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正欲辞出母亲上房,侍立老夫人身后的崔嬷嬷却悄步趋前,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姬老夫人眉峰微蹙,面有踌躇之色,然只略一思忖,便咬咬牙对儿子道:“伯渊,去把舒儿抱到湖边,让崔嬷嬷给他叫叫魂,压压惊。”
姬伯渊方才稍平的心绪,此刻心火陡炽,强压着性子道:“好我的娘亲!舒儿如今这副光景,正该静卧调养。更深露重,又抱去湖边折腾?儿子知您笃信此道,原也不便阻拦。可好歹等孩子缓过这两日,身子骨略好些了,再行此事也不为迟。”
“这你就不懂了吧,” 姬老夫人正色道,“这唤魂定要当夜方灵,迟了,魂儿飘远了,可就叫不回来了!”
姬伯渊扶额,啼笑不得,只得一声长叹。
这崔嬷嬷本就通晓几分厌诈之术,而姬老夫人更是笃信鬼神,几近痴迷。阖府上下,但凡有人受了惊悸,必唤崔嬷嬷来行招魂禳解之术;便是夜来做了个不甚吉利的梦,也定要寻她详析梦谶。
有一回,老夫人梦见爱子被恶犬撕咬,惊醒后心神不宁。崔嬷嬷掐指一算,便断言此乃凶兆,预示老爷今日上朝恐遭同僚攻讦,血光暗藏。老夫人闻言色变,竟不由分说,硬是拦着整装待发、冠带齐整的儿子,死活不许他踏出府门半步。这一出,闹得府中人等面面相觑,啼笑皆非,却慑于老夫人威势,无人敢置喙半句。
且这等事,远非头一遭了。更可恼的是,不知怎的竟传到了同僚耳中。如今官场之上,只要他告假一日未上朝,便有那促狭的同僚拊掌打趣道:“哟,国公爷今日告假,莫不是老夫人又梦见了甚么凶兆?” 每每思及此等戏谑,姬伯渊便臊得脸上火辣,恨不得寻条地缝钻将进去。
姬伯渊终究拗不过母亲,只得命人将姬夏舒用锦被裹得严严实实。他亲自将儿子揽入怀中,登上了早已备好的暖轿。一应奴仆手执灯笼、捧着各式禳解器物,跟在轿后。
这定国公府邸,乃是敕造,规制宏大,庭院深深。夏泊轩位于内宅三进院落深处,而后花园则在府邸最北,其间需穿过数道月洞门、曲折回廊,并绕过一片偌大的演武场。轿夫脚下生风,也走了足足半炷香的功夫,才堪堪抵达那方惹出事端的湖边。
姬夏舒虽知父亲素来疼惜自己,然他年已八岁,平日在演武场上摔打惯了的少年郎,此刻却被当作襁褓婴孩般裹在锦被里,蜷缩在父亲坚实却汗意微濡的怀抱中,轿厢狭窄闷热,父子俩呼吸相闻,只觉浑身僵硬如木,既窘迫又燥热,额角鬓边早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偏又不敢稍动。
徐夫人放心不下,执意跟来,由巧慧并另一个大丫鬟巧兰一左一右搀扶着,紧随着轿子一侧,步履匆匆,目光始终盯在轿帘上,忧心如焚。老夫人则端坐在另一顶更为宽大的轿辇中,由崔嬷嬷亲自随侍,紧随其后。
月华如水,倾泻在墨玉般的湖面上,此处正是晌午姬夏舒失足落水之地。
岸边几块太湖石形态嶙峋,白日里看着尚算雅致,此刻在月色下却投下幢幢暗影。几株垂柳的枝条垂向水面,夜风吹过,柳条轻摆,影影绰绰,恍如鬼魅之手。
暖轿落地,姬伯渊抱着儿子步出,早有伶俐的仆役在岸边开阔处铺好了厚厚的锦褥,他将姬夏舒轻轻放下,让他半倚半靠地坐着,徐氏立刻蹲坐在儿子身边,将他揽入怀中。
姬老夫人端坐在稍远处一张铺了软垫的圈椅上,手中捻着一串光润的佛珠,微阖双目,神色肃穆而专注。
崔嬷嬷此时已换了一身玄色净衣,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她指挥着两个粗使婆子,在姬夏舒前方三步处设下香案。案上供奉着一碗清水,一碗白米,三柱清香袅袅升起。另有一个托盘,盛着几道画着朱砂符箓的黄纸,一把小巧的桃木剑,一串古旧的铜钱。
只见崔嬷嬷点燃符纸,口中念念有词,皆是些晦涩难懂的音节。她手持桃木剑,剑尖挑起一张燃烧的符箓,绕着姬夏舒缓缓走了三圈,步伐时而急促如风,时而滞重如山,符纸燃烧的青烟,混合着水汽和草木的气息,在湖边弥漫开来。
“二少爷……姬夏舒……回来哟……回来哟……”
“姬夏舒……回来哟……水冷莫贪玩,爹娘唤你归……”
“家里有热饭,有暖床,有祖母、爹爹、母亲疼你哟……”
崔嬷嬷的声音忽高忽低,在这寂静的湖边反复回荡,带着一种诡异的穿透力,她每唤一声,便抓起一小撮白米,向四方抛撒,米粒落在草丛石间,发出细微的声响。
姬夏舒靠在母亲怀里,睁大眼睛看着崔嬷嬷诡异的舞步和燃烧的符纸,听着那声声呼唤,白日里溺水的恐惧仿佛又被勾起,他下意识地往母亲怀里缩了缩,徐氏感受到儿子的颤抖,将他搂得更紧,眼中泪水无声滑落。
姬伯渊负手立于一旁,眉头紧锁,冷睨着眼前这场荒诞的禳解。心头百味杂陈:是对母亲执拗迷信的深深无奈,是对爱子无辜遭此劫难的心疼如绞,更是对这愚昧仪式的厌烦与一股无处着力的疲惫感。
夜风吹动他玄色锦袍的袍角,猎猎作响,月光勾勒出他依旧挺拔却难掩倦怠的身影轮廓,人到中年,位极人臣,统领三军,这千斤重担压在肩头,府中府外,朝堂后院,桩桩件件劳心费力,竟比沙场征伐更觉心力交瘁。
他揉了揉眉心,一股难以言喻的、深及骨髓的倦意,沉沉地压了下来。
