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秀禾臀股间血迹斑斑,被仆妇们抬回了绛红园。姬芊楠一入院子,便径直钻进侧屋,默然守在秀禾的榻前。

    李姨娘挺着七个月圆隆的孕肚,正倚在正房门口透气,眼见此景,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心头。她扶着酸胀的后腰,柳眉倒竖,冲着侧屋厉声叱道:“作死的丫头,她生养的你,还是我十月怀胎掉下的肉?老娘这浑身燥热难耐,心口堵得慌,唤你过来陪我说说话解解闷气,你倒好,跟个锯了嘴的葫芦、钉在地上的木桩子似的,死守着个下贱丫头片子,不过二十板子,皮肉之苦罢了,还能真打杀了她不成?”

    这李姨娘乃是当年定国公南征时带回府的女子,生得一副妩媚风流的好颜色,柳腰花态,娇柔堪怜。姬芊楠那双天生含情、潋滟生波的桃花眸子,正是十足十地随了她,分毫不差。

    方才在院中听闻姬夏舒落水险些溺毙的消息,李姨娘心湖之下,可是暗自翻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意,直盼着这府中唯一的嫡出根苗就此断绝才好。她一手轻抚着高高隆起的肚腹,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灼热与算计,只待此胎争气,一举得男……

    “姬芊楠,你聋了还是哑了?给我出来,一个下贱丫头,也值当你这般金贵地守着?我看你是越发不知好歹了。”

    见侧房内依旧寂然无声,李姨娘更是怒意翻腾,气得胸脯剧烈起伏,恨不能立时闯进去揪人。一旁侍立的刘嬷嬷见状,忙趋前一步,轻轻搀住她的胳膊,低声劝慰:“姨娘息怒,千万仔细腹中胎儿。三姑娘年纪尚幼,懵懂无知,您何苦与她置气?这暑热蒸腾的,您玉体为重,快回正房歇歇,容老奴为您打扇纳凉。”

    李姨娘被刘嬷嬷半搀半劝地拉着,心有不甘地朝那紧闭的门帘又狠狠剜了一眼,口中兀自骂骂咧咧,终是一步三摇,挪回了自己那荫凉舒适、铺设齐整的正房。

    侧房内,闷热如蒸笼。对于生母这般隔三差五的叱骂,姬芊楠早已司空见惯,心下亦不甚萦怀。只是自姨娘怀了身孕,这脾气愈发乖戾难测,变本加厉。

    她小小的身量立在床榻边,手中捏着一小盒青玉色药膏。此刻正踮起脚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将那清凉淡青的药膏,细细涂抹在秀禾臀腿交接处那片骇人的青紫肿胀之上,那皮肉绽裂处,犹有血丝缓缓渗出,伤痕狰狞可怖。

    手上动作之沉稳麻利,竟全然不似一个垂髫之龄的孩童所为。

    药膏子带来的些微凉意,倒似缓了那火辣辣的痛楚,秀禾紧绷的身子骨,登时松泛下来。她摸索着,意欲将被褪至膝弯的裤儿提将上去。

    “别穿了,暑气正盛。” 姬芊楠略顿了一顿,口吻听似平淡,细辨之下,却隐着三分不容置喙的腔调,“伤口捂着反倒不好,横竖此处也无旁人。”

    自打看顾她的奶娘年前放出府去,这西首最僻静的厢房,便只余秀禾一人独居。平素除却姬芊楠,鲜少有人踏足。

    一个年方五岁的稚龄女童,竟能亲手为婢子敷药,且说出这般镇定自持的话语,寻常人闻之,怕是要惊诧失色的。

    然而,那伏在榻上的秀禾,摸索裤腰的手只略略一顿,便乖觉地垂落下来,软软搭在身侧。她阖了眼,将脸面深深埋入枕中,既不显惊异,亦不出言辩驳,只是迭声催促道:“劳动姑娘了,奴婢实实不要紧,您快些去陪姨娘说话是正经,姨娘等得焦躁了,怕又要动气的。”

