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快步出了周府,行至门外,沈书韫眉心微动,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才好。
沈书韫抬手刚要扶额,二人不小心四目相对。
粱知远面色严肃,沈书韫为化解眼前的尬意,轻声问道,“这画?”
“交给你,三日后我来取。”
还真把我当修画之才了,天天不做别的,就修你这画?
粱知远冷声丢下这句话,疾速打马,马蹄声响,远处便一个背影而去,徒留沈书韫手握画作,孤零零一人.....
苏二娘见沈书韫愣在原地,从马车上跳下来,疑声询问,“大妹子,梁大人咋也在?”
沈书韫咬咬牙,缓缓将画递给苏二娘,并简单讲述了周府发生之事。
苏二娘满心生疑,眉心缓缓拧紧,抿了抿嘴,反问沈书韫,“那梁大人这笔生意,你要接?”
话刚落地,前面的追风似乎也听懂了二人的对话,连仰两次头,闷声哼哼,示意加入闲聊。
坐在驴车上的沈书韫转眸,看向逐渐恢复完精气神儿的苏二娘,笑了笑。
“接!还收高价,这本就是一锤子买卖,今日要不是碍于周大人面子,他是万不会光顾我这般小书铺。”
“对,赚他个人仰马翻!”苏二娘粗声大气应了句,只见追风又仰头哼哼了两声。
二人不由得哈哈大笑,笑这驴最近又添慧了。
今日茶肆的生意依旧火爆,苏二娘一碗热茶汤下肚后,忽像是增长了一番力,挤着眼神,看向台上的红衣女子,听着柳摇金的故事......
沈书韫从台上收了眼,思绪不住地飞转出周大人的认可,以及这一次粱知远父亲需要修复的画作。
临京地大物博,也繁华热闹,像“七雅书铺”这般小门脸的书铺到底要走一条怎样的路子,才能在这临京站稳脚跟,自己才能足够生存?
思量片刻,转而又重新看向台上的说书人,又看向台下一桌又一桌的客人,大家这般闲情逸致,果然是临京才有的。
既然闲情逸致高涨,可说书按场次说一场,听一场,如果我将说书的内容刻印出来,按册或套售卖,台下的这些看客,会不会都将是买主?
这应是一笔好生意,可这么好的生意,难不成临京没人想到?
粱知远通县曾怒踩话本,可那些话本多少是在讲一些风花雪月,倘若话本不讲这些呢?
耳畔阵阵热烈的掌声响起,台上嫣红女子摇着扇亦步亦趋往门口处角落的一桌走来。
“听堂倌说,你们二位一直在等我?”
苏二娘缩了下脖子,对上柳摇金的视线后,眼睫一垂,表情变得有些不自在,压低声道,“那日还得谢你,欠你的,豆腐脑来补。”
柳摇金不屑地瞅了瞅她,哼声道,“我要你豆腐脑儿甚嚒?”
见状,沈书韫赶忙笑脸相迎,打圆场,“柳娘子,我敢保证全临京没有人做豆腐脑,比我们二娘做得还好吃,她其实是想真心地谢谢你。”
“那你来找我做甚?”柳摇金嗓音甜亮,转眸看向沈书韫。
“我也是来正式感谢柳娘子的搭救之恩,顺便也来和你谈一笔生意。”
柳摇金面色不改,拖着绵甜音,“什么生意?”
就这样,三人从一开始的疏离,三言两语破了冰,结伴同去德香苑用食去了。
酉时末,窗外忽然掀起大风,将门板拍得滋滋作响,不消片刻,门外的大街上便一片狼藉。
临京常年刮风,也不知是来自北风,还是南风,季节更迭,两面的风都爱吹打这座城。
黄花梨案几旁的圈椅上,粱知远低磁的嗓音和着外面呼呼风声一同响起,“已查出通县知府闫明果,提前透露了试题,以至这一次家境贫寒的学子没有一人通过。”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双腿盘在塌上,手中握着一只木刻的小兔子,双眉紧皱,缓声,“确定通过的全是乡绅豪强子弟?”
