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6)

    第6章长夜(6)

    清绮庙。

    冯斯疾立在香堂之上,俯望下方激动慷慨的人群。他们看过来的目光,宛如在看神明,含着明晃晃的期待、崇拜和景仰。

    口中那句‘抓李绮除县主’喊得愈发激情愤慨,这冰天雪地的天气里,似乎都燃起了一升火焰。

    冯斯疾低声问旁边的何暮:“为何都这般厌恶她?”

    何暮冷声说:“她来京都后,就与张洲竹为虎作伥,搜刮民脂民膏,在坊间嚣张霸道,如何能不讨厌?

    “我哥何章敬,你必定不陌生。他从去年开始,就成了坐轮椅的残废,这全都是因为李绮。”

    冯斯疾认得何章敬,他年纪轻轻拜官户部,对百姓极其关怀,在民间甚得民心。

    李绮害他成了残废,才会激起民愤。

    可冯斯疾不信。

    与李绮在黔州那段日子,他对李绮不是一无所知。她虽然爱财,爱钱,但她不至于为了这些去残害旁人。

    她在黔州,也只是个孤苦无依的孤女而已。

    何暮看出了他不相信,说:“她的县主府有一间房,专门用来存放从民间搜刮走的油水,你若不信,大可去查。”

    冯斯疾问:“真是这样,自有大内去查。”

    “大内?”何暮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连连大笑几声,说:“陛下要将她纳入后宫,难道你不知道?方才张洲竹入宫,就是为了给陛下出谋划策,如何将身为孤女的庶民李绮纳入后宫,堵住悠悠之口给一个妃位。”

    初回京都那晚,他听见何汝成与陈护谈过此事。

    但那时知之甚少,不明深处。

    冯斯疾的眼神慢慢变成灰色。

    何暮又说:“既是要收走的女人,陛下自然会处处袒护她,怎会真的查她?何况有张洲竹,他也在掩护她,整个京都,除了你,没有人能拿她怎么样。”

    冯斯疾握紧拳头,在这一刻忽然觉得下方人群的激愤声音格外刺耳。

    他耳朵都被刺出剧痛,似乎出现了耳鸣,不太能听清楚他们在喊什么了,只能看见他们的口型,全是整齐划一的‘除李绮’。

    三年未见,她竟真的落魄至此,与张洲竹狼狈为奸?

    冯斯疾还是不敢相信,他问:“上次你说,你有她杀害娘娘的证据。”

    “是。”何暮侧目看他:“你想好了?要帮我们?若真是这样,你去抓她,抓到了我自会给你证据。”

    冯斯疾还没说话,何暮便先入为主,她昂首冲下方嘈杂的百姓喊道:“冯大人已经答应你们,一定会在一个月之内查清楚云安县主的一切恶行,并将她捉拿,还你们一个公道,也还京都太平!”

    此话炸开了锅,人群从激愤变成高兴,有豪放的已经哈哈大笑起来。那些讨伐李绮的话,也都变成了对冯斯疾的追捧。

    “我们就知道,冯大人不会放着我们不管的!”

    “天子,是天子召他回来的!看来咱们的陛下不只是会寻欢作乐!”

    “对,陛下的心里还是有我们的!太好了,冯青天,您就是我们百姓的神!”

    “……”

    何暮转过身来,自信地对冯斯疾一笑。

    她已经当着百姓的面把他推了出去,不管他答不答应,他都一定会管李绮这件事。

    冯斯疾仰头,看着旁边的阎王神像。

    神像凶神恶煞的面相被袅袅上升的檀香遮得模糊,冯斯疾轻轻抚去,触感冰冷。

    他自己的心肠也应该做到和这个一样冰冷,只办案,不讲情。

    但为何还是会觉得呼吸不过来,心肠跟打结在一起一样,纠结出剧痛。

    -

    黄昏时分,一辆马车停在冯府门外。

    车夫搬来小杌,扬头冲车里喊道:“县主,到了。”

    帘子被一只葱葱玉指撩开,露出里面的一抹鲜红身影。

    李绮迈下车来,她穿一袭红衣,立在落满积白的雪街,像一朵开放在雪梢枝头的红梅。

    她微微仰头看着面前的府宅。

    宅子是冯斯疾来京都之前,梁帝为他置办的。是一座二进二出的小宅子,不比朝中权贵的奢华气派,但是布置得幽静典雅。

    像是有人特地交代过,两位门房没有拦人,李绮如入无人之境,迈进宅子里。

    一进院里有葡萄藤架遮阴,阴凉处搭了一架秋千,还凿了一口水井。

    这个季节,葡萄藤已经枯败,枯藤无力地攀爬在架子上。

    她轻轻抚摸着干枯的树皮,想象着它在夏天的绿叶成荫,而她在树荫下荡秋千。

    如果冯斯疾在的话,他一定会把秋千推得很高很高。太阳很辣,风也很热,但没关系,他会给她扇扇子,也会喂她吃冰镇过的葡萄。

    那该是怎样的无忧无虑?是个极奢侈、但只要想起来,就可以温暖这一生的美梦。

    李绮留恋地收回手,慢慢踱进第二出院子,里面栽种了一片青竹,青竹之下掩映着一眼小泉,泉边修建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凉亭。

    “李绮?”