    姬芊楠垂着眼帘,将那盛药的青瓷小盒顿在床头矮几上,“水在桌上,晚些打发人送饭食来。” 她丢下这一句,小小的身形便转了开去,径自离去。

    厢房里一时静极,只余窗外那不知疲倦的蝉嘶,伴着秀禾压抑的喘息。日光透过槛窗上糊着的旧纱屉子,在地面投下几块昏黄的日影,尘灰灰在其中无声无息,浮浮游游。

    姬芊楠一只脚方踏进自家门槛,身后便响起一声清脆且带着几分恭敬的唤:“三姑娘留步!”

    她身形一顿,旋身望去,只见那回廊转角处,立着夫人徐氏跟前最得用的大丫头,巧慧。

    巧慧身着湖绿比甲,料子细滑光润,发髻间斜插一支素银簪子,眉目清秀,脸上堆着笑。她身旁还跟着个瘦小丫头,瞧着不过六七岁光景,穿着一身显然是才发下来的新衣裳,怯生生地埋着头,一双小手死死绞着衣角,显是局促得很。

    这边,李姨娘闻得动静,早由那刘嬷嬷小心搀扶着,慢悠悠踱出了房门,斜倚在门框子上。一双惯会撩人的桃花眼,便带着三分审视、七分漫不经心,扫向巧慧和那小丫头。

    “哟,这不是夫人跟前得脸的巧慧姑娘么?”李姨娘拖长了调子,“这毒日头底下,难为你巴巴儿跑到我们这犄角旮旯来,是夫人有什么示下?”

    巧慧面上笑容纹丝不动,规规矩矩福了一礼:“给李姨娘、三姑娘请安。夫人方才听说,三姑娘身边如今只秀禾一个贴身伺候的,偏生秀禾又伤了身子,怕委屈了三姑娘,一时半刻也寻不着更可心合意的。恰好府里新进了一批小丫头子,夫人瞧着这个,”说着,轻轻将身旁那小丫头往前带了半步,“名唤宝珠的,模样还算周正,看着也本分老实,手脚也还伶俐,便吩咐奴婢带过来,先给三姑娘使唤着,应应急。待秀禾大安了,或是日后有了更好的,再行调换也不迟。”

    那唤作宝珠的小丫头被推上前,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只露一段细伶伶的脖颈。

    李姨娘两道目光,刀子似的在宝珠身上刮了几个来回,唇角方勾起一抹淡笑:“夫人真是菩萨心肠,针尖儿大的事都替我们楠姐儿想着。只是……”她话锋一转,带着股说不出的意味,“我们这小门小院的,只怕委屈了夫人精挑细选的人儿。”

    “巧慧姐姐,”姬芊楠紧着开口,生怕李姨娘再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对着巧慧方向微微颔首,声音虽稚嫩却稳稳当当,“替我谢过母亲,劳母亲费心了。” 又转向李姨娘,补了一句:“也辛苦姐姐跑这一趟。”

    李姨娘见状,也跟着敷衍地扯了扯嘴角:“说的是呢,劳烦夫人惦记,也辛苦巧慧姑娘了。”

    “姨娘和三姑娘言重了,都是奴婢分内该当的。人既送到,奴婢这就回去给夫人复命了。”巧慧再行一礼,转身离去,裙裾轻摆,步履端方。心下却暗自纳罕:这位年方五岁的三小姐,言谈举止竟比她那个亲娘还要稳重得体几分。

    院子里一时只余下李姨娘、姬芊楠、刘嬷嬷,并那个新来的、局促不安的小丫头。蝉鸣聒噪,声声入耳,更添几分燥意。

    李姨娘吊梢眉一竖,盯着那小丫头,眼神不善,刚欲开口立威训斥,却被姬芊楠那平静无波的声音截断了话头。

    只见姬芊楠向前挪了两步,停在离宝珠一步之遥处。她小小身量,需微微仰起那张玉雪小脸,方能看清对方低垂的面庞。

    “你叫宝珠?” 她问,稚嫩的童音,却带着股奇异的威力,很是奇怪,让宝珠不由瑟缩了一下。

    宝珠飞快地撩起眼皮,偷觑了姬芊楠一眼,又慌忙垂下头去,声音细弱:“是…是,姑娘。奴婢叫宝珠。”

    “几岁了?”

