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熙二十一年,仲夏夜,帝星陨落。
帝子凋零,存痴长赵城乾、幼子城坤、帝女邑安。
帝崩夜,城乾失踪。邑安寻至昭兰殿,遭姬夏舒囚。
是夜,大火焚殿,帝女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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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天,热得发了狂!
偌大的国公府,像一只巨大的蒸笼,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太湖那浩渺一片水面,蒸腾起几乎肉眼可见的氤氲热气,岸边几株垂柳,也失了往日的袅娜风姿,蔫头耷脑的,软绵绵垂着。
这般毒日头底下,合该寻个阴凉去处躲着才是正理。偏那离水岸稍远些,一片茵茵青草地上,立着个小小的人影儿,正是国公府三小姐,年方五岁的姬芊楠。
小丫头一身水绿色细葛裁就的小衫儿,配着同色罗裤,柔软乌黑的发丝,在头顶绾作一对玲珑乖巧的小髻。此刻,她微垂着小脑袋,露出颈后一小截细腻白皙的皮肉,一双水灵灵、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掌心托起的一只,薄翅剔透,纹路清晰的竹蜻蜓。
她屏住一口气,学着往日里瞧见哥哥姐姐玩耍的模样,两只小手将那细细的竹柄合在掌心,手腕子轻轻那么一搓,“嗡…”一声颤音响起,那竹蜻蜓竟真个儿旋舞起来,薄翅搅动着凝滞闷热的空气,带着一股子初生牛犊的轻盈劲儿,飘飘然离了那粉嫩的小手掌,不疾不徐,朝着那蒸腾着热汽的太湖水面,滑翔而去。
不远处,横跨碧波的青石拱桥上,她八岁的兄长姬夏舒凭栏而立,一袭月白色杭绸直裰,衬得身量初显抽条,腰间悬一枚温润小巧的白玉佩,几缕乌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际,更显小脸莹白如玉,浑不知愁。
但见他素手纤纤,正捻弄一精巧玫瑰糕点,玉指轻研间,那嫣红糕粉,便雪沫飞琼,簌簌然自指隙纷坠,点点飘零,散入桥下澄波。
糕粉触水,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瞬息之间,碧波之下便如沸水般翻涌起一片绚烂夺目的锦色。红的、金的、白的锦鲤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鳞光在阳光穿透的水下激烈闪烁,争相啄食那点点甜香,搅碎了倒映的天光云影,也搅动了一池原本的沉寂。
“嗳呀!”一声稚嫩惊呼,划破清寂。
石桥上姬夏舒闻声急转,见妹妹小脸失色,纤指所指处,一只精巧竹蜻蜓正打着旋儿,悠悠荡荡,不偏不倚,“啪嗒”一声轻响,落在离岸数尺、几块嶙峋湖石之畔的水面上。
那蜻蜓被微澜轻轻一拥,便又离了湖石,向清波深处漾开数寸。
小芊楠急得直跳脚,指着那水中载沉载浮之物,语带呜咽:“小鸟,我的小鸟落水了,哥哥,快些呀,它要淹死了!”在她小小的心里,这能飞的竹蜻蜓,可不就是一只活生生的小鸟。
姬夏舒忙跑下桥,几步奔至妹妹身侧,瞧她粉腮带露、泪盈于睫的焦急模样,展颜温声劝慰道:“莫哭莫哭,不过是个小玩意儿嘛,哥哥那儿还有好几个,回头给你个更好的,飞得更高!”
“不要,不要新的。”小芊楠顿地,执拗地指着碧波,“我只要这一只,方才它还活灵灵地飞呢,哥哥你替我捞它上来,“一双小手紧紧攥住兄长衣袂,仰起的小脸泪光点点,满是央求,“好哥哥,求你了!”
姬夏舒见妹妹粉泪盈盈,又望水中那只伶仃竹蜓,再四顾张望,只见远处回廊下,几个护院并侍女正倚栏纳凉,说说笑笑,无人留意此间。他暗一咬牙,低声道:“罢了,你且退后站定,莫近水边,哥哥这便替你捞它回来。”
言罢,他蹑足挨近水畔,小心翼翼踏上一块湿漉漉的太湖石,那石面覆着青苔,滑腻如脂。他竭力探臂,身子前倾,指尖几欲触及那随波轻漾的一点翠影,却总差着寸许之遥。
岸上小芊楠屏息凝神,小拳头紧攥胸前,樱唇微启,细声催促:“哥哥,再近些,再近些就捞到了!”