    有人在身后喊,她转过身,望见买衣裳回来的页书。

    多熟悉啊,李绮看着眼前的人,微微一笑:“好像三年多了吧?你几乎没怎么变。”

    宽腰厚膀,一看就是有力的习武之人。

    他立刻拔出佩剑,朝她挥舞而上,“我正想去找你,没想到你竟然自己上门来!”

    雪亮锋利的长剑迎面杀来,剑尖在眼前慢慢放大,李绮却不躲不避,蓦地,剑刃在要刺穿喉咙时突然拐弯,从她的鬓边擦过,切断了一缕头发,轻飘飘地落在雪地上。

    细白的脖颈遭了些殃,皮肉破开一点儿,晕出丝丝血迹,有些刺痛,但还能忍。

    页书暴怒又无奈地质问:“你为什么不躲?”

    她露出一抹寡淡的微笑,“因为我知道你跟你家公子一样,外冷内热,面冷心软。我们一起经过了那么多,你下不去手的,无非是想发泄当年的恨意罢了。”

    “你……!”

    “页书。”

    清浅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李绮侧目望去,冯斯疾穿一身雪色长袍,缓步迈入院中,凤眼微抬,瞥了她一眼。

    心虚似的,她别开了目光。

    他对页书道:“退下。”

    页书的声音很是不甘:“可是……”

    看着尚在眼睛边的利刃,李绮知道页书是怎么想的,他觉得就算真的下不去手杀自己,可是报复出出气总是下得去手的。

    “退下。”

    冯斯疾看他的眼神重了几分,页书僵持了片刻,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收起刀,忿忿的眼神一直盯着李绮,像是要把她给盯出几个洞来。

    李绮向冯斯疾行了个礼,“冯案使,我是奉命来协助您查丽妃娘娘一案的。”

    “进来。”

    他径直迈向正间,从她面前走过,留下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他去过寺庙么?

    但记忆中的他并不信神佛,因此也从不拜庙。或许三年过去,他也变了。

    -

    冯斯疾的正间里布置得外院一样清幽典雅。

    只是一眼,李绮就觉得有一股书香之气顺着视线漫延进了肺腑,要用书卷气息将人从内到外的浸润一遍。

    但从云洲城破之后,她日夜思虑如何收复云洲,再没有机会触碰诗书。

    她以为自己会心怀遗憾、满腹纠肠,可现在心里没有起一丝涟漪,才发觉很多没做到的或是没有得到的事,早就在不知不觉中被释怀了。

    一束微光从打开的窗户照射进来,落在面前的书案上,上面散落着三两卷凌乱的卷宗,李绮认出是冯斯疾在御花园拿的那些。

    有一卷碎裂过,有修补的痕迹。

    蓦地,书案上光影变暗,冯斯疾的手伸了过来,修长的指尖夹着一块洁白的绢帕,“擦擦。”

    李绮才想起来自己的脖颈被页书划破了皮。

    “谢冯案使。”她接过来,绢帕质地柔软,纯白得没有任何绣样,像冯斯疾这个人,清正廉洁没有任何污点。

    想起他当初被贬,是因不肯听宰相张洲竹的命令,收取贿赂去办冤假错案,惹怒张洲竹,将他打落朝廷,发配黔州。

    他宁愿从大理寺卿的位置上退下来,也不肯办错案,这样的人来查丽妃的案子,李绮觉得自己这次逃不过了。

    冯斯疾突然问:“怎么,不是都说陛下将你捧在手心里,要纳你为妃,他就没有药膏给你涂一涂?”

    李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自己因为做衣裳而红肿的手指,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她不想告诉他,做女工的手指不至于如此,这是她昨晚从永寿殿回府洗手时,不小心搓狠了。

    她不想接他的话,收起绢帕说:“我很忙的,冯案使传我过来,有话便说吧。”

    冯斯疾把桌上散乱的卷宗全部推到她面前,说:“我仔细查过了丽妃的案子,和王修遇害时一样,身边的蜡烛全部一起熄灭。除此之外,他们的案子之间还有一个共同点,县主猜猜是什么?”

    闻言,李绮猛地捏紧了手中绢帕,“我不办案,不想猜。”

    声音平平稳稳,不露破绽。

    耳边传来他的两声轻笑,李绮疑惑地抬眼,他笑容温和,看她的眼睛里却没有笑色:“共同点便是,你都是见过他们最后一面之人。”

    李绮把绢帕放回他面前,应对自如:“所以呢?冯案使怀疑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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