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废物!都给我滚出去——”

    木制漆盘摔在石地上的清脆声响惊走了停在树枝上的几只飞鸟,原本聚集在门口的宫婢们纷纷散去,生怕受里头牵连。

    洒落在门口的阳光映出她的影子,随着她的移动而逐渐放大。

    原本工整的发髻歪斜成一边,她的脸上可见几分憔悴。她躬身把漆盘捡起,未抬头就能听见左右两侧传来的议论声:

    “你快看,她是费国的俘虏。”

    “她可真倒霉,刚入宫就得侍奉不得宠的卫姬。”

    “简姑姑说她叫什么名字?容西烛?”

    ... ...

    她揽开挡着视线的发丝,然后抹去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把地面上的漆盘碎片收拾干净。

    其他宫婢们对她避之不及,生怕受她这位亡国战俘牵连。

    “去告诉那位高高在上的齐侯,不要把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都往我这边送。飞鸢斋是我的住所,不是废物囤居处。”

    卫姬的话从半开的门缝中传出,所有人都顺着卫姬的话看向还跪坐在地上的她。而她在她们的注视下转了个身,朝门磕了下头。

    “奴容西烛谢过卫姬夫人恩典。”

    所有人都称她为费宫旧奴容西烛,无人知晓她的真名为季檀。

    周王室衰弱,诸侯国有崛起之势。

    齐公发兵灭了费国,世子檀寄人篱下,不能用自己的名字,还要陪一位不受宠的夫人住在冷阁里....

    季檀越想越不满意,可脸上还得强装憔悴。

    当她端起残破的漆盘准备离开时身侧传来一阵脚步声。

    风吹过,带落树上所开的白花。

    花瓣随风飘落,模糊季檀的视线。她看见那花雨后的俊逸身影,来者乌黑长发只用简单木簪挽起部分,颀长身影在宽大浅色长袍的衬托下尤为显目。

    在他眼中季檀是一位平平无奇的侍女,和其他宫人唯一的差别就在…季檀长的稍稍好看一些。

    发现他正冷眼看她,季檀心下一惊,连忙躬身退至旁道。

    “小白来了没有?”卫姬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知道安分,净会给我添堵。”

    他收回停留在季檀身上的目光,迈上台阶往屋内走去。

    季檀这才反应过来,她见到了卫姬唯一的儿子——齐公三子姜小白。

    *

    齐侯下令攻打费国,未出七日,费国都城城门破,齐军杀入都城直抵宫门。

    费侯点燃盘龙殿,与世子檀一同葬身火海。

    炎炎烈日加剧了火势,季檀沦为齐宫宫人的这段时间里常常梦见那日齐军攻入费宫的画面。

    还有她被俘至齐宫,以世子旧奴之名被齐公充入掖庭为奴。

    齐公为了仁慈名声饶她一命,而她并不会因为苟活于世而忘却母国灭亡的仇恨。她不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不受宠的卫姬身上,她要挣脱安排,另寻出路。

    季檀故意惹卫姬发怒,将她赶出飞鸢斋,要她另寻新主。

    找谁好呢?她必须找一位能够让她看见齐国朝局的新主。

    季檀被卫姬从飞鸢斋赶出来,路过的侍女见了她都要捂着嘴偷笑几声。她就假装可怜,逢人就哭哭啼啼,时间久了她们觉得晦气,也就不再靠近她了。

    季檀在齐宫内独来独往,就算在宫人队伍里行走也是排最后面。

    她们对她的称呼从亡国怪人变成内廷疯妇,季檀对此无所谓,甚至按照她们所喜欢的方向发展。

    夜里睡到一半,见身侧有宫人做噩梦,季檀便起来把脸凑近她。睁大双眼,把嘴咧到极致,吓她们一大跳。

    至此内宫就有一个关于她的传言,季檀的身上有费国世子的魂魄依存,专门来索亡国仇人的命。

    完了,她好像玩过头了。

    因为谣言涉及公侯一族,女官们未得到齐侯的指令不敢私自处置季檀。

    可等到谣言越传越离谱后,季檀在一个午后得到了齐公长女宣姜的传召。众人皆在疑惑她为什么能够得到齐侯长女的传见,这位侯女鲜少露面,要齐宫里头有大事情她才会出来见人。

    季檀觉得是和她有关的谣言吸引了宣姜的注意,但这位鲜少露面的侯女也不是她想要的目标。或许她应该去接近齐侯的世子,他才是除了齐侯之外距离朝局最近的人。

    算了,既然传召她了那就过去见见吧。

    *

    宣姜喜静,居所较为偏僻,远离了宫人来来往往不断之处。

    暖春时节,种在宣姜居所前的枫树未有秋时的满树火红之景。季檀跪坐在居所门前,等待屋内宫人来接她。

    “容宫人请入内,侯女有请。”

