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以柔抬头,灯光很刺眼,她依然能眼神空空。
女主茫然四望,纤长的手在雨后的石板路上无助摸索。
男主入镜,捡起盲杖,看她片刻,俯身接她的手。
手指相碰那一瞬,姜以柔愣住。
男主接台词:“你……你的手杖。”
姜以柔接过,轻声道谢,转身要走。
男主喊住她,“去哪里?太晚了,我送你。”
姜以柔脚步一停,摇摇头,手杖敲在地面,叮叮当当,一点点远去。
夜戏拍完,已经十点。
剧组收工,一瞬间很忙碌。
姜以柔披上外套,看向某个方向。
有人在看他们拍戏,姜以柔一早就发现,没找到机会确认。
她以为是杨雯半夜跑来了。
仔细一看,那身影很高,很熟悉。
走近后,是白路庭。
姜以柔有些意外,“白先生,晚上好。”
“晚上好。”
站着很尴尬,恰好路边有一条长椅,姜以柔指了指,“坐?”
白路庭没拒绝,坐在一端。
姜以柔坐到另一端。
中间还能再坐一个人。
沉默。
姜以柔绞尽脑汁,想问他怎么大半夜在这里,怕不礼貌,没说出口。
结果白路庭难得开口:“怎么忽然演戏?”
姜以柔一顿,“说了你可能不信……我专业是表演。”
白路庭有些意外。
想到她刚才的状态,又不那么意外。
“演盲人?”
姜以柔点头,胸有成竹问:“很像吧?”
白路庭看了她片刻,“很像。”顿了下,“之前拍过什么?”
“拍过一部文艺电影。后来没再拍。”
“为什么不拍了?”
“理想跟现实不一样。”
白路庭反复品味,点头,“的确不一样。”
“白先生好像深有体会?”
白路庭有体会。
记忆中的人和现实中的人不一样,异曲同工。
但他只是笑笑,“那部电影叫什么名字?”
姜以柔沉默一下,“海上花开。”
“很好的名字。张爱玲有一部书。”
“嗯。但没什么关系。”姜以柔顿了顿,“你要看吗?”
“只是问问。”
“那就好。”姜以柔把话题转开,“白先生在这里谈业务?”
“休假。”
姜以柔啊了声,“真好。”
白路庭看她。
姜以柔解释:“有钱的老板,想休假就休假,很羡慕。”
白路庭没告诉她,假期的代价是消解他心里最珍贵的一段回忆。
再没有话题可聊,姜以柔看了眼时间,“我要走了。白先生早点休息吧。”
白路庭点头,跟她道别。
剧组大巴已经在路边等着,姜以柔挥挥手,转过花丛的转角,再看不见。
白路庭坐在长椅上。
风里似乎还有姜以柔的声音。
海上花开。
他记得说这句话时她的神色。
一种怀念般的怅然。
回到房间,李群打来电话。
“温馨提醒,白先生,您为期五天的失恋假期今晚即将结束,明天的日程安排将发到您手机上,请注意查收。”
白路庭不想搭理他的抽象,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余光看见桌子一角,电视遥控器静静放在那里。
李群还喋喋不休:“有个消息必须告诉您,重小姐订了回国的机票。”
“嗯。”
遥控器拿在白路庭手里,他轻描淡写,打开电视机。
搜索栏在右上角,白路庭点开,输入海上花开,确认。
【未找到相关影视作品】
李群:“需要我帮您应对吗?”
“不用。”白路庭又搜索一遍。
【未找到相关影视作品】
李群:“您自己处理的话,需要我帮您订见面的地点吗?”
白路庭没理,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关的问题:“海上花开,你看过吗?”
李群懵住,“什么?”
“一个电影。”
李群反应神速,拿出手机,“海上花开……张爱玲那个?”
“不是。”
“主演是?”
白路庭关了电视,“不用找了。”
话刚说完,搜索页面出现了姜以柔的名字。
李群一顿,“哦,噢……姜女士的海上花开?几年前的电影了,但是……”
白路庭本来要挂电话,顿住。
李群:“看报道,被压了。找不到的话,应该是还没有放出。”
电话结束,几条消息叮叮咚咚发进白路庭微信。
李群发的,白路庭从最后一张开始看,是《海上花开》被压的报道,原因写得很模糊。
往前翻,导演拍摄期间的采访。
白路庭看见姜以柔的名字,在一段话里。
“以柔非常有灵气,不仅仅在演戏上,还有对角色的解读。我们常常讨论某个场景、某段台词要怎么演,她的见解总是能抓住作品和人物的灵魂。她演出的效果经常比我预料中还要好。”
再往前,关于作品的报道。大部分是文字,白路庭看得仔细,向下滚动图片,还剩几行时,手指失误,把上一张图片划了出来。
姜以柔站在街头的雨幕里,穿着冲锋衣,黑色鸭舌帽下的脸只有十八九岁,眼睛像水中的波光,仿佛转眼就会破碎。
剧照里她介于男女之间,素面朝天,没有任何装饰。身上天然带有的气质,足够让人去想象角色,描绘故事。
一种倔强易碎,洁白清冷的感受透出照片。
文字不足以描述白路庭在那一瞬间的诧异。
他诧异的不是这样的姜以柔,而是这样的姜以柔,他见过。
再往前的图片都已经无关紧要,白路庭扫了一眼不再关注。
他唯独点开姜以柔的那张照片,长按,选择保存。
李群发来消息:“白总,我已经让人去打听这个电影了。”
白路庭没理,退出微信,给管家打电话。
管家接通,问他最近怎么样,白路庭说还好。
“高叔,有样东西……”
“啊,什么东西,我帮你找找?”
