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外恰逢市集,正值未申之交,长街人声鼎沸。
江稚微很快下了马车,呼吸到外面的空气,她稍稍安心了些,前方街市熙攘,马车在人群中艰难穿行,颠簸得愈发厉害,她就叫兰芷喊停马车,自己快步走了下去。
兰芷忙跟过去,寸步不离:“姑娘,我随您一块。”
江稚微依旧带着笑意:“兰芷,你放心,我不过随便转转,官人今日疲累,我记得我常去的那家点心铺,点心极好,上个月我还尝过,我想给官人也尝尝。”
兰芷闻言,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终是低眉顺目道:“奴婢明白。”
江稚微眸光掠过街角攒动的人影,忽而轻笑一声,抬手抚了抚仍隐隐作痛的左肩:“这熙攘长街,人多眼杂,敞亮得多。”
她将“敞亮”二字咬得极轻,见兰芷神色如常,又似笑非笑地补了句:“至少众目睽睽之下,没人会明目张胆地给我一掌了。”
兰芷听她这般说,也只能垂首答应:“姑娘放心,奴婢定会仔细照看您的。”
“你和我一样都是弱女子,如何能保证你不会受伤?”江稚微朝她微微笑着,开口提点,“莫要说这些逞强的话。”
兰芷改了口:“大人安排了人护着姑娘,姑娘可安心。”
江稚微点点头:“走吧。”
一切的一切,似乎熟悉又陌生。算来,自家中事变,她辗转波折,任人差遣丢弃,好久未曾有过自己的主意了,江稚微走得慢吞吞,不时张望,不光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连带着这些小摊,江稚微都觉得亲近十分。
福缘斋。
这家铺面不大,不过方寸之地。
兰芷打量着,问道:“姑娘,是这里吗?”
江稚微转过头:“在外面等我可好?”
兰芷神色微凝:“姑娘,不如我陪您去,帮您拿东西。”
江稚微莞尔,笑意深深:“官人其实爱吃甜食,他长年累月喝苦药,早就乏味,他不想让人知晓他的喜好,所以还是难为你在此稍等片刻。”
兰芷脸色有些僵,怔愣间,江稚微已然进屋。
屋里只有稀稀两两的客人,江稚微上前,不紧不慢地立在柜台旁等待。
“小姐?”秦无许率先认出她,满是惊异,连带着把正要招呼的客人都晾在了原地,忙出来迎她。
秦无许疾步抢到她跟前,却在看清她面容的刹那陡然僵住,喉头滚动几番,还未开口,她就率先掉了眼泪。
“欸?”客人连连抱怨,拍着桌子嚷嚷“这咋把人撂下就走了,还卖不卖了?”
江稚微拿手帕替她拭去泪,温声道:“先去忙,一会儿说,我今天有空。”
江稚微从袖中抽出素帕,轻轻按在秦无许泛红的眼角,帕上白梅打上湿意,愈发显得清透。
“莫急,”她声音轻得如初春白絮,将手帕不着痕迹地塞入她的手心,“我今日横竖无事,等你忙完再叙不迟。”
“我..叫人过来。”秦无许好歹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来,她脚步匆匆,不多时便有个灵巧的小丫头出来。
寻烟出来迎客,满是歉意地赔不是,悄悄朝秦无许眨眨眼,示意秦无许尽管过去说。
秦无许拉她进屋,哭道:“小姐,小姐您..还好。”
“我没事,许久不见,早不是当年光景,也不必叫我小姐了。”江稚微见她还哭着,轻叹一声,“不哭了。”
秦无许闻言心头一紧,生怕她再想起以往的事,慌忙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她强撑起笑意,眼尾还泛着红,却已换上轻快的语调:“您瞧我还是这般。”
江稚微道:“我今天来,还是有事请你帮忙。”
秦无许道:“姑娘说,我承蒙您的关照,当时没什么能帮上忙的已然愧疚,如今定全力以赴。”
江稚微开门见山:“我想开医馆。”
秦无许忙道:“姑娘若手头紧张,我这些年攒了些钱,都在我这...”
刚说完,她就要起身去寻钱。
江稚微拉住她:“钱无所谓,主要是地方需得你帮我留意一下,我许久不出来,人生不熟,也不懂行情。”
“阿许姐姐,得拜托你帮我多留意一下了。”江稚微带着诚恳,又有着些恳切的意味。
“自然自然,姑娘如今可有钱,过得如何?”秦无许说到这里,不免又要哽咽。
秦无许连连点头:“这是自然,这是自然...”话锋一转,声音便颤了起来,“只是姑娘如今...银钱可还趁手?日子...”她后半句生生哽咽住,没能再说下去。
江稚微微微笑着,平和道:“别担心,一切尚可的,今日来,我主要还是为得买糕点来的。”
秦无许听此,喜笑颜开:“您随我来,给您拿老样子。”
她转头又加了一句:“可不许给钱啊姑娘!”
