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土动作顿了一下。
某种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逝,开口时已无痕迹。他侧头对着车窗。
“抱歉。”
话语裹着白气呼出,瞬间在玻璃上呵出一小片高斯模糊。
是为自己不合时宜的追问而窘迫吗?
斑的视线牢牢锁住带土。
沉默在车厢里凝成冰。
带土回头盯着仪表盘上停止跳动的时速表,喉结滚了滚。突然伸手拍向中控台,指尖在触摸屏上划得飞快,屏幕光映得他眼底的蓝光明明灭灭。
“这个氛围好沉闷,我要放音乐!”
满屏不认识的英文。
手指机械地划过无数歌名,如同划过冰冷的墓志铭。
“这什么听歌品味?”
带土的手指在蓝牙设置上猛点,屏幕跳出‘已断开连接’的提示时,他还故意的把‘正在连接蓝牙’的手机举到斑面前晃了晃:“来点提神的。”
蓝牙提示亮起的刹那,
一阵甜腻得夹杂着广告的洗脑神曲从车尾那爆开。
后视镜里,印着卡通熊的洗衣店货车正向他们驶近。最扎眼的是车身上那只暴怒的熊——上半身雪白,下半身污黑。
接着魔音灌耳:
“啊哩啊哩,熊哩哩洗衣店,洗掉污渍~”
带土眼皮都懒得抬地划着歌单:“这可不是我的品味。”
话音未落,手指已狠狠将音量条拽到顶格。
“啊哩啊哩,熊哩哩,一片雪白~”
“那天的熊,”斑的声音硬生生劈开喧闹的音乐,“有这个大?”
“轰嗡——!”
一阵劲爆的电吉他——
撕裂空气般炸开。
狂放的声波冲击着空调出风口的积灰。
带土的目光追着那辆洗衣车。为了看得更清楚,他降下车窗,玻璃边缘恰好齐平他眼睛。
广告上,那只愤怒的熊正对着系围裙的洗衣店老板指指点点,控诉把它的上半身皮毛洗成了白色。显然是为了夺人眼球,这头怒气冲天的熊被放大到几乎占据了整幅广告。
“差不多。”带土看着广告熊污黑的下半身掠过车窗,“乌漆嘛黑的蹦出来吓我一跳。”
“遇见黑熊还能活下来。”
斑的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方向盘。
“亚成年。”带土不耐烦的强调,“不然你就等着在社会新闻上找我吧。”
“哼。”斑笑了下,“你看得很清楚啊。”
“晚上不开远光找死吗?而且我都说了是近距离搏斗!”他眉头拧紧,“你觉得我吹牛?”
“你是东京人吗?”
“土生土长。”带土又被冒犯到了,“你知道我练过搏击吧?HR先生。”
他嘲讽斑像HR一样问他,好像在怀疑他与熊搏斗的简历造假,又不直接提,转而以户籍不合适为由想逼退他。
带土猛地关上车窗,手抓住门把手、拉开——
“别像小孩一样,一生气就甩车门。”
斑的声音不高,但带着制止的力道。
带土动作一滞,关门的力度比预想的小了点。
回忆随着被关进来的雪花涌入车厢:
“小时候在北海道乡下避暑……”
泉奈赤脚站在溪石上,裤管卷到膝盖,稍微晒黑了点的小腿没在冰水里。
兄弟俩分工明确,斑蹲守在岸边调收音机,沙沙的杂音断断续续传出。
“有熊出没的地方,会有大型警示牌。”
斑的手转动着圆形的音量钮,背景的杂音随之减弱。
“早些年,人们用彩色涂料画熊。”
“夏天气温不高,但紫外线很强。”
泉奈甩着鱼篓上岸,胳膊晒出泾渭分明的分界线,‘怎么只有我一个人这样?’
气鼓鼓把鱼篓扔给他。
‘都怪哥哥你穿长袖!’
“一个夏天,颜色就褪得差不多了。”斑继续道,“到了冬天,融雪剂的氯盐混着暴风雪,剩下的颜色也耗尽了。”
旋钮转到尽头,
“所以一年的时间,就能褪色成白熊。北海道最不缺白色,警示牌就没用了。”
杂音消失。
“现在政府只画黑熊。”
斑的视线穿透挡风玻璃,远方洗衣车已缩成雪原上的黑点,
“广告商也懂这个道理。”
“虽然这里只有棕熊。”
斑看向闷不做声的带土。
“你那天喝酒了吗?”
“不好意思。”
带土在自动门前急刹车,脖子上挂着的工牌撞在麦当劳纸袋上发出脆响。他盯着横在眼前的手臂,心里默念三遍‘不要游泳健身不要办信用卡不要传教’。
顺着胳膊看去。
一个女人,不认识,但是——
‘来搭讪的来搭讪的来搭讪的来搭讪的。’
工牌醒目地挂着集团logo,黑色衬衣显得身形挺拔,今天这造型帅得他自己都有点飘,吊打卡卡西。
都感觉到后颈一阵滚烫,带土拼命压住疯狂想上扬的嘴角。
“可以帮我把这个交给泉奈吗?”