    “回…回姑娘,七…七岁了。”

    “哪里人?”

    “奴婢…奴婢是南边逃荒来的,爹娘都没了…不记得具体地方了…”

    姬芊楠静默了片刻。虽是她仰着脸,但那目光却似从云端垂落,带着骨子里透出的贵气与冷清,审视着脚下微尘。

    “昨儿刚进府的?” 她又问了一句。

    “是…是,姑娘。昨儿…昨儿牙婆才领进府的。”

    一旁的李姨娘听着女儿盘问不休,眉头越蹙越紧,终是按捺不住,出言喝止:“行了行了,问这些个有的没的做什么。”她冲着宝珠不耐烦地挥挥手,“既然夫人赏你了,你就留下吧。还不快给姑娘磕头谢恩,一点规矩都没有!” 说完,又转向姬芊楠,语气带着责备,“你也真是,一个下贱胚子,值当你问东问西?热死个人了,快跟我回屋去!” 说着,便伸手去拽姬芊楠的胳膊。

    姬芊楠并无挣扎,任由姨娘拽着。临去前,她眼风扫过那慌忙跪倒在地、额头结结实实磕在青石板上的宝珠,粉雕玉琢的小脸儿上仍不见波澜,宛如一尊精致的瓷人儿。顺从地跟着李姨娘,挪回了那帘幕低垂、冰盆森森透着凉气的上房。

    庭院里,日头依旧毒辣。宝珠兀自惶恐地跪伏在灼人的青石板上,刘嬷嬷走上前,弯下腰,温言将她搀扶起来:“好孩子,快起来,莫怕。咱们三姑娘心肠是顶顶和善的,能跟着她,是你天大的造化。”

    宝珠瑟缩着,用力点了两下头,冲着刘嬷嬷,努力挤出个感激的笑纹。

    夜色将沉,夏泊轩灯火通明,姬芊楠领着新丫鬟宝珠踏入轩内。

    床榻前立着定国公姬伯渊,而立之年,身姿挺拔,玄衣玉带,气度凛然,周身那股久居上位的沉凝气度,压得满室仆婢屏息。

    他刚从宫中策马疾驰而归,听闻爱子溺水,又匆匆带了太医一道。

    此刻,太医正凝神屏息,三指轻搭公子腕脉。徐夫人攥着罗帕立在一旁,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太医神色,那帕子早被绞得死紧。

    姬芊楠行至父亲近前,屈膝福了一福,细声唤道:“爹爹。” 又转向徐氏:“母亲。”

    姬伯渊目光自爱子身上移开,落向小女儿。那深邃眸中辨不出喜怒,只略一颔首:“嗯。” 旋即视线又牢牢锁回太医指尖。

    徐氏见女儿小小一团立于灯影里,心下微软,关切道:“你这小人儿,更深露重的,还不歇着?这般跑来跑去,两条小短腿儿,不嫌酸么?”

