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后半夜落了一场透雨,至天色微明方歇。园中青石板洗得清亮如鉴,凹处犹蓄着几洼浅水,映着微熹的天光。几株芭蕉阔叶承不住夜雨之重,低垂着,叶尖断续滴下水珠,砸在阶下苔痕上,发出“嗒、嗒”的清响。墙角的夜来香经雨摧折,零落了大半,残存的几簇却愈发幽香,混着泥土草木的清气,丝丝缕缕透窗而入。

    暑气虽未全消,这雨后晨光里,到底沁进了几分难得的凉意。

    姬芊楠于这微凉与暗香中睁眼时,宝珠已将屋内洒扫得一尘不染。黄铜面盆里盛着温热的盥洗水,静静置于架上。宝珠只垂手敛目,屏息侍立一旁,静候她起身。

    “昨儿夜里没睡安稳?”姬芊楠眸光扫过她眼下那片青影,随口问道。

    宝珠慌忙垂首,“回姑娘话,奴婢……睡得好着呢!”那声音又轻又飘,若非留心,几不可闻。

    既道“好着”,姬芊楠也懒于深究。盥洗罢,便端坐菱花镜前绣墩上,静候宝珠来绾发,岂料那小丫头磨蹭半晌,只涨红了脸,指尖绞着衣角,逡巡不敢近前。

    “奴婢……手拙,还不曾会……”宝珠嗫嚅,头几乎埋进胸口。

    姬芊楠眼风淡淡扫过她窘态,放柔了声音:“不会便学,只眼前,头一桩要学的,是扬声说话。我耳背,低了听不真。”

    宝珠闻言一窒,唇瓣翕动几下,终是哑然,只点头颔首。

    姬芊楠亦不唤人,自顾拈起一绺青丝,对镜略一比划,便依着往日秀禾手法,在头顶勉力挽了两个歪斜松散、透着十足生疏的小鬏鬏。

    绛红园深锁国公府六进院落幽僻处,往前头厅上用膳,路迤逦半里之遥。是以晨起一餐,姬芊楠素只在园中,与生母李姨娘同案而食。

    膳毕,探过秀禾,便携了宝珠往前院去,循着晨省定例,先至祖母、嫡母处问安礼毕,方折往夏泊轩,探视兄长姬夏舒。

    踏入轩内,却见姬淑清与二姬儒月亦在榻前相伴。

    姬淑清身量较同龄者略高,着一身轻薄透气的石榴红云纱裁制的对襟小衫配同色罗裤,发顶挽双鬟,发间簪着赤金点翠的蝴蝶钗,圆脸杏眼,顾盼神飞,活脱是其生母丁姨娘模子里刻出来的。

    姬儒月身量与姬芊楠相仿,着一身清爽的海棠红云雾绡短襦配月白绫裤,项上悬一枚羊脂玉镂雕螭龙佩,眉眼秀气,显得娴静文雅。

    “二哥哥安,大姐姐、二姐姐晨安。” 姬芊楠唇角牵起浅涡,依序唤道,声气儿清雅。

    彼时两姐妹正与倚在床头、面犹带苍白的姬夏舒闲话,轩内莺声呖呖。然姬芊楠身形甫现,那笑语声便似被人徒手掐断,倏然寂灭。

    姬淑清唇边残笑立时僵住,一双杏眸斜乜过来,她生母丁姨娘因李姨娘专宠,积年怨毒,尽数浇在姬芊楠身上。

    姬儒月亦敛了笑意,柳眉轻蹙,她打心底不喜这个堂妹,总觉得她小小年纪便爱故作老成,眉梢眼角总凝着一段刻意的孤高,着实可厌。

    “二哥哥好生将养,改日再叙。”

    姬淑清率先起身告辞,姬儒月随之离座,只对姬夏舒略颔螓首,二人视姬芊楠若尘埃空气,径自折身绕行,余光扫了眼她身后的宝珠,走了出去。

    “三妹妹来了。”倚在床头锦缎引枕上的姬夏舒,撑着身子往上挪了挪,凤眼弯起,眸光清亮,漾着暖意,看向刚进来的妹妹。

    姬芊楠狠命在自个儿腰间软肉上一拧,痛得激灵灵一个哆嗦,眼眶瞬间就红了。“哥哥……”这一声唤得百转千回,浸满了怜惜与深深的自责,配合着一下下滚落的眼泪,那小模样,任谁看了心尖都得揪紧。