白路庭默然一下,“没什么,您忙。”
挂断电话,白路庭离开了酒店。
失恋假期的最后一个小时,白路庭开车在高速上狂飙。
还剩七分钟到十二点,车子在别墅门口停下。
白路庭大步走进客厅,高管家正在整理账本,眼珠子瞪得很圆,“小白回来了?什么事这么急?”
“高叔。”白路庭只来得及喊一声,匆匆走上二楼,推开书房的门。
房间很干净,很多天未回也擦得窗明几净,白路庭在一列展示柜前停下,隔着玻璃,看见了想找的东西。
高叔走进书房时,展示柜打开了一扇。
白路庭从小到大获得过的各种奖杯,喜欢的藏品,都摆放在这里,整整齐齐。
高叔看只看一眼,就知道少了什么。
那件藏品很特殊,在这些奖杯和古董中格格不入。
是一盒烟,白色盒子,画着一颗绿色的六芒星。
——
网剧拍摄周期比正剧短,赶工很紧,姜以柔每天连轴转,背台词,找状态,反复磨戏,压力大到重拾旧习。
中午收工,演员吃完午饭有一段短促的休息时间。
姜以柔找了一块偏僻空地,抽出一支烟,点燃,咬在嘴里。
一起拍摄的男演员也来抽烟,看见她差点惊掉下巴:“小姜,你抽烟?”
“女士烟。”姜以柔挥挥烟盒,六芒星流光溢彩,“很久不抽了。”
“唉,压力太大吧?我也是。”男演员掏出烟,点上,“我这烟味大,去另一边了,你在这儿吧。”
姜以柔点头,目送他离开。
不经意想起一件很多年前的事。
十九岁时,她被徐家踢出家门。
两手空空离开,钱财被冻结,大学学费像催命符一样缠着,她只能四处打工。
那时候她还没有完全淡出所谓豪门的圈子,下班后刷新社交平台,看见的都是弟弟妹妹和曾经的朋友晒每天的生活。
那些名车名包,几千块的发夹,前不久还在她周围,转瞬间化为乌有。
别人悠闲喝下午茶的时候,姜以柔为了一个工作焦头烂额,看到喜欢的东西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买下,连电费都要掐着花,她不明白命运到底为什么这样和她开玩笑。
有段时间她痛苦得每天想死,染上抽烟喝酒,穿得像个男孩子,黑色的冲锋衣和鸭舌帽是标配,哪怕大夏天她也不肯脱下。
有一次她病得严重,嗓子像刀片锯过,老板突发善心,给她放了两天假。
她吊完水去海边漫无目的地乱走,无数次想走进海里。那是夜晚,海风暖湿,她靠着栏杆望岸上的灯火,听见有一对情侣在表白。
男生准备了玫瑰花,希望和女方交往,女的把男的拒绝了,说要出国留学。
男的说:我会等你。
姜以柔抽了支烟。
嘲讽这世界上还有人相信爱情。
第二天她去机场送一个朋友,半路下起大雨,送完朋友,雨还没停。
姜以柔不急着走,在机场的观景台上看来来往往的人。
不停有男生女生到她面前要联系方式,姜以柔不说话,摆摆手,大部分都会默契地离开。
后来姜以柔干脆拿出烟抽,来找她的人果然变少。
因此,那个男生过来时,她想都没想就说:“不加联系方式。”
结果他只是问她借烟。
姜以柔给了他一支。
他接了烟,语气很意外:“女士烟?”
“戒烟,怎么了?”
因为生病,她声音哑得比男人还粗,他听了,没多说什么,点上烟,说:“正好,我不抽烟。”
“现在怎么抽?”
“想抽。”
姜以柔戴了鸭舌帽,比他矮一截,只能隐约看到他侧脸,很高,很沉默,不会抽烟,呛了好几声。
抽完一支,他又问姜以柔要。
姜以柔给他,这次他抽得好很多,没再呛到。
女士烟味道清淡,烟雾里散开一缕草木香。姜以柔其实有些担心,怕他会跳下去。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直觉,就莫名地陪他站了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里他们都不说话,直到要去上班,姜以柔才说:“我走了。”
他点头,说:“谢谢。”
姜以柔晃晃手里剩下的那盒烟,放在他手边,“送你。”
姜以柔转身走下观景台,叫了一个出租,离开机场。
她不知道那个男生后来怎么样。
反而是她因为在机场停留的那段时间,被摄影师拍到几张照片,发到网上,小火了一把。
她因此接到一些模特工作,后来是广告,后来还接到第一部电影。
电影的名字叫“海上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