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祈颂确实不是好人。
她早该意识到的。
桀骜无度，戾气张扬，与生俱来的高位让他看谁都是以睥睨的目光。
他偶尔的‘善意’都是临时起意毫不走心的挑逗，不包含任何走心的成分。
乔宁在沉思中眼神飘忽，纤长又根根分明的睫羽轻颤。
只要一听见‘陈祈颂’三个字，她总感觉静悄悄的世界被人群的奚落嘲讽打破，酒液如汹涌不见底的潮水狠厉地拍在她的脸上。
“宁宁？”林蕴如把佣人准备好的饭盒搁在桌上，见乔宁半天没有反应，抬手拍了拍她的肩，“你这孩子，我刚才说的你都听见了吗。”
“知道了，林阿姨。”乔宁机械地对她浅笑。
林蕴如叹口气。
这孩子，自从父母双亡被扔到陈家就是这么一副呆滞安静的模样。
美则美矣，却让人感觉灵魂空洞死心眼。
走大运进了钟鸣鼎食的陈家却抓不住机会，十八岁非要执拗出陈家，现在也抓不住嫁给林怀川的机会……
林蕴如轻啧一声。
照她看，乔宁这种没有背景的花瓶，听话嫁给林怀川，借着陈家的名头当好吉祥物享福，不比自己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好？
她张了张嘴，还想劝几句。
又觉得儿孙自有儿孙福，乔宁说到底跟她也没血缘关系，她听不进去也就算了。
转念一想，她在陈家的处境也不过如此，眼前讨好继子才是正经事。
林蕴如的微笑淡然了许多。
乔宁不知道在想什么，拎着饭盒的手臂一颤，眼看里面的牛乳糕最不经磕碰，林蕴如拧眉提醒道，“宁宁，刚才不是说了吗，小心一点，东西碰碎了阿颂会生气的。”
乔宁“啊”了声。
似乎是在听见那个‘颂’字之后陡然回神。
眸光回避闪烁，涨红的脸颊似乎是忍无可忍，嗫嚅道，“林阿姨，刘记糕点有外送，专送配备很齐全的，天热的时候有冰袋，现在入秋了还有保温袋。”
“……陈祈颂要吃的话，其实可以直接叫外送。”
这下轮到林阿姨眼神飘忽。
好在她知道乔宁不会违逆她的心意，便敷衍打发她。
“外送，哪有家人送过去的贴心。”
其实别说外送，牛乳糕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林蕴如原本的意思是叫几个家里的厨子过去现做。
但陈祈颂明里暗里的意思就是要乔宁去送。
她看得出，陈祈颂和乔宁闹了什么别扭，这是要故意折腾乔宁。
林蕴如歉疚地扫一眼乔宁，抬手在她胳膊上轻捏，斟酌着开口，“宁宁，你也知道阿姨在陈家的处境……”
神采飞扬珠翠满身的阔太太脸上露出几分诚恳，美丽的面孔甚至因为一瞬的安静有些低声下气的意味。
从乔宁到陈家的那一天，林蕴如就暗示过，她留下她不是白吃饭的。
有些恩情，乔宁必须得报。
乔宁微怔，敛住神情点了点头。
北城，初秋。
盘旋呼啸的风终于消解掉几分盛夏暑热的余韵，万年不变的乌鸦在垂柳的枝桠下拖长尾音嘶哑嚎叫。
乔宁在肆虐的大风中察觉到几分凉意。
她拉紧了外套，然后才发现，手上的纸袋在大风中左右摇晃，估计里面一戳就烂的牛乳糕已经遭殃。
不过没关系。
乔宁脸不红心不跳地把纸袋递给赵助理。
他打开纸袋检查后，果然把东西递还给她，笑容礼貌疏离，“乔小姐，可以丢掉了。”
“……”乔宁有点想笑。
陈祈颂的招数未免有些太无聊。
让她送牛奶，倒掉。让她送蛋糕，然后叫她站在门口就丢掉。
想不出合理的解释。
单纯是这人有病。
乔宁的齿尖磨住绯红的唇角，在扯开一圈白之前，她眉宇轻挑松开嘴角，叹了口气。
眼前一晃而过的，又是半个月前那张冷冽的脸。
本该清俊温和的蔽人面目在宴会厅故作神秘昏昧的光线下终于显出几分真实的桀骜不驯。
锐利眸光下，修挺鼻梁和下颌骨的线条也变得冷硬。