江稚微看着熟悉的店面,忽然感到一阵暖意。
人身处其位便谋其事,江稚微小时常读书,读的圣贤书多了,加之父母亲的影响,暗中保护却从不阻拦反而引以为傲,她心怀大爱,常慈悲心怀,不忍眼见疾苦而无所为,她愿施手相助。故而她从不觉得闺阁绣户就该困住双足。
那时的她尚未尝过世道艰险,行善时眉眼间总漾着纯粹的笑,像初春新发的柳枝,不带一丝杂质。施药时从不计较银钱得失,只愿世间的人能少些苦吃。
祖父教导得严苛,医书上的话必得滚瓜烂熟,字字不差,不时提问,日日不歇,她的医术,也便是在这日复一日的诊治中渐渐精进的。
秦无许原是被抛弃出来的妇人,她丈夫不管不问,死命要将她赶出家门,她丈夫人高马大的,凶猛可怕得要命,秦无许愣是梗个脖子和她吵,在大街上受人指点也不怕。
围观的人皆是议论纷纷,无人替秦无许言说,只说秦无许不守妇道,泼辣无礼,简直是家门不幸。
感情之事从来都是两厢的纠葛,哪有把过错全推给一方的道理?如此苛待一人,哪里算得明举?江稚微愤然。
江稚微显然是第一次见这场面,她只能派下人去拦,下人却不从,只说家事不该管。
秦无许挨了耳光,逐出家门。
江稚微来晚了,觉得愧疚,说要带她回府敷药。
秦无许身上有种豁达,吵完架抹抹眼泪似乎没事人,拒绝江稚微的好意,说打算出门谋事,好生赚些银两。
江稚微支持她。
至亲至疏夫妻,父母相敬如宾,恩爱异常,江稚微察觉到世间结亲之人并非全是恩爱,还有争吵破碎,分道扬镳。
她性子不错,人也开朗,虽秦无许是妇人,却能与秦无许结交,江稚微常照顾她的生意。
一来二去,便熟络了。
秦无许从不觉得自己可怜,她说怎样她都能好好活着,而且活得特别好。
“这些糕点都是新做的,够不够?”
秦无许的话打断了江稚微的思绪,江稚微回过神,看着满满一兜糕点,不由发笑:“不用这样多的,你这生意还做不做的?”
秦无许硬要塞给她:“我都未想过你何时还会过来,送点小点心怎么了?你安心吃,好好的。”
江稚微道:“好,那事情拜托你帮我留意一下。”
“放心。”秦无许灿然一笑。
她的确是个有韧劲的人,何时都能昂然挺首,她以后定会过得极好。
江稚微出了门,风缓缓吹动她的发丝,她也想像她一样。
兰芷伸出手想接过来:“姑娘,您给我拿吧。”
江稚微拒绝了她:“兰芷,不必操心,我来吧。”
远处的街巷已次第亮起昏黄的灯笼,江稚微抬眸望了望天色,该回去了。
下马车后,却见沈瑜白的马被栓在门口。
“官人。”江稚微走进去,看到了立在门口的沈瑜白,他官服还未换下,想来是还未回来多久,“您回来了。”
“去哪里了?”沈瑜白问道。
江稚微眉眼微弯,笑道:“去给官人买了点心,不妨去我屋室,官人尝尝。”
“好。”沈瑜白已然来到她跟前,“你穿得不多,冷不冷?”
“不冷。”江稚微将手伸过去,纤纤素手主动探入沈瑜白的掌心,轻轻牵住他的手,却是冰冷,她抬起头,眼含关切,“官人似乎很冷。”
“稚微..”沈瑜白呼吸稍重了些,他犹豫着想要抽开手,“别将你的手弄冷。”
江稚微握得更紧了。
“官人,无碍的。”
沈瑜白呼吸蓦地一滞,难得的温存,是对于沈瑜白来说的。
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泛白,心跳得厉害,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江稚微离自己愈发近起来。
江稚微道:“官人,走吧。”
“好。”沈瑜白任由她拉着,步步紧紧跟着,不快也不慢,恰恰顺着她的步子。
“兰芷,你去准备晚饭吧。”江稚微看兰芷跟了过来,转身说道。
兰芷垂头:“是,姑娘。”
江稚微拉着他在榻上并肩而坐,说道:“官人,我也想做点什么。”
沈瑜白说道:“你好好的就好。”
“官人说笑了。”江稚微神色从容,歪头朝他笑笑,“我想行医。”
沈瑜白不语,目光中的神色琢磨不透。
江稚微并不确定他是否同意,她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她试图从他那幽深的眸子里寻得一丝应允或拒绝的痕迹,可是她只看到从他眼里映衬出的小小的自己。
沈瑜白别过头,询问道:“为何?”
江稚微指尖轻轻搭上沈瑜白的手背:“官人,我想和您一块分担,不愿只是攀附您,您放心,我会易容,断不会叫人知晓与您的关系,定不会给您惹祸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