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的瘟疫仍在肆虐,灰霾的天空下,街巷萧条,唯有偶尔抬着蒙白布担架匆匆走过的官差,和风中飘来的隐约哭泣,昭示着这场灾难的残酷。左相府邸门前,昔日车水马龙的景象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门庭冷落的凄清与压抑。
府内,夏侯渊和夏侯源兄弟二人,眼布血丝,面色沉郁,正指挥着所剩不多的忠心仆役,将一袋袋新调来的米粮和药材搬入院中清点。父亲夏侯峰骤然下狱,如同晴天霹雳,几乎击垮了这个家族。但惊怒悲痛之后,身为长子次子的他们,不得不强忍悲愤,挺身而出。他们已向皇帝上书,自请戴罪立功,接替父亲未完的防疫事宜,以证夏侯氏清白。
“仔细清点!每一粒米,每一钱药,都需记录在册,绝不能再予人口实!”夏侯渊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深知,此刻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夏侯家,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与此同时,皇宫宣德门外,冰冷的汉白玉广场上。
夏侯嫣一身素白衣裙,未施粉黛,苍白得几乎透明。她不顾脑后伤势未愈,不顾身体虚弱,更不顾紫烟和徐成的苦苦哀求,毅然跪在这凛冽的寒风中。雪花落在她乌黑的发间、单薄的肩头,很快融化成冰冷的水渍,她却恍若未觉。
“陛下明鉴!家父夏侯峰忠心为国,绝无贪墨之举!此乃构陷!求陛下重审冤情,还家父清白!”她一遍又一遍地高声呼喊,声音因寒冷和虚弱而颤抖,却带着一股执拗的绝望力量,穿透风雪,撞击着厚重的宫门和森严的宫墙。额间一次次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很快便是一片青紫红肿。
远处,重檐斗拱的阴影里,沈未寻一身深青常服,静静伫立。他望着风雪中那道纤细而决绝的身影,看着她一次次叩首,听着她嘶哑的喊冤声,那双总是蕴藏着天下风云、深不可测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心疼与焦灼。垂在广袖中的手,缓缓攥紧,骨节泛白。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是夜,长乐宫偏殿,灯火幽微,冷寂如古墓。
沈未寻的身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德安长公主独孤湘面前。她正对着一盘残局,指尖捻着一枚冰冷的黑玉棋子,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殿下好雅兴。”沈未寻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德安长公主缓缓抬眸,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片冰封的深沉:“沈门主大驾光临,本宫这冷宫,倒是蓬荜生辉了。”她刻意加重了“沈门主”三字。
“明人不说暗话。”沈未寻懒得周旋,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对方,“夏侯嫣若有三长两短,殿下您重获的自由,以及您所图谋的一切,恐怕都会化为泡影。宇文绰的怒火,您承受不起。”
德安长公主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哦?沈门主这是在威胁本宫?”
“是交易。”沈未寻声音低沉,“我助殿下得到您想要的——那张龙椅。而殿下,动用您一切力量,保住夏侯嫣,助她父脱困。”
殿内陷入死寂,只有灯花噼啪轻爆。德安长公主指尖的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一响。她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良久,才幽幽道:“历代以来都是男人做皇帝,而我独孤湘偏要做大靖第一代女皇!与其逆来顺受,不如放手一搏,总比困死在这长乐宫有趣得多。好,本宫答应你。”
一场各怀鬼胎、惊心动魄的交易,在这冷宫深处悄然达成。
翌日,夏侯嫣依旧跪在宫门外,身体已近极限,摇摇欲坠。意识模糊间,她似乎看到一辆看似普通的青幔马车在不远处停下。一名身着浅碧色衣裙、面容温婉柔美的女子,在侍女陪同下快步走来,眼中满是担忧与不忍。
“嫣儿妹妹,你这是何苦?”女子声音温柔,带着怜惜,“快起来,这般跪着,身子要垮了!”她上前欲搀扶。
夏侯嫣已无力分辨,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最终彻底失去意识,软软倒了下去。
温如意急忙扶住她,对宫门守卫急道:“快帮忙!夏侯姑娘晕倒了!我先带她回府救治!”守卫认得这是近日因协助防疫而颇得赞誉的温尚书之女,又见夏侯嫣确实情况危急,未加阻拦。
温如意迅速将夏侯嫣扶上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视线。马车并未驶向温府,而是拐入了一条僻静的巷弄……
西境,雁回谷。烽火连天,尸横遍野。玄甲军与西戎铁骑厮杀正酣。宇文绰一身黑甲已被鲜血染透,手中长枪如同死神的镰刀,所过之处,西戎兵士纷纷倒下。他作战风格一如既往的悍勇冷厉,甚至比往日更加酷烈,仿佛要将所有焦灼与担忧,尽数发泄在这战场之上。
温孤烈的军队虽悍勇,却似欠缺死战之心,几番激烈交锋被玄甲军击退后,竟开始有序后撤。宇文绰心系洛京,牵挂夏侯嫣,无心恋战追击,见敌军退去,立刻下令清扫战场,加固防线,同时以八百里加急向洛京报捷,自己则将后续事宜交予副将,即刻点了一队亲卫,连夜班师回朝!
一路风尘仆仆,心急如焚。刚入洛京,甚至来不及回府换下征袍,便直奔皇宫述职。皇帝见大捷,龙心稍慰,但提及夏侯峰之事,只是叹息,令其稍安勿躁,自有法度。
宇文绰心中不安愈盛,匆匆告退,马不停蹄地赶回忠义侯府。
“嫣儿!我回来了!”他一把推开暖阁的门,带着一身未散的硝烟与寒气。
然而,内阁空空如也。锦榻冷清,药碗不见,只有熟悉的药香淡淡萦绕,却平添一股令人心慌的寂寥。
“夫人呢?”宇文绰心头猛地一沉,转身疾步而出,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厉色。
早已候在廊下的紫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未语泪先流:“侯爷!您可算回来了!夫人…夫人她…”她泣不成声,“老爷出事了!被下了天牢!夫人她前几日天天跪在宫门外为老爷喊冤,昨天…昨天晕倒在宫门外,被…被温尚书家的如意小姐接回府照料了……”
“什么?!”宇文绰如遭雷击,身形猛地一晃!父亲下狱?嫣儿跪宫晕倒?被温如意接走?
一连串的噩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头!但下一刻,极强的自制力让他猛地稳住心神。不对!温如意?温尚书是德安的人!德安刚被解除禁足!夏侯峰偏偏在这时被构陷下狱!嫣儿偏偏在此时被德安的人“接走”!
一个清晰的、阴毒无比的阴谋轮廓,瞬间在他脑海中炸开!调他离京,构陷夏侯峰,控制夏侯嫣!每一步都精准狠辣!是谁?是德安?还是……利用德安的沈未寻?!
滔天的怒火与冰冷的杀意瞬间席卷了宇文绰的四肢百骸!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刻最重要的是找到嫣儿!
“备马!”他声音嘶哑,如同困兽的低吼,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焦灼与暴戾,“去温府!立刻!”
他冲出府门,翻身上马,玄色大氅在身后猎猎作响,如同凝聚的风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嫣儿,等我!无论你是谁,敢动她分毫,我宇文绰必让你……永堕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