    “怎的又惹出这许多金豆子?” 姬夏舒眉心微蹙,显是心疼,忙抬手示意她近榻边坐。

    姬芊楠似有踟蹰,迟疑少顷,方挨着紫檀雕花床沿坐了半边身子,刻意与他隔开尺许距离。螓首低垂,纤薄的肩头微微耸动,无声诉说着哀恸。

    “皆是妹妹的罪过,” 她哽咽难言,字字似被揉碎,“是妹妹一时任性……痴缠着哥哥去捞那劳什子的竹蜻蜓……才害得哥哥遭此大劫……” 她抬起泪眼,痛楚地望向他,“生生断了哥哥的青云路……害□□后……再不能习武了……” 言及此,悲意汹涌,她猛地以双手掩面,整个身子都扭转向外,仿佛无颜再直面兄长。

    姬夏舒瞧她哭得伤心,默默递过一方干净的素帕,见她无反应,只是蜷缩着背对自己抽泣,他轻叹一声,伸手在她肩头安抚地拍了拍。

    姬芊楠依旧捂着脸,身体却极力避开那帕子,瓮声瓮气地从指缝里挤出话来:“我有呢,” 一边抽噎,一边腾出一只手,摸索着从自己袖袋里掏出帕子,胡乱地在脸上按了按,“就不弄脏哥哥的了。”

    此刻,她眼眶虽被自己揉搓得红肿不堪,但细看之下,那长长的睫毛下,眸子里却是一片干涩,并无新泪涌出。

    姬夏舒只得收回帕子,纳入怀中,忆及前事,温言开解:“妹妹可还记得?前月我在演武场习剑,一时忘形,剑风扫过,险伤及闯进来拾弹珠的你。那时,妹妹不也宽慰为兄,盼我少动刀兵,多效法大哥,潜心诗书么?”

    “那回是妹妹莽撞,自顾闯入险地,怨不得哥哥。只是……” 她话锋微顿,稚嫩小脸上浮起一层与年岁极不相称的浓重忧色,“我听闻三叔父他便是在那南疆沙场,马革裹尸,实不愿见□□后也步此险途……” 她声音渐次低微,浸满了真切的惋惜,“哥哥平生最爱,莫过于枪棒弓马,如今……如今生生断了此道……” 她喉头哽咽,似不忍再说,“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该是何等剜心之痛。”

    姬夏舒眸底的光微微一黯,旋即复归温润,他将身子朝榻边挪近几寸,温热掌心带着怜惜,轻轻落在姬芊楠蓬乱的发顶:“你这么小的人儿,脑子里怎么装了这么多心思?”

    他偏首瞧她,目光拂过她红肿的眼眶与微抿的唇,只觉这小女儿情态,可怜亦复可疼。眉梢含了丝若有若无的促狭,修长指尖勾住她左鬓那歪斜的鬏儿,轻轻一捻,“妹妹今日这发髻,挽得实在草率。” 指腹微带下,那本就松脱的结子应声散开,几缕青丝如墨绸滑落,垂上她玉白的脸颊。

    “呀!”姬芊楠轻呼,眸底厌恶快速掠过,身子不着痕迹又往外避了半分,素手急抬欲拢。

    “莫动。”姬夏舒却已按住了她腕子,他倾身挨近她,伸手郑重地拢起那散落的凉滑发丝,屏息凝神,笨拙而专注地替她绾结,

    束成一个整齐的发髻。

    ”谢哥哥!”姬芊楠直接站起身来,实不愿在此多留片刻,索性直言道:“另有一事,爹爹昨夜盛怒之下,一脚正踹在清风心窝处,他当场便气闭昏死,如今被丢在柴房之中,这般酷暑天气,他又伤及脏腑,既无水米,更无汤药,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姬夏舒闻言,背脊陡然挺起,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此事竟无一人向他提及。

    “妹妹莫慌,”他急声道,挣扎着便要下榻,“我这便去求祖母,求她老人家开恩赦了清风,再立时延请太医来诊治,他定能挺过此劫,你切莫忧心过甚。”

    “哥哥!”姬芊楠紧着上前一步,却又顿住,声音带着略微恳切,“只是哥哥能否晚些时候再去?若祖母见妹妹前脚刚走,哥哥后脚便去为清风求情,恐要疑心是我从中撺掇……反倒……反倒不美了……”

    姬夏舒立时颔首:“妹妹所虑极,放心,我自有分寸,待祖母午憩起身,心绪平和时,我再去禀明。”

    “如此,便有劳哥哥了!”姬芊楠这才似松了口气,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福,“哥哥好生将养,妹妹便不扰哥哥清净了。” 说罢,转身便走,径直迈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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