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如温暖的绸缎,裹着清冽的檀息,沉甸甸地弥漫在暖阁里。榻上,夏侯嫣陷在锦被深处,呼吸匀长而安稳,是秦院判金针定魄后难得的沉酣。
那张曾因记忆撕裂而苍白透明的脸,此刻在午后慵懒的光线下,竟浮起一层极淡的、近乎透明的红晕。眉宇间堆积的惊悸与痛楚如同被暖阳融化的薄冰,悄然化开,留下一种近乎稚子的纯然宁静。
宇文绰屏息凝神,坐在榻边矮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守护最脆弱珍宝的磐石。玄色常服几乎将他融进角落的阴影,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一瞬不瞬地锁着沉睡的人。
他不敢动,生怕一丝微风都会惊扰这来之不易的安宁。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睡颜,从舒展的眉尖,到微微翕动的鼻翼,最终停驻在那微不可察向上弯起的唇角。
那抹弧度极淡,像初春冰面下悄然涌动的一痕暖流,却足以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投下巨石。酸涩与滚烫交织着翻涌而上,几乎灼痛他的喉咙——那是属于玉临的笑意,终于穿透了记忆的寒霜,重新落在他的嫣儿脸上。
光在夏侯嫣紧闭的眼睑内流转变幻。没有尖锐的疼痛,没有混乱的碎片,只有一片被时光滤去惨烈、只余温软的澄澈天地。
是洛京东郊的草坡,春日的气息饱满得几乎要涨破。天空碧蓝如洗,几只纸鸢笨拙地在风中摇曳。她的那只彩蝶,怎么也不肯听话地高飞,只在低空徒劳地打着旋儿。
沮丧刚爬上心头,身旁宝蓝锦袍的少年已笑嘻嘻地凑过来,带着青草和阳光的气息。“看我的!”他手中线轴一抖,那苍鹰风筝便扶摇直上,引得周围一片小小的惊呼。
可下一刻,少年指尖寒芒微闪,只听极轻的“嗤啦”一声,那根牵引着骄傲苍鹰的丝线,竟被他手中暗藏的薄刃干净利落地割断!纸鸢失了束缚,猛地向更高远的碧空窜去,瞬间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
周围惋惜声未起,少年已毫不在意地拍拍手,转头对她扬起大大的笑容,眉眼飞扬:“这下好啦!我的飞走了,你的蝴蝶定能当第一!嫣儿妹妹,快!再试试!”
那笑容坦荡又笨拙,仿佛割断的不是自己心爱的风筝,只是拂去一粒碍眼的尘埃,只为换她眉间阴霾散去,展颜一笑。
场景倏忽流转。沉沉的暮色压着慈安寺高耸的檐角,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她提着裙裾,有些狼狈地站在廊下。一件带着少年体温的外袍已不容分说地罩在她头顶。“快走!”手腕被他温热的手掌握住,不由分说地被拉入一方狭窄却安稳的天地——是他匆忙撑开的油纸伞。伞面不大,雨势却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伞面整个向她倾斜。
冰冷的雨水立刻打湿了他半边肩膀,深色的锦料迅速洇开一大片深暗的水痕,紧紧贴在身上。寒气仿佛能隔着衣料透出来。
她不安地动了动:“你的肩膀……”他立刻挺直了背脊,下颌绷紧,声音在哗哗雨声中拔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逞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哪湿了?瞎说!这点雨算什么?倒是你,别淋着!”
那故作镇定的声音,混着雨声敲打伞面的清响,莫名地熨帖了她因意外雨势而微乱的心跳。
画面再次跳跃,是上元节喧嚣的灯市。流光溢彩,人声鼎沸。她被一盏精巧绝伦的兔儿灯吸引,灯谜却难如天书。正蹙眉思索,旁边已伸过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准确无误地揭下了灯谜签。“谜底是‘望舒’。”清朗的声音带着笃定。
她惊讶抬头,对上少年玉临在灯影下格外明亮的眼眸。摊主笑着将兔儿灯递给他,他却随手塞进她怀里,目光落在她另一只手上——她正捏着一个自己笨拙地捏歪了、勉强能看出是只小兔子的糖人。
“这个,”他指着她手中歪歪扭扭的糖兔,语气是少有的认真,“我喜欢这个,跟我换?”不等她回答,他已将那盏流光溢彩、赢得满堂彩的兔儿灯塞给她,然后极其自然地拿走了那个丑丑的糖兔子,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口,仿佛那是世间至味。
糖渣沾在他唇边,他浑然不觉,只看着她怀里漂亮的兔儿灯,唇角扬起满足的弧度,仿佛占了大便宜的是他。灯火阑珊处,她抱着那盏温暖的兔儿灯,看着他认真啃糖人的侧脸,心口像是被温热的蜜糖浸过。
这些画面,带着年少时独有的懵懂、笨拙与纯粹的暖意,如同被妥善珍藏的画卷,在秦墨金针与药力温和的引导下,一帧帧拂去尘埃,徐徐展开。不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潺潺暖流,浸润着她干涸龟裂的心田。
原来那个高不可攀、令她畏惧的宇文绰,在她不曾知晓的岁月里,早已笨拙而固执地用“玉临”的身份,在她生命中刻下了如此多温暖的痕迹。割断的风筝线,倾斜的雨伞,交换的糖人……每一个片段都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带着少年滚烫的心意。
暮色四合,暖阁内的光线变得柔和而朦胧。紫烟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脚步轻悄地走进来。浓郁的药气瞬间盖过了残余的檀香。
宇文绰闻声站起,高大的身影在暮色中投下长长的影子。他极其自然地接过紫烟手中的药碗,指尖先于动作,已轻轻拂过温热的碗沿,仔细试了试温度。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手中捧着的是稀世珍宝,容不得半分差池。他走到榻边,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温柔:“嫣儿,该喝药了。”