夏舒闻得妹妹殷切之声,心头一热,足下又往前挪移寸许,手臂竭力伸展,岂料足底那块苔石骤然一滑,
“轰啷——!”
一声沉闷的重响砸破水面,浑浊的水花猛地炸起老高,他整个人毫无防备地掼进了微温的湖水里。
他瞬间被冰冷的黑暗吞噬,寒意和汹涌的窒息感猛地攫住了他,他惊恐万状地挣扎起来,手脚在水中徒劳地抓挠踢打,却只搅起一片混乱的水泡和浑浊的泥浆。
岸上的姬芊楠像是被惊雷劈中,小小的身子绷得笔直,僵在了原地,圆睁的双眼盯着哥哥消失的那片翻腾的水花上,嘴巴徒劳地张着,喉咙仿佛被一双大手扼住,发不丁点儿声音。
湖水裹挟着水草的腥腐气息,疯狂地倒灌进姬夏舒的口鼻,呛得他肺腑巨痛,他本能地张嘴想呼吸,却只换来更猛烈的呛咳和更多腥涩湖水的倒灌。
眼前是晃动破碎的光斑,耳中充斥的只有咕噜噜……咕噜噜…… 无情的水泡破裂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坠。
姬芊楠这时才仿佛魂魄归位,恐惧如洪流决堤,冲破了她喉间的枷锁,化作一声带着撕裂般哭腔的尖嚎,瞬间撕裂了后园的寂静:“哥——哥掉水里了!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啊——!”
她小小的手指戳向那片气泡翻涌、眼看就要恢复死寂的水面,哭喊声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嘶哑扭曲,抖得不成调子。
远处仆役闻此撕心裂肺之声,悚然惊动,柳荫下假寐的两名护院面如土色,如离弦劲矢般疾冲而来。其中一人眼利,一眼瞥见水中那挣扎渐弱、正缓缓没顶的小小身影。
“天呐,是二少爷。” 那护院肝胆俱裂,哪里顾得脱靴除衫,一个猛子便扎入寒潭,拼死向沉溺处泅去。另一护院则抢至岸边,抄起长柄铁钩,心悬于喉,双目如炬紧盯动荡水面。
水下护院奋力拨开缠身水草,触到目标,一把将人托举出水。岸上同伴立时探钩,精准勾住湿透衣襟,二人合力拽拉。
待众人七手八脚将姬夏舒拖上茵茵草地,他已是双目紧阖,唇色如靛,小小的身躯软若无骨,了无生气,湿衣紧贴微鼓的肚腹,显是灌满了寒水。
“二少爷!二少爷!” 护院焦灼拍打其面颊,却半分回应也无。
一老练仆妇猛地拨开人群,利落将他翻作俯卧,运掌于背心处狠力连击。
“哇……噗……”几大股浑浊腥涩的湖水混杂着水草碎屑,猛地从他口鼻中喷溅出来。然而,人依旧紧闭双眼,面无人色,胸口沉寂得如同死水。
“没……没气儿了?”不知是谁惊骇欲绝地喊出声来。
整个后园瞬间炸开了锅,哭嚎声、尖叫声、杂沓狂奔的脚步声,搅成一锅沸粥。
闻讯狂奔而至的管家吓得面如金纸,魂飞魄散,扯着嗓子厉声咆哮:“快,快去请府医。备滚水,快,要快啊!”有人连滚带爬地飞奔而去。
那仆妇接着将姬夏舒放平,三两下扯开紧缚湿衣,布满老茧的双手交叠,以全身之力狠压其单薄胸腔。复又捏开青紫小口,深吸长气,俯身度气入内。
姬芊楠被丫鬟秀禾箍在怀里,眼睁睁看着哥哥像一具残破的布偶般瘫在草地上,任凭大人们如何施救都毫无声息。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内疚让她浑身抖个不停,连哭嚎之力亦已耗尽,唯有无声剧烈抽噎。
煎熬不知几时,在众人几近绝望的目光中,那小小身躯终于猛地痉挛一搐。
“咳……咳咳咳咳……” 一阵呛咳打破了死寂。
姬夏舒猛地侧过头,又剧烈地呕出几口带着血丝的浊水,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倒气。眼皮终于缓缓掀开了一条细缝,涣散茫然的眼神,映着刺目的天光与周围一张张惊魂未定、涕泪交加的脸孔。
