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木弥弥子袖中冰冷的手指微微松开。眼前这些目光,这些声音,这些活生生的、愿意为她而战的“存在”,是如此的……真实而沉重。
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她有了归所。
一个微小而真实的祈愿,如同初生的嫩芽,怯生生地探出头来。
*
几日休养后,冬木弥弥子穿着素净的千早,在本丸的回廊间缓缓行走。
阳光透过木质格栅,在光洁的廊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草木的清芬,以及远处万年樱那若有似无的、带着凉意的淡雅花香。
“姬君,这边这边!” 乱藤四郎的声音带着关西腔特有的活力,像只轻巧的雀鸟在前方引路。
“姬君姬君!”
不远处,一个小狐狸跑了过来。
狐之助眨巴眨巴眼睛,“本丸依靠您的灵力存活,而灵力可以通过和世界之子的接触而增长,约会值可以购置服装、家具和锻刀材料。”
“——所以,姬君还得去上学交朋友呢。”
冬木弥弥子脚步一顿、怔住,上学?
自父母出事后,她就再也没接触过学校的共同生活,在游戏里上学和在现实中上学还是很有差别的吧。
“如果姬君不想去的话,待在本丸里就好。本丸的大家会照顾好姬君的。”一个带着磁性笑意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
烛台切光忠倚在门框边,腰间系着与帅气外表“格格不入”的深蓝色围裙,手里还端着一盘刚烤好的、散发着浓郁奶香的金黄小馒头。
“早上好,姬君。”
“早……早上好,烛台切。”
冬木弥弥子拿起一块烛台切光忠递来的、还带着微热的小馒头,轻轻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柔软的内里,香甜的炼乳在舌尖化开。
“嗯,很甜。” 她抬起头,对着烛台切光忠,也对着围在身边的大家,露出了一个来到本丸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发自内心的、带着暖意的笑容。
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食物的香气与草木清气交织,身边是这些鲜活而各具特色的“家人”,说着、笑着、闹着。
这份日常的喧嚣与宁静,这份笨拙的守护与温柔的关怀,一点一滴,如同涓涓细流。
本丸檐角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冬木弥弥子悄悄握紧拳头,她必须也要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才行。
只有胆小鬼才会被困在过去。
「人是为了救赎自己而活着的。」①
活下去。
哪怕只是为了守护眼前这片虚幻的温暖。
*
神奈川五月的风,带着海水的微咸,拂过立海大附属中学庄严的拱形校门。
晨光洒在深红色的砖墙上,映照着步履匆匆、制服笔挺的学生们,一切都与冬木弥弥子玩过《恋与网球部》游戏中的景象别无二致。
冬木弥弥子穿着熨烫平整的立海大女生制服,藏青色的水手服,深红的领结,及膝的百褶裙。指尖不自觉捏住裙角。
立海大。
游戏中与幸村精市初见的地方。
虽然冬木弥弥子认识的幸村精市只是屏幕里的纸片人,却承载着她渴望陪伴的全部期待。
期待在走廊偶遇时他温柔含笑的紫眸,期待午休时他坐在身边分享便当的细语,期待部活结束他背着网球包在校门口等待的身影……
如今,没有了手机屏幕的阻隔。
他们却成为了走向陌路的陌生人。
就这样吧。
冬木弥弥子撩起耳侧的棕色碎发,她认识的幸村精市是立绘、是游戏角色、是完美的虚拟恋人。
他温柔、强大、专注,给予了她无条件的关注、甜蜜的互动。
但跨越了游戏、他们只是陌生人。
冬木弥弥子深吸一口气,海风的味道钻入肺腑,却带着一丝苦涩。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低着头,试图将自己缩进匆匆的人流里,像一个试图融入背景的影子。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刻,投下石子、溅起道道波澜。
“幸村的病……真的没事吗?”一道声音传进弥弥子的耳边。
冬木弥弥子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猛然抬头,她看向擦肩而过的男生。
丸井文太,幸村精市的队友。
世界瞬间失声。
周围同学的谈笑、自行车的铃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所有的背景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那句‘幸村的病……’
幸村精市他、生病了?
要去看他吗?
冬木弥弥子咬住唇瓣,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她顺着人群、随波逐流地走进教学楼。
猛然脚尖一转、扭头,向医院跑去。
*
“诶?”
丸井文太回头,奇怪地看向刚刚跑出校门外的棕发女生。
“是上课吧,她怎么……?”
