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长夜(7)
“这得看你怎么解释。”冯斯疾道:“说说看吧,你是为何去见的王修。”
李绮道:“以前我一个人来京都的时候,路上遇见了匪子,当时还是猎户的王修帮了我。后来王修去了宫里的厨房当差,因为丽妃娘娘一案,他被牵连了罪,除夕宴还没结束就被何汝成押走了。
“牵扯到丽妃,他的下场能有全尸都算好的。所以我想帮他,算是还当年我上京都时,他对我的恩,所以才在他被押送的路上去见他。
“可他说不想要我惹祸上身,拒绝了我。既已拒绝,我没有久留,我走之后他的死与我没有关系。”
说完,李绮紧紧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捕捉到信任的痕迹。
可他一如既往的神色寡淡,除了那双冷若寒潭的凤目,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眼前的俊脸突然放大,冯斯疾朝她倾身过来,他的气息拂在面前,冷得像此刻窗外纷飞的雪:“你这一番说辞可谓是天衣无缝,可惜对我没用。”
他眼神笃定,口吻坚硬。李绮终于确定,他已经知道了。
这个认知让她喉咙发紧,指甲深深掐进皮肉里,鼓足勇气与他对视:“你怀疑我就该拿出证据,而不是这样空口胡猜。否则清官一名,你不配冠之。”
“我从来不在乎自己被冠以什么名。”
眼前他的俊脸还在放大,他仍然在逼近她。李绮紧张地往后退,后背抵住坚硬的墙,再无退路。
他翻开凌乱的卷宗:“我只在乎上面所记,王修死于娘娘遇害的当晚,死法一样,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也一样。”
听着他说话,李绮只觉得背抵的墙在层层冒着冷意,从她的脊骨一点点蔓延进身体,冷得她连呼吸都仿佛凝固。
冯斯疾却还在继续:“你杀了丽妃和王修,是出于什么原因要对他们痛下杀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担心两桩案子太近对你不利,所以诱骗了陛下,让刑部和大理寺,都不敢查到你头上来。是不是?”
李绮重重吐了一口气,试图冷静下来跟他争辩:“我说了,你要讲究证据,你——”
‘啪!’
他突然重重地一掌拍在竹简上 ,“还不承认!你与生香在除夕夜所做的事,当真以为没有人看见吗?”
他的眼睛眼睛像一口望不到底的深井,要将她卷进去,让她沉入井底窒息而死。
这样的眼神让李绮害怕。
上次他用这种眼神看她时,是在三年前,她答应了黔州节度使的提亲。
她没想到他还会再这样看自己。
这代表什么?
李绮突然笑了出来,就着他们咫尺的距离,踮起脚尖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他的唇。
“冯斯疾,你还忘不了我,是不是。”她笑得更猖狂。
嘴唇的温暖柔软一触即离,有一道惊雷在脑海里面炸开。
冯斯疾不可置信地看着李绮。
她还在笑,那笑容在他看来,张扬耀眼,骄慢无畏。
那一袭红衣衬得她五官明朗,妖媚热烈,像开在地狱黄泉边的一朵红莲,散发出致命的诱人气息。
总之,一看就不是寻常女子。荒谬至极,却又让他挪不开眼。
看他愣住的模样,李绮终于满意。
她推开他拉开两人的距离,转身要走:“冯案使,如果你传我过来,只是为了让我听你一番无厘头的猜测臆想的话,恕不奉陪。”
还没迈开步子,手腕被一把拽住,她不耐烦地回头,见他冷笑着说:“李绮,这样就可以走了?”
李绮挣开他的手,悠闲地双手抱胸,语气散漫不着调:“怎么,冯案使想留下我,与你春宵一刻,回顾在黔州的情分么?”
冯斯疾没有理会她,把桌案上的卷宗全部推翻,哗啦啦地散落了一地,“这些卷宗不是证据。”
他深深看着李绮,没有表情,语气也没有起伏,只拉过她的手,坚决又冷漠:“我要带你去见何暮。何暮就是证据。届时,你还有什么说辞和手段,尽管使出来。”
何暮的名字在李绮脑海里炸开,她的猖狂一瞬间被紧张取而代之,她真正开始慌了,那种冰冷麻木、被冯斯疾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又来了。
何暮的确在除夕宴见过生香,否则,自己怎么会着急支走生香?
“冯斯疾……”
她紧张到嘶哑,可冯斯疾未听她一言,拉开房门将她拽出去,固执地要带她去见何暮,要她伏法认罪。
他把门打开的一瞬间,寒风卷着霜雪扑面而来,李绮冷得一个哆嗦。
她拉住冯斯疾的袖子往后拽:“天色晚了,雪这么大,我有什么不测,陛下那边你交代得起吗!”
