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脚收尽时,夕阳正将碎金般的光洒在青瓦上。檐角铜铃残留的雨珠坠落,在青石阶上敲出零星声响。
章清窈提着裙裾跨进厅门时,下人们已经摆好了碗筷,正将最后一盅山药排骨汤搁上圆桌。
"今日怎生先开饭了?父亲还未归呢。"她在梨木椅上落座,钱氏为女儿盛了半碗乳白的汤羹,热气裹着当归香气漫开来:“晌午你父亲派人回来传话了,说今日要在太常寺与同僚核校祭典文书,回来得晚,让我们先吃。”
章清窈咬开外皮金黄酥脆的炙鸡块,肉质在唇齿间绽开鲜嫩:“明日我让厨房做些枣泥酥,送去寺里给父亲解闷可好?。”
钱氏从檀木匣里取出一本玉石斋新出的头面样式的册子,示意女儿看看:“莫要挂心,倒是你,再过几月便是出阁的日子了,不好随意出门走动。”她抚过女儿的鬓发,“这赤金累丝冠得重新修缮,珍珠要换南洋来的新货。你瞧,配点翠好?还是点蓝更衬嫁衣?”
章清窈脸颊浮起红晕,用银匙搅动碗里的桃胶:“母亲,我感觉好像都差不多。”
“来,清正你看看,你觉得哪个更好?”钱氏把册子递给章清正。
“母亲,你别闹!清正就是根木头,他哪里懂女孩子的这些啊!”
章清正修长的手指翻过洒金纸,没什么表情,“明日直接叫工匠来改改式样吧。”他在册子的某一处停留了一会,又收回了目光。
说话间,一直安静布菜的叶铮夹了香药脆梅到章清正的碗里。小姑娘垂着头,身着天水碧色对襟襦,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鹅蛋脸上满是认真。
章清窈忽然注意到,往日只到她腰的小黑丫儿,竟已窜高了半头,眉眼间褪去了稚气。
“砚奴可是快满十五了?”章清窈托着腮回忆,“记得你刚到我院里的时候,你还踩着凳子帮我摘院里的玉兰花。如今都长高这么多了。”叶铮耳尖泛红,不好意思地咬着下唇笑。
烛火摇曳中,碗筷碰出细碎的清音,混着讨论嫁妆的笑语,在暮色里酿成一坛温热的酒。
叶铮盯着章清正束发的墨玉簪子,思绪已经飘到远方——八斗哥说今日带回来的新话本《侠女降妖录》火爆京城,特别好看,红衣女侠能踏月斩妖,这等妙事,此刻若不去讨来瞧瞧,夜里怕是要辗转难眠。
“墨要磨七分浓。”章清正撩袍端坐,案头那方叶铮今日就细细养过的端砚已映着烛光,檀香从博山炉漫出来,她数着青砖缝隙里游移的烛影,第八次偷瞄漏刻。
不行!实在是心里痒痒!今日务必要找借口溜出去看话本!
“少爷,我今晚想和撷秀居的姐妹做做女工。”
……
“少爷您看这笔锋,写起字来比春蚕吐丝还顺滑!!”叶铮突然举起毛笔,蘸饱的墨汁险些甩到《盐铁论》批注上,“您瞧这端砚的山水纹,我擦得能映出天上的晚霞呢。我干活干得好不好呀?您的嘱咐我都认真完成了。您看……”烛火在她眼里跳成两簇金铃铛。
章清正在宣纸上刚落下"为政以德"的起笔,他停笔抬眸,用笔杆轻敲砚缘:“哦,是吗?那我让你背的《大学》...”
