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当年,鬼君被百家仙门联手,打入九泉之下,鲜红的衣衫仿若燃烧的火焰,从啼魂面前垂落,它瞪大眼睛,不能相信,举世无双的主人,会被那些低级的卑鄙的修仙者打败。
而它除了无能为力的嘶吼,什么做不了。
这只半妖让它想起那日的鬼君,它低声呜鸣,用湿润的鼻子拱她的脖颈。
看见少女的脑袋微微侧向它,用尽力气举起一只殷红的圆果,声如断丝:“……很甜的,大狗。”
啼魂张大嘴咬过红果,咔嚓一声,锋利的牙齿将果子咬的四分五裂,甜津津的果汁在口腔荡溢。
吃掉它,她是不是会好受一些。
下一刻,气息奄奄的少女猛然坐了起来,圆圆的眼睛眯成弯弯长缝,发出清朗欢快的笑声,“大狗,吃了罗罗果,我们就是朋友啦!”
“……”
她又在装死。
上当受骗的啼魂噗地吐出嘴里的果肉,掉过身子,完全无视少女雀跃的面庞,冷漠地往前方走着,刚才那副低声呼唤的模样,仿佛完全没有发生过。
“嘿,”她追了上来,双手搂着肩膀,好像怕自己快乐地飞起来,“大狗,你是这山里对我最好的人啦,会赶走欺负我的小孩,会给我兔子吃,会担心我从树上掉下来摔死,大狗,你人真好!我们算朋友了吗,算吧,对吧……我觉得算,现在你是大山里,我唯一的朋友啦。”
“汪!”第一,我不叫大狗。
“汪!”第二,我不是人。
“嗯汪!”第三,我不和半妖做朋友。
“大狗,我叫‘死不了’是真的死不了哦,因为我的母亲是九命猫,所以我也有九条命呢!”
“汪!”讨厌猫。
“大狗,你是从哪里来的呀,我以前在山里从来没有见过你,为什么你会受伤呀,也有人欺负你吗?”
“汪!”闭嘴。
无论啼魂用什么气势去汪汪叫,死不了打定主意赖在它左右,它没有心情咬死她,也不可能和她说通道理,只能常常耷拉一双耳朵,拒绝听她叽里呱啦的说些今天天气很好,哪里果子好吃的废话。
它愈发想念和一言定生死的鬼君在一起的日子。
有一天早上,死不了抱着许多红的黄的果子,腰间用铁丝勾着一条大鲫鱼,兴高采烈来找啼魂。她总是没有烦恼的样子,那怕阳光很好,路边花儿开得很漂亮这样普通的事情,也值得高高兴兴说好几句。
和往常不同的是,狭窄的洞中,没有一只把鼻子埋进肚子里睡觉的大狗。
因为知道叫它也不会得到回应,死不了只能绕着石洞周边,寻找它留下的蛛丝马迹。
这么早,它会去哪里呢?
平常它要么在洞里睡觉,要么脑袋枕在前爪上,黑黢黢的眼珠子动也不动地注视远方,像在等人一样。
死不了知道,一定不是等她。
就算她走到大狗身旁,大狗永远一副无动于衷,目不斜视的样子。
是不是自己话太多,大狗厌烦了,晚上趁她不在,偷偷挪了窝。
死不了用额头抵着石壁,反思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为什么大狗要和她绝交,或许不该因为交到朋友,一直没完没了说话,或许送来的果子不够新鲜可口,或许大狗只喜欢和同类交朋友……
想不出来,她心里很难过,抱膝坐在洞口,脑袋搁在膝盖上,静静凝望草丛深处,一有点风吹草动,立即满含期待看过去。
她忍不住想,等待的感觉原来是这个样子,她眨了一百零八次眼睛,头抬起七十一次,再看一看天边的太阳,还是之前的样子,根本没有变化呀。
时间可真漫长啊。
大狗或许是去捕猎了,她在这里等三天,三天它不回来的话,她就不跟它做朋友了。
算了,三天太短,如果它回来,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其实死不了在很久以前,也等过一个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她给死不了衣服穿,给她香香的窝头吃,还教她怎么把头发梳成小辫子。
老奶奶每个月的月初月末来看她,死不了每天都在开心,因为知道一定会等到老奶奶。
后来,等了一个冬天,都没见到老奶奶的身影,死不了决定下山去找她。
死不了是一只半妖,山下的村民都知道她,在他们看来,她并不算人,下山预示不详和厄运。
所以死不了在经过被渔网挂到树上十几天后,又碰上一群坏小子追着她扔石子,遇到的人像呵斥野兽一样呵斥她,让她要么滚回山上,要么死在这里。
反正死不了不会滚回山,反正死不了死不了。
半年后,她终于找到了老奶奶,是一座小小的,长满青草的土坟。
死不了伤心死了。
第三天傍晚,日将息,月始升,灰暗的苍穹罩盖四方荒野。
啼魂回来了。
拖着一副行将就木,破破烂烂的身躯。
脖子间隐隐约约露出白色的骨头,最可怕的还是肚子,撕开了一条洞,红色的肠子要掉不掉,拖在地上,眼睛到嘴巴之间,有一道泛着红肉的伤痕,惨烈可怖,它一瘸一拐,走一步休息好久,终于撑着最后一口气,倒在了洞口。
死不了快吓死了。
山下有药铺。
死不了顾不上山林间鬼哭狼嚎的妖魔鬼怪,她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去,荆棘刺裂血肉,碎石磨破脚底,她痛地“啊啊”叫唤,又及时用手捂住嘴巴,怕招惹来其它可怕的东西。
她跑得很快,跑下山后,山脚的村落有几户还亮着灯光,一方窗子里透出暗黄沉静的薄光,她用破布捂住半张脸,踮起脚,敲敲人家的窗户,轻声恳求道:“请问,药郎家在哪里呀?我哥哥快病死了,我要拿药给哥哥治病。”
她说完,窗子里的烛光就灭了,屋中无声无息,仿佛没人居住一样。
夜间妖魔肆虐,谁敢回应屋外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
她又跑了几家,通通是一样的结果,没办法,到最后一家,她恶狠狠地敲人家窗户,语调尖锐阴森,叫道:“快告诉我药郎家在哪里,不然我吃了你们!”接着发出桀桀怪笑。
屋里人惊恐道:“村东头……在村东头第三家……门口种了一棵大杏树!”