“醒了!二少爷醒过来了!”人群中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呼喊。
他虚弱地瘫在草地上,浑身湿透冰冷,小脸惨白,茫然地转动着眼珠,似乎还沉溺在溺水的混沌中,只觉四肢百骸酸软脱力,喉咙深处干涩剧痛。
而那只肇祸的竹蜻蜓,早随浊浪没去无痕。
劫后余生的姬夏舒被护院小心翼翼抱起,以干燥厚氅密密裹缠,在众人簇拥下,步履如飞,疾送夏泊轩而去。
消息如同惊雷,瞬间传遍阖府。软榻刚安置停当,一阵急促纷乱、夹杂着哭泣的脚步声涌进了小院。
当先抢入房门的是姬老太太。她不过五十上下,保养得宜,乌发如云,只鬓角隐见几缕银丝。平日端方持重,此刻却步履仓皇,脸上血色尽褪,凤目含忧,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紧跟着,国公夫人徐氏与丁姨娘几乎是互相搀扶着跌撞进来,两人皆是鬓发散乱,泪痕狼藉,目光甫一触到榻上那小小的身影,便再也忍不住,失声啜泣起来。
姬二夫人紧随其后,脸上惊惶与焦灼交织,连声催促丫鬟:“快,热水,姜汤,府医呢?再去催,务必快些。”
卧房瞬间被这几位府中顶顶尊贵的女眷塞满,啜泣声、低语声、杂沓的脚步声,搅作一团令人心慌的嗡鸣。
府医终于气喘吁吁赶到,也顾不得行礼,立刻上前诊脉、细察。
不多会儿,他躬身回禀:“老太太、夫人、姨娘,万幸!大少爷呛入的湖水已排出大半,性命无虞。只是惊吓过甚,寒邪侵肺,伤了元气根基,需静养些时日,按时服用安神定惊、驱寒润肺的汤剂,务必严加保暖避风,日后也需当心咳喘之症根深难去。”
这话让紧绷欲断的心弦稍松了些许。国公夫人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被丫鬟慌忙搀住。丁姨娘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口中不住地低念佛号。
姬老太太坐到榻边,保养得宜的手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抚上孙子冰凉汗湿的额角。见他双目紧闭,睫毛不安地颤动,气息微弱而急促,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凤目含威,冷冷扫视过垂首侍立的一众下人,强压着怒火,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如何就落了水?你们都是做什么的?都当的什么差事?”
房间霎时死寂。
一直瑟缩在秀禾身后的姬芊楠,闻听祖母厉声质问,嘴唇翕动,眼看就要冲口而出——
恰在此时,榻上昏沉的姬夏舒眼睑艰难睁开,目光尚自涣散迷离,他费力转动眼珠,落定在角落里妹妹身上。
姬夏舒气若游丝,语声断续:“祖母……是孙儿……贪看池鱼……水边湿滑……失足……”
言及此,他极其轻微地,朝姬芊楠的方向,摇了摇头。
姬芊楠喉头一哽,将冲到唇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唯余泪水汹涌,无声滚落。
姬老太太抚着孙儿额角,重重一叹,终是不再追问,只将他冰凉的小手紧紧攥入掌心,转而对府医道:“好生开方,用最好的药。舒哥儿所需,尽可取用。”
随即,那威严目光如寒电般扫过跪地仆役:“今日当值湖岸,并随侍二少爷、三小姐之人,各领三十脊杖,再有下回,”语声陡然转厉,“仔细你等一身皮肉!”
“是,谢老太太开恩!”仆役们如蒙大赦,叩首之声砰砰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