叶铮的肩膀瞬间垮成拱桥,低着头噘着嘴,裙摆下的脚趾不安地蜷缩。
晚风卷起竹帘,送来满院荷花香。章清正望着她蔫头耷脑的模样,笔尖在砚台轻点:“行,今晚准假了,亥时三刻前回来。”话音未落,一抹碧色身影已旋风般掠过门槛,惊得案头宣纸簌簌作响。
他垂眸蘸墨,鬼使神差地想:许是今日让砚奴干得活有点多了。
等最后一笔收锋,新月已爬上屋檐。章清正揉着发酸的手腕推开书房门,却见葡萄架下,叶铮正与小厮八斗凑得极近。月光落在她仰起的笑脸上,发间茉莉绢花随着动作轻颤,手中的话本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他望着那道晃动的身影,不是去找小姐妹做女红了吗?原是骗他,只为了和外男谈天。章清正将广袖下意识一甩:“成何体统!”惊得架上的锦言扑棱棱乱飞,也学着叫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叶铮吓得后退半步,八斗更是一屁股从小凳上摔下来,结结实实地跌坐在地。
“砚奴,儒家礼法中“男女七岁不同席”。男女授受不亲,礼崩乐坏之态,竟现于内宅?”章清正板着脸走近,他声音比冰鉴还冷三分,目光扫过叶铮有些歪斜的双丫髻,突然觉得那些散落的碎发格外刺眼,“《礼记》有云,‘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圣人之教,在于防微杜渐。身为仆役,更应严守规矩。你尚不知避嫌,他日如何侍奉主家?自明日起,除奉主母之命,不得与外男交谈;若有事务交接,须有女使在场见证。日后与外男说话,须隔三步之距。”
见叶铮咬唇低头,他袖中青筋微凸,字字如金石相击:“若再犯,家法处置!”说罢又转向面色惨白的八斗,“你既为家生子,应当熟知这些规矩,若再逾矩,即刻逐出府去!”
八斗仓皇行礼退下了,叶铮眨巴着眼睛,像只被泼了冷水的雀儿。她望着章清正离开的背影,嘟囔着:“冥顽不灵,古板至极······不就是看个话本,这般小题大做!”
往日章清正对下人都不曾疾言厉色,今日却用这般重话斥责她,字字如针扎进心口,在他眼里看话本怕是和杀人放火是一个罪过!
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滚落,她慌忙用袖口胡乱抹去,心里翻涌着委屈与不甘。什么男女大防,什么《礼记》训诫,都是骗人的鬼话!不过是仗着主子身份,就把人说得这般不堪。若不是莫名其妙的穿越到古代,人生地不熟的,谁愿意在这府里伺候人受这闲气!
“迂腐透顶的老古板!”叶铮蹲下身捡起散落的话本,“读了几本之乎者也的圣贤书就端着架子教训人,”咸涩的泪痕贴在她脸上痒痒的,“好像我上赶着伺候你似的,等哪天我出了府,我非在府门口贴大字报骂你不可!”
说不是上赶着伺候人家,但其实就是上赶着伺候。
叶铮拖着步子蹭进章清正卧房时,天边残月已斜斜倚在西墙角,像块被啃缺的银饼子。
“砚奴来了,快伺候正哥儿洗漱吧。”陈嬷嬷手里叠着被褥,眼角余光却像钩子似的在两人身上打转——平日里叶铮总像只花尾巴雀儿,往日她定会叽叽喳喳说起街头新出的糖画,或是廊下锦言又学了什么新词,今日却耷拉着脑袋,活像霜打的茄子。
铜盆里的热水蒸腾着白雾,“砚奴,”章清正任由她擦拭指节,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两下,“今日所言...皆是为你好。”话一出口便觉有些不妥,余光瞥见叶铮睫毛颤动,一副刚刚哭过的样子,嘴唇抿得能挂油瓶,倒像自己欠了她八百两银子。
叶铮将将沾着皂角沫的帕子恶狠狠按在他腕间,用好的帕子甩在铜盆边缘,溅起的水花扑在章清正手背。
章清正望着突然炸开的水花,不知道叶铮怎么了。他原以为好心训诫,叶铮该是垂首恭顺的模样,却见少女活像只竖起炸毛的狸猫儿。
床榻边,陈嬷嬷铺着床铺的动作陡然凝滞。此刻叶铮连呼吸都带着气鼓鼓的鼻音,她故意将青瓷漱口盂重重搁在妆奁旁,瓷与木相撞发出闷响,惊得窗外的夜枭发出一声怪啼。
章清正坐在床前,烛火将他侧脸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叶铮却背对床榻,把换洗衣物摔进藤编衣篓的动静大得惊人。
