粱知远看着恩师,脸色慢慢变得扑朔迷离,却一言不发,他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窗棂任风吹得啪啪作响,房内静默了许久,文伯无奈地笑了笑,自嘲,“到底是为师没有能耐,也不能给你支持。”
陛下不仅对父亲胸中藏有成见,就连当初替父亲说了两句话的恩师,亦遭了牵连,如果不是为了防着梁府,陛下也不会随意将粱知远派去通县,回来后又随意安插在户部,任一个小主事。
皇帝欣赏这个青年才俊,可只希望他止于纯臣。
文伯担心粱知远生出妄念,语重心长劝道,“知远,你自小才气过人,临京城亦是说一数二能文能武之人,如今陛下对你尚且器重,可朝廷手握重权之人,想来也是要将你收于麾下,今后你显达于人,无可厚非......”
话音未落,粱知远面色如常,看了看时辰,打断了将要出口的话,“恩师,时辰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随即,他亲自迎了文伯上了马车,打马而去,直至将他老人家送至门前,方才回了宅子。
舟舟在门口等粱知远,见远处一辆马车驰来,他双手挥动,待他刚下马,便接过手中的缰绳将马车安置好。
回到房内,一脸疑惑地询问道,“大风呼啸而过,老大您区区一肉身,怎抵万千尘埃?”
粱知远单手负后,反而将另一只手举过头顶,眸光里的那股厉色,似要在狂风疾吼中立定乾坤。
他偏要吞噬这股妖风。
旋即,舟舟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急声道,“老大,方才你前脚出门,后脚沈娘子就来寻你。”
“找我何事?”粱知远语气露了些不耐。
舟舟摇头,“不知道,听说你不在,转身就回了铺子。”
翌日。
七雅书铺尚未开门,沈书韫和苏二娘,便被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吵醒,随即,敲门之人便送来一封帖子。
揭了帖,沈书韫垂眼看了看矮竹叶滴落的水珠,想起前些时日,被人触碰过的手茧,虽早已翻来覆去净洗数遍,可那人叠满横肉的脸和肥大的指节,以及令人作呕的粗声,却如同侵入心脾的腌臜之水,让人难以消解。
“大妹子,是谁这么早送来帖子?”苏二娘缓步走来,接过烫金名帖,眉头蹙然。
简禄存以书行的名义,发出行会集会邀请,时间就在今日辰时,地点是先前的沈书韫去过的厅堂,苏二娘冷笑一声,随手将帖子掷于柏木架上,“黄鼠狼给鸡拜年,况且早点不来告声儿,不去!”
“不可意气用事。”沈书韫转眸看着苏二娘,一脸正色。
“简禄存毕竟只是书行的副行首,书行还有行首,以及各大书商,况且,书行把控着临京七成的竹纸供应,虽然我们并未加入行会,但行会既然主动向我们投来邀帖,我们就不能拒,如果拒了,怕往后会吃不少暗亏。”
苏二娘自是理解她的话语,语露焦急,“可他是啥样的人,上次......”
沈书韫望向账台处木架最上层,那些阿爹精心刻板、校勘的典籍,如今都蒙上了一层薄灰。
“无碍,这次毕竟不再是我单独一人,我定要再去会会这位简行首。”
厅堂内,浓浓的檀香缭绕,简禄存右脸浅红印显然已消散,见沈书韫如约而来,眼中闪出一丝阴鸷,随即,肉脸勉强挤出笑容,还是那破烂嗓粗声气,“沈娘子肯赏脸,简某不胜荣幸。”
沈书韫福身行礼,刻意避开他汪了一层肥油的手,面对着在座的十几位书坊掌柜,柔声笑语道,“简行首客气了,奴家‘七雅书铺’沈书韫,见过诸位。”
转眸看向简禄存,“我并未入行会,简行首又召集了入行的诸位,不知今日有何指教?”
说话间,沈书韫指了指众人。
头一次见这样貌美柔顺却看似有主见的新面孔,听罢来人简短的问候,十几位书坊掌柜,顿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而书行行首,沈书韫今日亦未见其真容,由副行首主持集会。
简禄存拍了拍肥手,两名伙计便抬上一块木牌,上面墨书“临京书行同业价目”几个大字。
旋即,简禄存踱步至沈书韫旁,居高临下地好似看囊中物一般,得意地开了口,“诸位也知晓,近来竹纸价格上涨,简某作为书行副行首,定不能让同行受损,适才与徽州纸商谈妥,入会者,可按市价七成购纸,其实今日,我也就是通知大家。”
堂内顿时一片哗然,沈书韫眉心微锁,脸上依旧挂着笑意,心却沉下来——这分明就是以这样的方式,逼她就范。
目前,书铺虽未有刻板凭证,可早完是要刊刻的,如今《列女传》已售罄,需要购置一批纸重印。
况且,书铺日常也是需要纸,可按简禄存这般口气,想来书铺目前所用纸十有八九皆来自书行控制的渠道。
沈书韫想着这些,开口询问道,“不知入会的条件为何?”