崔嬷嬷的呼唤声持续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最后她猛地将桃木剑指向湖心,大喝一声:“魂兮……归位!” 随即抓起最后一道符纸在香烛上点燃,投入那碗清水之中,符纸遇水,“嗤”地一声,冒出一股白气,迅速化作灰烬沉入碗底。
她端起那碗溶了符灰的清水,走到姬夏舒面前,用指尖蘸了点符水,轻轻点在他眉心、胸口和两只手心,动作轻柔,仪式感拉满。
“好了,魂儿已叫回来了!” 崔嬷嬷长吁一口气,额角也见了汗,转向老夫人和姬伯渊,神情笃定,“哥儿好生将养几日,便无大碍,保管又是活蹦乱跳的了。”
老夫人闻言,一直紧绷的神色终于松缓下来,双手合十,连声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夜色更深,柳树的影子拉得老长。仆役们悄无声息地上前收拾案几。一场在姬老夫人看来至关紧要、在崔嬷嬷手中娴熟无比的“叫魂”仪式,就此完成。那融入水中的符灰和飘散的米粒,仿佛真将那受惊的魂魄,牢牢地钉回到躯壳之内。
绛红园内,姬芊楠躺在自己小小的绣床上,却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眼前一时晃过姬夏舒那张苍白的脸,一时又浮现秀禾血肉模糊的伤处,转念间,那叫清风的小童惊惶无助的模样也闯入脑海。心里,仿佛塞了一团乱麻,搅得她心绪不宁。
就在这半梦半醒、神思恍惚之际,忽闻外间似有窸窣声传来,紧接着,房门被无声地推开,几道被灯笼拉长的身影悄然侵入,带来一股迫人气息与浓郁的檀香味。
姬芊楠心头猛地一紧,睡意瞬间飞散,但她并未睁眼,只是将呼吸放得更轻更缓,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弯安静的阴影,仿佛仍在熟睡。她能感觉到床前亮起的烛光,以及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楠姐儿?” 姬老夫人熟悉的声音响起,“醒醒,祖母和你爹爹来看看你。”
姬芊楠这才如同被惊扰了好梦,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小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唤道:“祖母?爹爹?”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小小的身子在锦被里扭动,一副被扰了清梦的娇憨模样。
老夫人坐到床边,拉起她细腕子,柔声道:“好孩子,吓着了吧?祖母问你,晌午在湖边,你哥哥究竟是怎么落水的?你当时就在旁边,可看清了?”
姬伯渊负手立于灯影稍暗处,沉默地看着女儿,烛火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跃,辨不出情绪。
姬芊楠犹自呆怔片刻,好似才听懂祖母的话,她似在竭力回忆,突然又仿若被什么惊吓到,蜷缩着身子朝床榻里面躲,声音带着哭腔和困惑:“祖母,楠儿怕……”
“莫怕,有祖母在呢,” 老夫人将声音放得愈发和缓,带着诱哄的意味,“你且仔细想想,无论想起什么,都说与祖母和你爹爹听。”
“楠儿当时在草地上玩这个,” 姬芊楠抽噎着,一边说,一边小手在枕畔摸索着,然后举起了一个颇为精致的竹蜻蜓,“正看它飞得高高的,忽听得‘扑通’一声,好大的水响,抬头一瞧……哥哥……哥哥他已然在水里扑腾了。”
她小脸煞白,泪珠子顺着粉嫩面靥簌簌滚落,声音里充满了惊悸与茫然,“我是真真不知道哥哥是怎么掉下去的呀!楠儿拼命喊他,他也不应我……” 她越说越怕,小手无措地紧紧揪住了身上细软中衣的衣角,肩膀也开始不住的颤抖。
“莫怕莫怕,” 老夫人从她汗湿的手心接过那竹蜻蜓,仔细瞧了瞧,语气又缓了几分,“好孩子,那你再想想,你哥哥掉下去之前,自个儿在做什么?清风那小猴崽子呢?他跑哪儿去了?”
“哥哥……” 姬芊楠小脸皱成一团,努力思索的模样,“哥哥他……好像伏在那湖边的石栏上喂鱼儿?楠儿只顾着瞧我的蜻蜓飞上飞下,没太留心哥哥,更没瞧见清风那会儿在哪儿了。”
姬伯渊目光久久落在女儿脸上,泪莹莹、粉嫩嫩、干净、纯粹、人畜无害,怎么都不像再撒谎。
他最是见不得这双桃花眸落泪,心下一软,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姬芊楠薄薄的肩头,温声道:“楠儿乖,莫哭了。无事了,哥哥也无恙。好生躺下歇息吧。”
老夫人见状,也温言安抚了几句,母子二人这才相携离去。
李姨娘睡得死沉,浑未觉察。
“怎的这丫头屋里连个守夜婢子也无?”姬伯渊向母亲诘问。
姬老夫人瞪他一眼,“服侍她的秀禾今日刚挨了板子,她那亲娘就宿在隔屋,府内巡夜不断,还怕她给狼叼去不成?”
姬伯渊闻言,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