章清正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想起她和八斗的脑袋挨得比并蒂莲还近,砚奴年纪小不懂这些,自己好意提醒,她却不领情。此刻她生闷气成这样,倒像是自己成了棒打鸳鸯的王母娘娘,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
"夜深了,少爷安歇吧。"叶铮的声音闷得像从地底传来,她草草福了福身便快步离开。
“少爷,砚奴这是怎么了?”陈嬷嬷终于忍不住开口,她是章府上做事的老人了,没见过哪对主仆间有过这般古怪的氛围?平日里叶铮虽有时爱偷偷小懒,但对服侍大少爷还是很用心的,今日倒像被施了定身咒,连根头发丝儿都不肯往少爷那边飘。
章清正也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无事,陈嬷嬷你也去歇息吧。”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陈嬷嬷的脚步声渐远,屋里只剩下烛火的噼啪声,烛火摇曳间,章清正感觉眼前书页上的字句仿佛成了叶铮泛红的眼眶,心间漫起细碎涟漪。
第二天。
晨曦透过窗棂洒进卧房,叶铮踮着脚取下衣架上的月白长衫,绸缎滑落的窸窣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她抱着衣衫走近床榻,“少爷,该起身了。”’叶铮的声音裹着晨雾般的清冷,将长衫抖开的动作利落又带着几分机械。章清正支起身子时,刻意放缓动作,目光追着她低垂的眉眼,却只看见她小巧的鼻尖和抿成直线的唇。
“昨日少爷教训得是,奴婢不该耍小性子,还摔了漱盂。”叶铮将衣襟对齐,她仰头为章清正整理衣领,指尖格外冰凉,“奴婢应当守着本分,再不逾矩。”
可她睫毛始终固执地垂着,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严严实实地遮住眼底神色。章清正低头时,只看见她发顶的茉莉绢花轻轻颤动,发间若有若无的皂角气息萦绕在鼻尖。
叶铮后退半步的动作像被线牵引的木偶,转身取腰带时,藕荷色裙摆扫过他的鞋面又迅速躲开。章清正望着她转身时露出的后颈,突然想到“非礼勿视”,赶紧低头收回目光,假装在看衣袖上的花纹。
“好了。”叶铮系好腰带后福了福身,退到三步开外,晨光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青砖上,章清正望着那道僵直的轮廓,第一次觉得这方宽敞的卧房,竟这么逼仄。
今日崔先生的私塾休沐,陈嬷嬷随章清正去给祖父祖母请安,顺便就在那院用了朝食,回到书房刚坐下,叶铮端着天青釉葵口盏跨过书房门槛。
她将茶盏搁在桌上,“少爷,请用茶。”章清正甫抬头便看见她规规矩矩站着一侧,裙裾齐整得如三叠泉倒流的褶皱。
章清正的指尖在书页脚顿了顿,“今日的书可背会了?你把书拿来,我给你讲讲。”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叶铮突然开口,背书声比溪流过石还流畅,不停不滞。她垂目盯着紫檀案几的卷草纹,语速快得让人应接不暇。
章清正的毛笔悬在宣纸上方,洇出个越来越大的墨团——往昔要她背诵,总要一拖再拖,背出来也会磕绊七八回,还喜欢歪着脑袋问“书言女子不得深夜独行,可遇亲长急病需寻医,怎么办?”这类的问题。
此刻她却像一尊偶人,分毫不差。
“少爷,砚奴去门外候着,不打扰您温书了。”叶铮福身退下,衣袂带起的风里,芸香若隐若现。
忽起骤雨,陈嬷嬷絮絮叨叨的嗓音混着雨丝渗进来:“这不就对了!晏少爷说什么应什么便是,不要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你可得仔细伺候,少爷要是...”
章清正望着门外她朦胧的身影,昨晚陈嬷嬷肯定说教砚奴了,难怪她早上说了那番话。他只觉书案上那套天青釉茶具竟如此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