“听见那句话想要去看幸村的概率是85%。”柳莲二淡淡开口,紧闭的双眼注视着跑出校门外的女生,手指在屏幕上轻划。
【幸村,她去找你了。】
点击发送。
柳莲二抬眼、少女的身影已消失在眼前。
他收回视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风刮过脸颊时带着初夏特有的、微醺的气息,吹散了她的鬓发,也吹乱了她的心绪。
她这是在干什么啊,明明根本不知道幸村君所在的医院,却还是、
却还是不顾一切地跑来了。
——想见他。
这念头如此纯粹,压倒了所有理性。
——想见他。
想见那个曾在屏幕另一端,用温柔笑容和坚定眼神点亮她无数个夜晚的蓝紫色身影。
想触碰那不再是立绘构成的轮廓。
想触碰那个在文字和屏幕背后,真实存在的、名为幸村精市的少年。
可到了医院、到了幸村精市的病房前,勇气却如退潮般迅速消失殆尽。
指尖在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时,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缩回。
她无力地倚靠着门板,像个迷路的孩子。
门扉紧闭,隔开了两个世界。
门内,光线被厚重的窗帘遮挡,只剩下昏沉的暮色。幸村精市安静地坐在病床上,背对着门的方向。
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
曾经在网球场上意气风发的神之子,此刻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蓝紫色的发丝垂落,遮掩了他大半的侧脸,也藏起了那双盛满了脆弱的眼眸。
他能听到门外那细微的、压抑着的呼吸声,像受惊的小动物。
幸村精市缓缓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搁在白色被单上的双手上。
这双手,隐隐透出一种无力的苍白。指关节微微蜷曲,又松开,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徒劳的挣扎。
他尝试着想象握住球拍的触感,但那熟悉的握拍触感却遥远得如同隔世的梦境。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伴随着尖锐的刺痛,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
神之子,
竟然也会被病痛打败。
幸村精市是强大的、是永远意气风发的。
——不想让她看见。
这个念头比身体的痛苦更加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不想让她看见这幅被病痛侵蚀、失去了所有力量的躯壳。
不想让她看见再也无法踏上挚爱球场、甚至无法再触碰球拍的“幸村精市”。
网球是他的一切、是他的生命。
无法打网球的他,究竟还剩什么;无法打网球的幸村精市,还是幸村精市吗?
就让那个在球场上光芒万丈、温柔体贴的“幸村精市”,永远停留在她的记忆里吧。
现实的这副躯壳,这副连梦想都无力握住的躯壳,又怎能抱住自己喜欢的人呢?
幸村精市嘴角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
“咚——”
冬木弥弥子额头抵着门,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门内,是死寂般的昏暗和无声的拒绝。
yukimura……
这一刻,游戏里的细节,如同被风吹散的迷雾,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幸村精市温柔地笑着,紫眸璀璨如星:“弥弥子,网球就是我的生命啊。”
幸村精市在海边,眺望着远方,声音带着一丝缥缈:“想要一直、一直这样打下去呢。”
幸村精市在部活后,擦着汗,眼神坚定:“带领立海大达成关东十六连霸、全国三连霸,是我的责任。”
还有……登录界面上,那行冰冷的,
“我们分手吧。”
网球就是他的生命。
而他,正在失去他的生命。
冬木弥弥子意识到,
幸村精市失去了网球、也想放弃她。
为什么?
他在夕阳下球场边温柔的笑语,他在胜利后隔着屏幕传递来的、令人心跳加速的眼神
那些文字此刻如同被赋予了生命,无比清晰地在她脑海中翻涌、放大,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真实感。
这份真实感,却将她牢牢阻挡在门外。
她清晰地感知到了门内那无声的抗拒。
他不想见她。
那个屏幕外的、真实的幸村精市,亲手为她关上了通往他的世界的大门。
良久,冬木弥弥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刺得她鼻腔发酸。
她缓缓地、一点一点地离开了那扇冰冷的门板。脚步在寂静的走廊里发出轻微的回响。
冬木弥弥子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向被夕阳余晖染成淡金色的走廊尽头。
身后那扇紧闭的病房门,像一道无法逾越的次元壁,清晰地分隔了游戏与现实,也分隔了她和他。
跨越次元壁,他们只是陌生人。
*
门外的、呼吸声,消失了。
寂静如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比先前更甚,更沉。
幸村精市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蓝紫色的发丝垂落,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更深的阴影,将他彻底笼罩。
她走了。
这个认知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心脏抽痛。
幸村精市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将所有人推开,将自己困在这方寸之间的苍白囚笼里。
——弥弥子,会讨厌吗?
比起怜悯或同情,或许被厌恶,才是他潜意识里更“合适”的结局。
那样,就能彻底斩断她看向这里的目光,就能让她毫无留恋地回到那个神之子依旧完美的世界去。
“咔哒。”
一声轻微的、几乎被忽略的声响,打破了病房里的寂静。
紧接着,是门轴转动时发出的、带着几分滞涩的“吱呀”声。
光线,病房外走廊里明亮许多的光线,从门缝中挤了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微微晃动的光带。
幸村精市几乎是惊愕地、猛地抬起了头。
逆着光,门口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因为急促的奔跑,发丝还有些凌乱地贴在微红的脸颊边,胸口微微起伏着。是冬木弥弥子。她没有走。
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