    季檀起身,迈上台阶再进入被阴暗所笼罩的屋内。在重重薄纱遮掩下可见最里面宣姜的身影。她身着素衣,跪坐在软垫上。

    风从屋外吹拂而入,撩起薄纱。季檀得以看清楚宣姜的脸庞,美人如玉大概就是用来形容她的吧。

    “奴见过侯女。”

    “容西烛?”宣姜轻笑,“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知道我为何要请你过来吗?”

    “请侯女赐教。”

    宣姜起身朝她走来,季檀依然俯首不动。直到脚步声在她身前暂停,她才再次听见宣姜开口对她说。

    “你难道不怕她们说的那些和你有关的谣言吗?”

    “奴害怕,但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幸好公侯仁慈,奴才能苟活于世。”

    “我也仁慈,我是他的女儿,我亦不会逊色于他。”

    她说完,蹲下来盯着季檀看。“我听说你被卫姬赶出飞鸢斋没多久,到我身边来,怎么样?”

    “奴何德何能——”

    “我向来喜欢收集新奇玩意,我头次见到一位宫人被造谣,谣言都传到我这个隐世之人这里来了。而且你还是费国世子的旧奴,我对你兴趣加倍。”

    她不知道宣姜在打什么主意,初次见面,说感兴趣未免过于奇怪。

    难道是想试探谣言是否真实?季檀必须警惕起来。

    “奴谢侯女恩典。”

    *

    宣姜的主动收留对季檀来说充满不确定性,宣姜就算不问世事也不可能会因为一个谣言让她觉得有趣而去收留季檀,更何况季檀还是来自敌国的俘虏。

    宣姜一定是在打什么主意,季檀想道。

    公侯长女留下季檀服侍的消息很快就传到齐宫的每一位宫人耳朵里头,他们对她的议论不会停止,甚至会因为一个对季檀来说有利的消息而加倍放大。

    她现在无心去理睬那些小把戏,她现在需要开始警惕宣姜的目的。

    到时候找机会再跑。

    在宣姜身边当差的第一日,季檀必须早起,赶到后厨端起早膳去见她。

    她还没入屋就能听见琴声,天还未完全大亮就弹琴作乐,这位公侯长女倒是乐得自在。

    门口的宫人为她拉开门,季檀先探头查看再入内,琴声随着她的步伐逐渐清晰起来。

    直到她看见倚靠在软枕上的宣姜,她把脸庞贴在手心上,微笑着看向坐在她对面抚琴的男子。季檀觉得这位男子熟悉,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他是谁。

    男子的容貌不逊色于宣姜,她甚至觉得他与宣姜极为相似。

    宣姜一抬头就看见站在纱帘外望着他出神的季檀,她浅笑,转头看向他。

    “停下来吧。”宣姜说道:“再不停,我宫人的魂都要被你勾走了。”

    “你输了,我说过我会弹完的。”

    “罢了。”她摆手,“弹的也不好听,我劝你多练练,不要输给姜纠让我失望。”

    他手指轻抚琴弦,“关他何事。”

    过去的画面在季檀脑海里闪回,她瞬间想起和他有关的记忆。

    “父侯一直记在心里的人是他姜纠,而不是你姜小白。”宣姜道:“我可不想看见你输给他,你母亲也不会愿意看见的。”

    他就是卫姬的儿子,三公子姜小白。季檀没想到会在宣姜的居所里再见到他,再次见面让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感觉。

    “你以后别用我母亲不要的宫人,显得你稀罕她不要的东西。”

    “我想用谁自有我的定数,与你无关。”