榻上的人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初醒的眸子里还带着梦境的氤氲水汽,少了平日的清冷疏离,多了几分迷茫的柔软。她目光落在宇文绰脸上,又缓缓移向他手中冒着热气的药碗,以及他方才试温时专注垂下的眼睫。
这一幕,与方才梦境里那个笨拙却固执的少年身影,奇异地重合了。心头那堵冰冷的墙,似乎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撑起身子。
宇文绰立刻将软枕垫高,一手稳稳地端着药碗,另一只手拿起调羹,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轻轻吹了吹,才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唇边。动作熟稔而自然,仿佛已做过千百遍。
苦涩的药味在口中弥漫开,夏侯嫣微微蹙眉,却顺从地咽了下去。一勺又一勺,暖阁里只剩下调羹轻碰碗沿的细微声响和他低沉而耐心的劝慰:“慢些……还有两口就好。”
这无声的照料,胜过千言万语。那些尘封的暖痕,正一点点融化着记忆的坚冰。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暖阁里只留了一盏光线柔和的琉璃灯。
宇文绰和衣靠在榻边的圈椅上,闭目养神,却始终保持着几分警醒。榻上的夏侯嫣呼吸平稳,似乎陷入了更深沉的安眠。
突然,一阵异样的灼热感从她心口传来!紧贴着肌肤的凤吞龙血玉,毫无预兆地变得滚烫,温润平和的光晕瞬间转为刺目的暗红!
宇文绰猛地惊醒,几乎是弹身而起扑到榻边。他一把掀开锦被一角,只见那枚血玉正散发着妖异红光,玉中那缕原本温顺游走的血色游丝,此刻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疯狂扭动、膨胀,每一次挣扎都带动着血玉剧烈震颤!而榻上沉睡的夏侯嫣,身体也随之微微痉挛起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骤然变得急促紊乱,口中溢出模糊不清的痛苦呓语。
他毫不犹豫地伸手,隔着薄薄的中衣,掌心紧紧覆在那滚烫的血玉之上。一股强大的、带着他独特凛冽气息的内力,温和却不容抗拒地包裹住那枚躁动的玉石,试图安抚其中狂暴的力量。同时,他的另一只手迅速搭上她的腕脉——指尖传来的脉搏,果然如受惊的野马,狂乱地撞击着,竟隐隐与血玉中游丝的搏动节奏呼应!
“嫣儿!”宇文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惶沙哑,“醒醒!别怕!”
仿佛在回应他的呼唤,也仿佛是被那狂乱的心跳和灼痛惊醒,夏侯嫣猛地睁开眼,瞳孔因惊悸而放大,失焦地望着虚空。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秦院判精心构筑的平静堤坝——不再是草坡的暖阳、雨中的纸伞、灯市的糖人,而是冰冷的雪谷、呼啸的箭矢、刺目的猩红!
“玉临!”一声凄厉破碎的哭喊骤然划破寂静的暖阁,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与绝望,她的手在虚空中胡乱抓挠,“别走!别去……箭!有箭——!”
那一声“玉临”,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宇文绰的心脏。所有的冷静自持瞬间崩塌。他本能地、几乎是粗暴地一把抓住了她在空中乱抓的那只微凉的手,紧紧攥在掌心,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和生命都渡给她。
“我在!”他俯下身,滚烫的气息喷在她耳畔,声音沙哑得如同粗粝的砂纸磨过,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和不容置疑的承诺,“嫣儿,看着我!我在这里!玉临在这里!哪也不去!”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也带着此刻不容错辨的、微微的颤抖。那真实的触感和灼热的体温,穿透了梦魇的冰冷迷雾,如同最坚固的锚,将濒临溺毙的她猛地拽回现实。
夏侯嫣涣散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怔怔地、茫然地看向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俊朗的轮廓在昏暗的琉璃灯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深邃眼眸中翻涌的惊痛、刻骨的担忧,以及那份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却清晰得如同烙印。
心口血玉的灼烫感,在他掌心内力的压制下,奇迹般地开始缓缓消退,那狂躁的血色游丝也渐渐平息,重新变得温顺。狂乱的心跳,在他的注视和他紧握的手掌传递的力量下,也一点点平复下来。
暖阁内只剩下两人交错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更深漏尽,窗外是无边的黑暗。但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那只紧握的手,那句沙哑的“我在”,却像穿透漫长寒夜的第一缕微光,微弱,却无比坚定。
记忆的坚冰,在痛苦与温暖的激烈碰撞下,终于裂开了一道无法忽视的缝隙。缝隙那头,是尘封的暖痕,也是通往真相与彼此救赎的、荆棘丛生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