那只手迅速缩回,取而代之的是个牛皮纸文件袋。
“你哪位?”带土眼里的光瞬间熄灭。
女人第二次说出他并不认识的名字。
对方看他没反应,显得很吃惊,仿佛他理应知道。
“你是这家公司的吧?”
自己的工牌被她指着。
“是啊。”带土点头,“我照片在这呢。”
“那你认识斑吗?”女人急切的问,“把这个给斑也可以。”
文件袋又往前递了递。
带土警惕地后撤半步,“这里面有炸弹吗?”
女人被他噎住,“如果有危险品也应该是别的吧……”
带土:“瓦斯?”
“最多刀片而已。”
女人单手掏出钱包,三人合照怼到他眼前。
“他们两个中的一个都可以。”
照片中心的长发男人扶额,头上戴着金色卡纸做的皇冠。距离镜头更近一左一右两个人,比着爱心将他牢牢框住。左边是低马尾的另一个男人,右边则是这张照片的女主人。
带土歪头看了半天。
“不认识。”
女人被他的反应倒吸一口凉气,“嘶——”
带土晃了晃自己的绳带,拿着麦当劳的那只手挑出一指,将工牌递在对方的跟前,试图让人看清那行阿拉伯数字。
“新人,刚报到。”
女人沉默的注视了一秒。
“想在领导面前露脸吗?”
粉润的嘴一开一合的念着他的名字,
“带土?”
再见面是在雪源村。带土被斑的工作高压逼得喘不过气,谎称身体不适要居家办公,实则偷偷溜到这个飞镖扎地图选出来的、几个月前听都没听过名字的地方,度假。
真是偏僻啊。换了三种交通工具,最后风尘仆仆的出现在预定的温泉旅馆。
然后才刚住了一晚,他只是出去吃了个麦当劳——
“真是不好意思啊客人。”前台和老板连连鞠躬,“您订的房间因为误触烟雾报警器,全部被打湿哩。”
真是狼狈啊。
带土蜷在便利店冰凉的高脚凳上,一条腿曲着蹬在凳脚横杠,另一条懒散支着地面。
电脑包扔在邻座,工作邮件已处理完,现在是下班时间。
他涣散的目光粘在面前巨大的落地玻璃上。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是东京见不到的画面。
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着低矮却绵延无尽的雪山脊线,中间是浓得化不开的抹茶色常绿针叶林,近处是闪烁着廉价霓虹的商业街招牌。
这垂直构图的绝对中心——
有个女人正在常绿针叶林买东西。
通过这层透明的画布,他看着女人拿起货架上的物品垂眼,当女人转肩,身影在当做背景的森林前、由小变大,从画面中部的墨绿色里脱离,朝着他所在的地方垂直下落。
是你。
带土的高脚凳吱呀作响,支着的那条腿下意识转向你走来的方位。
有人从可望不可即的画——走到他触手可及的现实里了。
但你比之前见到得样子要……带土不知道怎么形容。
并不是憔悴,而是少了点活力。
“啪!”
他伸出的腿成功绊倒专注看明信片的你。
带土捞住了你。
“不好意思。”你闷声道歉的样子让他心脏皱缩。明明该是‘你瞎吗’的剧情,你却从他怀里迅速撤离,他胸口压着的重量转瞬即逝。
“不用谢。”他习惯性的说道。
你抬头看向他,觉得这人好像逻辑有问题,但还是点点头,亡羊补牢似的说了句:“那谢谢。”
不再和他过多纠缠,走向收银台。
带土是知道你遭遇了什么的,不然他也不会被斑的怒火搞得来这里降温了。但他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按理来说应该远离伤心地……
你的身影再次从透亮的玻璃前经过,正低头拆着刚买的明信片塑封——
带土抓起电脑包冲出门。
“还记得我吗?”
他的声音撞碎在风雪里。
你转头时睫毛沾着雪粒,摇头的样子让带土想起总部碎纸机的声音。
踩雪声继续响起,你往前走。
他追着你踩出的雪坑,
“麦当劳。”
带土飞快的想着和你有关联的词,跟上你。
“文件袋,新人。”
你置若罔闻、步履不停。
“瓦斯!刀片!”他扯着嗓子喊,“炸弹!”
你终于停住,侧头看着他,脸被围巾埋掉大半。
谢天谢地,总算有点反应了。
带土捕捉到你眼中掠过一丝恍然,随即又被狐疑覆盖。
“你怎么在这?”你语气平平,“被斑裁了?”
阵风掀起你半边头发,带土僵住想去整理的手。
“嗯。”
“哼。”
你轻声的笑被冷风裹挟着传到耳里,害得他发烫。
“真是同病相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