陈祈颂似乎带着笑，在众人嘲讽的喧闹中，几乎要把她的手骨攥到裂开。
将从前原本还能称作相安无事的和谐遮羞布揭开。
露出下面嶙峋可怖的挑衅和耀武扬威——陈家生来桀骜不驯玩世不恭的太子爷，向来不是善茬。
所以也请做好准备，丧失尊严和主权，沦为他的玩物。
乔宁垂眸。
她并不打算以小小凡人的肉体凡胎挑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太子爷。
有权利脑子还有病，这种人简直是无敌。
乔宁摇摇头，纤长睫羽掩盖掉情绪，慢吞吞地嚼着松散掉的牛乳糕。
咬开松软如海绵的蓬松外壳，软乎乎的芝士夹心乳香醇厚瞬间在舌尖化开。
味道很熟悉，刘记的糕点在中学时非常畅销流行。
乔宁一个人住习惯了，少不了敷衍餐。
吃一个牛乳蛋糕凑合一顿刚刚好，还是不要浪费了。
乔宁转身要走。
去而复返的小赵助理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打卡闸机外，躬身喊她的名字。
“——乔小姐。”
“中午的饭盒助理已经洗干净了，您什么时候方便上楼取一下？”
小赵助理满脸堆笑，两人目光相接时，乔宁察觉到赵助理眸光试探地落在她的脸上。
乔宁的视线不由得顺着霓虹灯光下格外高耸的办公大楼往上，落在视线尽头的顶楼。
她微怔，眉心皱起的瞬间道，“不必麻烦了。”
“饭盒用完就丢掉好了。”
乔宁小心地把语气放轻，依旧没掩住话尾一闪而过的生冷隔阂。
乔宁懂得在陈祈颂面前明哲保身的第一条，就是躲远一点。
就像陈祈颂在国外时，只要她不在他面前出现，这么多年，不也相安无事地过了。
乔宁在脑海中敲定了方案。
她快速敛一把快要单肩包的包带，双手环抱扯住薄薄的外套，用一种防御的姿势利落转身。
冷白脸上的情绪随着空气降温，趋于空白。
她埋着头，快步离开，转头却对上另一张复杂的脸。
“乔小姐。”
林怀川的脸上笑意卓然，从一辆车上跳下来。
“林阿姨说你在盛颂这边，让我来找你。”
这一次，他收敛了许多，挂着讨好的笑意，三步并作两步在社交距离停下。
乔宁暗叹，人不愧是进化后智慧与经验的结晶。
训犬需要耐心和时间，而训人，却只需要一个下马威。
乔宁根本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眼巴巴凑上来的林怀川。
只要她一闭上眼，就感觉林怀川狼狈地跪坐在人群中间，酒液倾泻而下，被水柱粘结住的发梢下眸光晦暗浑浊，挂着冷冷的泪光。
那种眼神很复杂。
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和‘上流社会’的壁垒是一场基于羊水不可跨越鸿沟。
却又不得不妥协，被欲望裹挟丢盔弃甲地加入这场权力游戏。
天色渐暗，灰暗水汽倒映街边的霓虹灯。
路灯亮起橙黄色的光芒，飞驰而过的车灯一晃而过，风拂起白色的裙摆，在空气瞬间的振动中压缩带走嘈杂的声与影。
噪音被隔绝，只剩下乔宁温和如白开水的嗓音。
“林怀川，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不喜欢你，更不会和你结婚。”
“喜欢或者不喜欢都是可以改变的……我觉得咱们可以试试。”
林怀川不进不退，反倒往前走了一步。
“以前，是我们没有好好相处过。乔小姐，请您相信我，我会拿出全新的诚意。”
“……”乔宁轻嗤一声。
如果从前她对林怀川有些复杂的怜悯，那么现在她对上林怀川贪婪的眸子又平添几分厌恶。
说着什么全新的诚意，实际上不过是他权衡利弊后的结果。