    姜小白起身迈步向外走,空留木琴在原地。

    什么叫做他母亲不要的东西?季檀可不觉得自己是可以让人随意抛弃的物件。

    人走了季檀还不上前去,宣姜不耐烦地敲了下桌面。“看够了没有?人走了,魂可别跟着飘出我良辰斋。”

    “奴知道了。”

    *

    宣姜不喜欢宫人离她太近,却让季檀寸步不离。

    同出同入,在他人看来宣姜极为看中季檀。

    除了睡觉必须远离她之外,季檀已经跟着走了一整天了。好不容易伺候宣姜睡下,现在能歇一口气,她走到门口还差点摔跤。

    也不知道这位公侯长女在打什么主意,一整天走来走去也不嫌累。

    她健步如飞,就算季檀有刺杀她的想法也够不到她。

    和她比了一整天的赛跑,季檀夜里回到房中只想要好好休息一下。

    推开门,一盆水淋头而下,随后是满屋子的笑声。

    搞什么!满身的疲惫让她想要破口大骂,特别是接连不断的笑声让她更加烦躁。

    打她们一顿吗?如果事情能够这么简单就好了。

    她现在是战俘,不能落人口舌,她要用另一种方法来报复她们。

    季檀抬手抹去脸上的水珠,朝她们绽放笑容。“姐姐们淋的好,淋的好。多亏你们,我都不用去洗澡了。”

    “容西烛,你是不是疯了?”

    “我很好,我一切都很好。”

    她不好,她们也别想好。

    *

    夜深人静时,窗外蝉鸣掩盖了屋内轻微的鼾声。

    季檀睡不着,她知道自己不能就这样安眠,她要想办法报复她们。被欺负之后不还手的话她们就会觉得她是软柿子,可以随意拿捏直到她被捏碎捏烂。

    季檀长这么大,除了战争外,没有人可以欺负她。

    她把过往的伤心事都翻腾出来,特别是想到母国灭亡和父侯葬身火海,心中的怨恨和悲伤聚集在一起,狠狠地撞击她的心。

    她攥紧双手咬紧嘴唇,她很快就哭出声。

    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大。虽有人对她的哭声感到烦躁,但也没有人愿意抬起头来看她。

    哭不行,那就换成大笑。

    悲伤无人在意,但如果是欢乐呢?

    “容西烛!你是不是疯了!”终于有人吼她,“还让不让我们睡觉了!”

    她放声大笑,逼她们点亮案上的烛盏。

    季檀突然的疯癫让她们不得不闹到掌事女官面前,掌事女官看到疯癫的人是季檀后就开始头疼了。

    齐宫上下都知道容西烛这个疯女人是公侯长女的宫人,想要处置她就必须过问宣姜。

    而宣姜是宫里的主子,虽然鲜少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但身份这种东西很难被撼动,她们必须遣人过去询问宣姜的意见。

    季檀就是想要赌宣姜会不会为她撑腰。

    “你就不能忍一忍吗?忍到天亮就好了。”掌事女官烦恼道:“特地让人去扰主子美梦,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季檀咬唇,眼里噙着泪水,“奴,奴是淋了冷水,冷的很,奴害怕所以才哭的。”

    “好端端的怎么会淋冷水?你也太不小心了。”

    “奴也不知道,可能是姐姐们不小心把水放错了位置.....”她抬眼望向一旁的宫人们,“奴不知道原来姐姐们这么喜欢奴,真是好大的一个惊喜。”

    “容西烛,你少污蔑我们!”

    有没有污蔑她说的不算,一切等宣姜前来自有评断。

    *

    宣姜很不爽,刚做到一半的美梦被守在门外的宫人吵醒了。

    火急火燎的样子让她以为是齐侯殁了,着急忙慌下床出门才发现原来是和容西烛有关的事情。

    刚认识就想要找她撑腰,她才不想去,一个亡国战俘凭什么让她走一趟。

    宣姜便让人过去告知,怎么处理容西烛都可以,不用过问她。

    但一躺下去就想起容西烛被她收留的事情人尽皆知,如果她不过去的话难免会失了面子。

    打狗还得看主人,什么人胆子这么大欺负到她头上来。

    等宣姜赶到女官苑的时候入内第一眼就看见季檀,看她跪在地上,头发和衣服都是湿的。

    苑内所有人都向她行礼,只有季檀一人不敢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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