    国公夫人徐氏,乃北境柱石武安侯徐震之女。生得清丽秀雅,眉目间自带一股飒飒英气,更难得一身莹白皮色,于帝都贵眷中亦属罕见。年方二八便奉旨婚配,嫁与彼时尚为世子的定国公姬伯渊为妻。

    她性情温婉和善,最是纯良仁厚,从无疾言厉色。阖府上下,无论尊卑,提及夫人,莫不感念其慈心宽厚,由衷敬爱。膝下唯有姬夏舒一子。虽得此麟儿,徐氏心底深处,未尝不存着几分希冀,盼能再为夫君添一位娇俏可人的掌珠。正因如此,她对定国公妾室所出、年方五岁,玉雪伶俐的庶女姬芊楠,格外怜惜疼爱。

    “不酸,楠儿记挂哥哥,特来瞧瞧。” 姬芊楠仰着小脸,轻声答道。

    得了回应,她便悄无声息地退至壁角暗影里站定。床上姬夏舒的脸色比晌午时强了许多,唇上渐透血色,见她望来,竟抿嘴挤出一个浅浅的笑纹。

    姬芊楠亦回了一个甜甜的笑靥,嘴角弯弯,一派天真烂漫,浑然不谙世事。

    太医缓缓收手,迎着姬伯渊递来的沉沉目光,垂首躬身,声音艰涩:“回国公爷,公子福泽深厚,性命无虞,实乃万幸。然此番溺水,伤及肺腑根本,恐……恐日后不宜再行剧烈之功,习武一道,怕是要……就此断绝了。”

    话音落,满室死寂,唯闻更漏滴答,声声刺耳。

    姬伯渊负在身后的掌心骤然紧握,目光先扫过太医,再移向床榻爱子,那深邃眸底,翻涌起滔天巨浪:是剜心之痛,是不甘之怒,更是沉重如山的铅云压顶。

    姬夏舒筋骨奇佳,天生便是习武的好根骨。想他姬家世代簪缨,功勋皆在沙场马上取。自己如今更是执掌三万禁军,拱卫京畿……嫡子这条承继祖业、光耀门楣的武途,竟生生断在今日这浅塘之中?五载寒暑苦功,他筋骨熬炼得愈发坚韧,眼看着雏鹰即将振翅……这份天赐的禀赋,这赫赫将门的传承,就此夭折?

    徐氏身形猛地一晃,手指攥紧锦帕,望向儿子,眼中顷刻盈满泪光。

    他三岁起便跟着军中最好的教头,无论酷暑寒冬,寅时即起,在那演武场上扎马步、练拳脚的小小身影,冬日里冻得指尖发紫,夏日里汗如浆下,摔倒了无数次,却从未喊过一声苦……如今竟……她猛地背过身去,香肩抑制不住地剧烈耸动,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滚落,洇湿了华贵的衣襟。她不敢看丈夫那沉痛的脸,更不敢看儿子强撑的模样,生怕自己这崩溃的悲声,会击碎那孩子最后一点强撑的坚强。

    “爹爹,母亲且放宽心。孩儿无碍,能捡回这条性命,已是天大的造化。” 床榻上的姬夏舒反倒浑若无事人一般,宽慰着父母,“不能习武,孩儿日后便收束心神,专心致志,好好念书,将来……亦能为门楣增光添彩。”

    他那双细长的薄凤眼空洞地凝着帐顶,纹丝不动,下巴倔强地高高扬起,小小的喉结在脖颈间无声地剧烈滚动数回,终是猛地将头转向了床榻内侧,只留给父母一个紧绷的、小小的背影。

    徐氏听了儿子这番强作平静的言语,心头那根强绷的弦,瞬间崩断。她再也按捺不住,以帕掩面,呜咽着跑了出去。

    壁角阴影里,姬芊楠脸上那抹甜甜的笑靥尚未褪尽,听闻太医诊断,眸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幽光,宛如平静湖面下倏忽游过的一尾冷鱼,转瞬即逝,再无痕迹。目光再次投向哥哥时,那强装的平静瞬间崩塌,泪珠儿似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苍白的脸颊一下下砸落。

    姬伯渊阖了阖眼,再睁开时,只余一片沉沉的暗海,声音低沉:“知道了……性命无碍,已是万幸。日后,便安心读书,做个文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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