乔宁很难对什么事情表现出强烈的厌恶或喜欢，即使是在如此的环境，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起伏。
只是感觉疲惫。
“我知道你接近我是为了什么。”她的面色刻意露出几分冷淡疏远，“我不妨告诉你，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的，我都给不了你。”
“陈祈颂这个人你也接触过了，根本不可能因为你跟我的关系宽待你。”
这一点，乔宁说得已经够坦诚。
可林怀川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死缠烂打的语气瞬间变得可怜起来，“乔小姐，那不是因为之前咱们有误会吗。”
他激动地向前一步，手臂跟着挥动。
缠着绷带的右手在昏昧光线下无比显眼。
林怀川也不是傻子，把手上‘偶然’受的伤和之前见陈祈颂的事情连起来一想。
其实很容易明白，什么线索都查不出来的行凶者，原因只有一个。
这是得罪了惹不起的人。
此行，他除了争取和陈家的联姻，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使命。
——化干戈为玉帛，求陈祈颂不要再处处针对林家。
林怀川的声音带上几分真诚的颤抖，“乔小姐，求您跟陈总说说……我发誓，我一定会好好对你。”
见乔宁依旧不为所动，他垂眸，单手在公文包里翻找一通。
林怀川挤出一抹微笑，把一叠纸塞到乔宁的掌心，“这是林阿姨给你的，只要你和我保持婚姻关系三年，林阿姨就能给你她许诺的一切。”
林怀川说话时心疼得滴血。
林蕴如的算盘打得透彻，林氏科技目前手握的技术最赚钱的时间不过就这三年。
林蕴如就是看准了要将林氏的核心科技融合进陈家，吃干抹净。
不过林怀川此刻除了求和，只能顺从。
乔宁懵然地打开几乎被林怀川快要揉皱成一团垃圾的纸页。
视线落下去的一瞬间，细长的眉宇拧紧，沉默了片刻。
林蕴如一向心思细腻，对她引而不发的心事了解透彻。
一张三千万的支票，和一张签了陈老爷子名字的白单。
有了这张纸，没什么人敢不卖三分薄面，乔宁可以把这笔人情账刷在任何地方。
“乔小姐，你放心，我们只是要一张结婚证。我发誓什么都不会对你做……我、我们可以两地分居，我给你置办别墅车子生活费，您不想生小孩的话，以后我们就领养一个孩子，让他继承和陈家有关的公司业务……”
林怀川还在絮叨，他看起来诚意十足，急切地把一桩没有定论的婚事料想到了十年之后。
可乔宁已经没有心思听下去。
指节逐渐从虚握，变为攥紧。
她松开环抱的手，想让阵阵的风刮走身上的热量，降低一点心中莫名的燥意。
却不料被料峭的寒意捕获，投入更乱而汹涌的心事潮涌。
十五岁，父母坐上那辆通往机场的那辆出租车时，似乎也是这样一个秋日。
车轮转得那么快，她追了十年，却只剩下模糊的车影。
林怀川还在说什么，乔宁却没有心思再听。
昏昧光线下黑沉如黑曜石的瞳孔垂下，带着凛冽的寒意落在陈老爷子的签名上。
她竟然有一刻冲动——和林怀川结婚。
遥远夜色中，闸机口的机械‘咔吧’转动。
下班高峰人流后安静不少的盛颂大厦西侧昏昧夜色中传来一记响指的脆响。
陈祈颂戏谑懒怠的声线在看不清人影的月色中拉长。
“什么东西不找我要，要你才能给。”
陈祈颂晃荡着身型，踱步过来，似乎是为了打发工作的疲惫倦意，必须搞点事情。
他脱下鸦黑色西服外套，从背后搭在乔宁肩上。
他侧偏首，端详后又觉得不够满意。
修长的指节落在纤纤细腰上揽了一把，幽冷的视线落在林怀川的脸上，挑眉，
“打发叫花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