“谢谢!”
死不了拔腿往村东跑去。
她是半妖,身上留有一半人的血脉,进入别人家中,不会被福德正神护佑之力伤害。
那药郎是个年轻人,听见药堂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不顾妻子的反对,披上衣服,从后屋跑到前院的药堂,看见一抹瘦小的黑影,踩着长凳,打开一张张药柜,抓起一把草药,扔进包药的黄纸中,完全不懂药理,相生相克的药物也放进了同一包药中。
“你在干什么!”他大声呵斥。
“啊!”
她一头摔下长凳,草药洒了满地,有些落到脸上,嘴巴里。
她呸呸吐出味道奇怪,胡须根似的的东西,从地上坐起来,看了眼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村民,又转头急匆匆去捡拾地上的草药。
“我会还你的,你放我走吧。”死不了把草药拢在怀中,目光哀求地看着他,她打不过他,要是这个人把她挂在渔网里半个月,大狗一定会死的。
药郎点燃细长的蜡烛,看清偷药贼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有些愕然,怒火消了大半,担心地问道:“可是家里有人病重?”
死不了点点头,带着哭腔道:“快死了。”
“你把症状说与我听听,我帮你抓药。”药郎走到药柜前,死不了惊喜地瞪大眼睛,连忙将大狗的伤势说了个清清楚楚。
伤成这样,十有八九是活不了,药郎紧皱眉头,没有去问伤势背后的原因,默默抓了一大包药给她,交代好如何使用,使用的剂量,见她破破烂烂,比乞丐还要寒酸几分,叹了一口气,从别处拿来煎药的用具,以及缝补伤口的针线,用一根粗麻绳串好,挂在她细弱的肩上。
死不了感激地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三个头,飞奔离去,消失在凶险万分的黑夜中。
啼魂死过许多次,当狗的时候,主人家闹饥荒,把它宰了当口粮,那时候,它九岁,已有几分灵智,扒皮抽骨远远比不上被自己主人亲手杀死的痛苦。
怨恨使它成了鬼,在生死之间游荡,吞噬了不计其数的生魂和死灵。
很久之后,它抱着报复的心态,又回到杀了它的主人家中。
主人从年轻力胜的少年,变成了一头白发,拄着拐杖,走路晃晃摇摇的老头子,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日光照的他脸黑黄黑黄,每一道褶皱下似乎埋藏了数不清的污泥。
篱笆外一群孩童在抓蛐蛐,有他的孙儿孙女,他慈祥乐呵地看着,偶尔发出粗哑的笑声。
一只黑狗在田野里窜跑,见到老人在院外坐着,汪汪叫了两声,四蹄疾奔,冲向老人,它扑上他的膝头,用长长的舌头舔他的脸,尾巴快乐地摇动,摇地地上的尘土都飘了起来。
啼魂无动于衷地看着这幅幸福美好的画面。
明天,这里将再也没有一个活物。
“来福!”苍老的声音饱含笑意叫它。
“来福!”健气的声音饱含骄傲叫它。
仿若一刹那,时光交错,啼魂耳边出现了那道日思夜想,爱恨交织的呼喊。
来福,它从前的名字,那人说一出生就下大雪,瑞雪兆丰年,就叫来福吧。
“汪!”
老人身旁的黑狗高兴地回应。
啼魂坐在院子中一棵枣树下面,枣树下埋着它的骨头。
它坐在骨头上,看着老去的少年与健壮的来福,想不通,人的忠诚,人的感情,人的爱恨,为什么这么薄又这么厚。
啼魂走了,它不想杀这个人了,或许它本就不想杀他,否则它不会等他快死的时候才来。
院中终年不结果的枣树,有一天开出了黄绿色花朵,细细密密藏在茂盛的枝叶中。
“来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