粱知远颀长的身影立在桌案前,眸色安静深邃,淡语气淡然,“就算不是通县乡绅豪强子弟,可只要这些人临时将外族人收认作干儿子,亦算是自己的子弟,查到牵涉的乡绅豪强有十几家,目标分散,而杨青身负皇命查案,被人盯得紧,恐分身乏术施展拳脚,不过,我已派人暗中助他。”
语落,梁知远掀了掀唇角,眼神里勾带出一抹嘲讽,“闫明果以县学考试为饵,那些不学无术,科举无望的乡绅豪强自然要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为了通过考试取得生员身份,自然给出钱财无数,一来讨好了父母官闫明果,二来自己的后人科举有望,两厢得了好处,是以互利互好,自然想尽办法将此事瞒得死死的。”
两鬓斑白的老者,正是粱知远的恩师,人称文伯,他出身礼部,曾为朝廷选拔人才,如今已功成身退,最见不得在朝廷选拔人才之际,各路牛鬼蛇蛇干这些贪污舞弊、偷鸡摸狗的勾当。
文伯平日里得闲较多,一直以来与粱知远颇为投合,偶尔会来宅子闲庭。
听了这番话,他脸色顿时铁青,气呼呼地说道,“人做得,便能寻着痕迹,知远,务必将此案查清楚,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
粱知远满眼复杂地看向他,默默盯看了一阵儿,无奈反问,“恩师,难道您就不怀疑,区区县令闫明果,他能有胆子在交界要塞之地做这等欺君罔上之事?”
文伯摩挲手里的兔子,思量片刻,心里亦不是不明白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可又能怎么办呢?年年都有这般龌龊之事,旋即,握兔的手重重地砸向桌案。
“这些蛀虫。”
“肃北年年都在几十里之外的地方耀武扬威,武的不成,就怕他们通过我朝科举考试,买通当地乡绅豪强,将自己的人混入通县考试,打入内部。如若这般,这就不仅仅是科举舞弊、贪污受贿简而言之,这将关乎我朝根基了。”
粱知远似乎不愿听这些话,可恩师文官出身,也就有这样的毛病,深吸了一口气道,“陛下年是已高,恐怕就这两年了,朝廷这些官员动作多也稀松平常。”
随即,文伯扯了扯眼,定睛道,“你估摸着是谁?”
屋内光影重重,跃动在粱知远棱角分明的侧脸,拖出一片暗影,他神色幽微难辨,“我认为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迅速拿出证据,近来,六部忙着各部的大事,通县的事就怕慢慢消解在朝野.....”
语音未落,文伯急不可耐应道,“这怎可行,必须将此案尽早昭然,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绝不能寒读书人的心,否则,会动摇朝廷根基的啊!”
粱知远伸出指节分明的手,轻轻搁置在桌案沿儿上,表情无风无雨,缓声,“既然如此,那我便顺藤摸瓜、寻踪觅迹。”
“你作何打算?”
一旁的文伯突然停下手中摩蹉的动作,端详着面前一脸严肃的粱知远。
夜里的凉风从缝隙里丝丝冒进,轻轻拂过粱知远的面颊、手,还有衣衫,他语气温沉,“冒其中一青衿寒士之名,指认闫明果利用县学考试收受乡绅豪强钱财,藐视寒士苦学之功,来京城敲登闻鼓,这登闻鼓一响,众人皆知,天下人关注了,这案子便怎么也遮掩不了......”
文伯缓缓吹了一口气,掀起袖口抖了抖,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弟子,粱知远那张白净无暇的脸,始终风平浪静,甚至还透露着一丝雨后天晴的气定神闲。
“知远,我虽弟子众多,可身不在朝廷,倘若还有在朝官员卖我老夫几分薄面,终究是没有成气候的予你援助,此事,你定要干脆利落的处理,莫要叫人逮了把柄,让人查到了你自己的头上来,你也知晓,当今天子尚不待见你父亲,一点风吹草动,便会让你梁家落入万丈深渊。”
粱知远一时被这话挑起了情绪,语含不满道,“朝中重臣,哪一个都比我梁家有钱有势,东宫那边就算怀疑到谁,都不会怀疑到我梁家,况且我只是一个户部清吏司的主事。”
语音刚落,他眸色微疑,盯着文伯,“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陛下厌弃了我父亲?恩师你到现在也不肯与我说吗?”
粱知远自小便知,当今天子威武赫赫,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底下也出了一大帮重臣,小时候,父亲也是深受陛下待见的,可突然有一天起,父亲便不再像往常一般上朝,频频出没皇宫,被皇帝召见。
即便父亲骁勇善战,为南朝立下汗马功劳,皇帝依然对他冷冷淡淡,是以朝中大臣纷纷站队,却无人看一眼梁府的门脸。
后来,梁知远十二岁随父征战,上马杀敌,传去陛下耳朵里,弱冠之年又一举获探花郎,崭露头角,适才入了陛下的眼,梁府的处境也才有所缓和。
可到底也好不到哪里去。
粱知远不死心,暗中追溯渊源,却发现父亲因打胜一场大仗,凯旋而归后,听说就此便得罪了陛下,是何缘故,一直无人亲口告诉他。
于国于民,一场与敌国交战,而后取得大胜,这不应该是一件值得庆贺之事吗?为何会让一代帝王饮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