简禄存动了动唇,渗油肥腻的脸上,横□□渠亦愈加深邃,“只要每月上交三成利润,且刊印书目经行会核验批准,可若是女掌柜,每月上交的利润提至五成,毕竟,女子经商本就稳定欠佳,因此,行会为她承担的风险亦更甚。”
沈书韫就知道,简禄存依旧会这般刁难,还未来得及回应。
简禄存转眸看向沈书韫,“不过,像沈娘子这般 ......才色出众,简某愿意单独洽谈条件。”
转而面对书坊掌柜,“当然,你们亦是书行的一份子,不知我刚刚的提议,大家是否有异议,都可以当面提出来。”
其中,一名双鬓斑白的掌柜,嗓音粗重,“我做了一辈子书,与书行打了一辈子交道,从未与女子同行,我不同意她入行会。”
“女子无才便是德,抛头露面,与我们一同参加集会,往后还要一同在生意场上一较高下,我不愿意与之为伍。”一个年轻的掌柜亦附和道。
......
沈书韫听着这些腐朽又顽固的回应,面色不改,可指甲却早已掐进掌心,就差穿透掌背,柔声笑语道,“多谢简行首美意,你也见了书行众多掌柜不同意我入会,况且,家父向来告诉我说做书与做人都要做到永不附庸。”
一番话毕,沈书韫不愿再与这帮迂腐之众多说一句,福身告辞。
牵了追风而去。
刚从朱雀街转角进入永福坊,沈书韫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半疑之下停了驴车,只见杜小五气喘吁吁走来,“东家,王掌柜方才急唤我拿回定金,说今后不再供纸给七雅书铺。”
刚出了书行,这“风雨”马上就来了,沈书韫谢过杜小五帮忙递定金,还给重新送回来,告了别便径直回了书铺。
站在刻板房门口,沈书韫看着仅剩的二十刀纸,一时心塞,想着《列女传》的刻板还在,可这些纸根本就不够重印此书,可今日书行堵死了这源头,还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眼见售卖书籍有了气色,转眼就被断了路。
今日苏二娘依旧在书铺,没去西市,看着沈书韫心神不定的样子,得知原委,缓缓靠近刻房门,出声道,“要不我去求求简......”
“不可。”沈书韫瞪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应道,苏二娘差点被这句坚硬的话吓一跳,要知道平日里沈书韫都是笑意盈盈,满声柔和。
可印纸的问题如何解?
通县她沈书韫是有法子解决的,毕竟跟着阿爹开了十几年的书铺了,当地的纸商亦是有几分薄面的。
可通县距离临京,山高路远,来回路程太远,恐印纸尚未迎来,书铺就经营因难以为继。
沈书韫一时想不到办法,但日子还得往下过。
沈书韫转头还冷不伶仃地宽慰了二娘,“人只要活着,总会想到办法的。”
其实是自我开解。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苏二娘以为沈书韫是劝自己,点了点头便去了院子井口处打水做饭。
翌日清晨,天不见亮,沈书韫便听着院子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是她醒得早,而是彻夜未眠,难题尚未解开,始终得想办法,就这么思来想去,辗转反侧,就到了第二日。
“二娘,你怎起这么早?”
苏二娘正点火起锅,朦胧的天色里看着沈书韫走来伙房门口,“大妹子,还是吵你了,我这该死的大力,弄啥都得出声。”
“趁日头早,豆腐磨好了,我今天要去西市出摊儿了,总不能一直这么让你养着,说好我也要养你的。”
沈书韫听着二娘窝心的话,真是又心疼又想笑,不过,看样子她应该渐渐从囡囡的事情中走了出来,声音和力气又变大了,也是好事。
“需要我帮忙吗?”
“不需要,你回笼去。”苏二娘一边说,一边推着沈书韫回房。
天亮了,书铺也清扫干净,开了门,阿宝立刻窜了近来,“姐姐早!”
可还未打趣阿宝,隔壁粱知远便一脚踏在门槛上。
沈书韫抬眼看了看,愣了一下,这人难不成今日又休沐?
“昨日找我何事?”粱知远语气淡然。
沈书韫回神过来,平静道,“梁大人早,你父亲的画,我修不了。”
旋即,回了刻房便拿着画走了出来,递给粱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