李绮不肯走,想要去抓住门框。
可冯斯疾强势地拽开了她的手,她被他半拖半拽,强行走进了冰天雪地中。
漫天飞舞的大雪簌簌地砸落,掉在脸上、衣领中,顷刻间融化成冰水。
李绮冷得牙齿森寒,暴露在冷空气中的手也被冻得僵硬、麻木,却也不肯退让一步。
她一把抠住了院子里的石桌,高声道:“陛下若是知道你这样强迫提审我,你在京都还能待下去吗!”
风雪的呼啸声几乎把她的声音遮盖,以为冯斯疾听不清,但他的背影蓦地顿住。
他听清了。
他回过头来,风雪太大了,下成一道凌乱的帘子,阻隔在眼前,李绮看不清他的神色,明明那么薄一点儿的雪帘,却如同一道天堑将他们隔开。
寒风把他低颓的声音送入耳中:“左一句陛下,右一句陛下,如今有他在保你,我一个小小的冯案使,的确不能过分提审你。多亏县主提醒,否则,我是不是又会被你捏住一个把柄?
“这次你有了把柄打算如何,让我被贬,让我死,还是。”
李绮最怕的就是他这副无波无澜、四平八稳、眼里却又裹携着暴风雪的模样。
她不停地摇头:“不会的。在黔州是我错了。我知道你手里一定已经握着证据了,何暮、何汝成…他们父女俩恨透了我,只要有机会,一定会倾尽全力助你查获我…
“但…我们各让一步,你做你的冯案使,我做我的县主,相安无事,行吗?”
冯斯疾笑了一声:“所以你承认了,李绮,你是凶手。”
李绮抱紧自己的双臂发抖,没有说话。
她的沉默如京都城凝结的冰霜,僵硬地蔓延在两人之间。
答案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结果就在冯斯疾腰间那枚闪着寒光的‘特案使’令牌中。
冯斯疾不会轻易放了她。
自从知道冯斯疾要来京都,她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
娘娘的案子本来就不离奇,不过是京中大人们顾及她的身份,担心她入宫为妃后翻算旧账,才人人不敢查她,将其拖成了悬案。
冯斯疾一来京都,这种小案子对他而言易如反掌。
可李绮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快?
她要做的事还没有做成,她不能入狱就此断送自由身,只能赌一把,赌他还念及黔州情义,能够对她松弛一些。
她泪眼蒙眬地抬起头,抖抖索索地说:“从前我真的知道错了,在黔州不该那么对你,真的…你,你…”
这话太难说出口,可不能不说,吞咽了无数次喉咙,她才艰涩地问:“你、能不能…包庇我这一次?”
李绮的泪珠要掉不掉,寒霜满髻,雪挂柳眉,如霜打的荼靡残花,可可怜怜。
然而,冯斯疾没有动半点儿恻隐,他目光平静地看着李绮,拇指重重擦过她绯红的眼角,“县主这眼泪,有几分真,几分假?”
李绮哆嗦得更剧烈了些,“我…”
“你这手指,又有几分作戏?我不信你堂堂县主,未来帝妃,会连涂抹的药都没有。”
“冯案使…?”
冯斯疾看着她霜雪满鬓、眼含泪珠的可怜模样,没有心软,反倒是冷笑了出来:
“你给我做的衣服上那一点鲜血染红的梅花,你装作落魄地出现在清鱼池,都不是巧合。你早就知道我一旦查起娘娘的案子,你根本无从躲藏,所以提前伪装好一切,想博我同情?怜悯?
“然后等你像刚刚那样求我包庇你的时候,我就会答应你?”
李绮轻轻抬眼,在抬起眼皮的那一刻,她要掉不掉的泪终于从腮边滚落,“我没有…”
冯斯疾用拇指指腹,狠狠擦去她的眼泪,“看看,连哭出来的时机都刚刚好。”
眼泪着留在指腹,温热,滚烫,像此时此刻寒冷冬夜里燃烧起的一瓮暖炉。
他暗暗在袖子里,揉搓着那块儿烫热的指头。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他突然松开手,一把将她推远出几步距离,擦了擦手指上残留的她的热泪:“一滴泪,一片雪,一件衣,竟然都能在你的算计中。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能算计的?”
李绮边哭边哆嗦着摇头:“真没…”
“在我手里,绝不会出现冤假错案。”
这时,页书找来伞撑在他头顶,他与页书转身往回走。
“我冯斯疾八岁丧父母,十六岁中状元,四年内查办冤假错案数千桩,等到二十得封大理寺卿,二十二为了给无辜百姓洗刷冤情被贬,二十八被陛下召回京都查案。
“所以,我包庇你的可能性,为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