。”

    “我?你们让我去?”

    夏兮野指了指自己,瞪大了眼睛。

    “但是…话题度?”

    “你要说三年前还好,但现在,我又黑又糊…”

    “来糊糊,这个好吃,吃这个..”

    李时抱着小狗愣了一下,尴尬地转过头看向夏兮野:

    “野姐,我是喊狗呢,不是喊你,你别多想,啊当然我也没有骂你…”

    “李、李时,吵,吵,吵死了。”

    李时鼻子出气,朝白想声那边翻了个白眼。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小狗啃食狗粮的声音。

    夏兮野看着身边的男人,竟生出一丝窘迫。

    她说的没错,她又黑又糊。

    她救自己于水火,一路走到现在,靠的是闭上眼捂住耳朵,不去看不去听。

    那些闲言碎语,过往的风流与奢靡,成功与荣耀,她一概都不愿去想。将自己困在忙碌的生活和建起来的心理防线里,就像刺猬不再打开外壳。

    没有谁会比她更清楚自己掩盖在理智与悲观之下的骄傲,伪装成故作轻松的自尊。

    她是一只东窗事发后早已肝肠寸断的天鹅。

    沉默半晌的裴妄终于又开了口:

    “我会助你。”

    院子里的银光移到了落地窗上,从绣着法式花纹的窗帘外渗进来,某些带着倦意的风也随之灌入。

    他要拿开夏兮野捂住耳朵的手,扶开她紧闭的眼。

    不仅如此,他还要她那张绝代的脸重回荧幕,让她失声的喉咙发声。

    为了他父亲,为了案件里的冤魂,也可以,为了她自己。

    “我们也会的。”

    众人笑着看了过来,姜蝶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笑盈盈地朝夏兮野歪了歪头。

    墙上的油画亲吻了银色的落影,所有的月光在霎那间有了重量。

    半晌,裴妄的骨节敲击了两声桌面。

    “现在有心思看合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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