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魂在混混沌沌之中,从一只执念不消的鬼,成了一个无法渡己的魔。
它成日趴在寸草不生,日夜不分的不奈何,脑袋搭在前爪上,圆圆的黑眼珠,凝视着空荡荡的远方,像在等人。
“啧,谁家的狗,扔这里了?”
有一日,一名姿容卓绝,红衣似火的少年,在不奈何闲逛,周边群魔退避,唯余它一只狗,不太明显地趴在同样黑乎乎,像烤焦了的土地上。
重伤累累,马上要不治身亡的啼魂,走马灯一样,回忆起前生往事,脑袋趴在地面,一双眼睛浑浊无光,隔着一重一重的野草,总觉得还能再见一次红衣少年,乌金长靴,慵懒地走到眼前,提起它的后颈肉,笑眯眯说:“哎呀呀,是我的狗了。”
草丛传来踩压的动静和呼哧呼哧的沉重呼吸,啼魂失了神采的瞳孔中,忽然出现一双血淋淋的脚丫。
“活着,还活着吗,大狗?”耳边传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切询问。
“我找到药啦,你别睡哦,醒醒,醒一醒。”
它嘴巴被撬开,掖进一枚又酸又涩的东西,非常难吃,难吃到它用力睁开厚重的眼皮,斜斜瞅了一眼气喘吁吁的少女,她身上有细密的伤痕,血腥味缭绕鼻尖。
“太好了,大狗,你还没死,我和你说,我要给你……给你上药,忍着些,我没给别人上过药,会有些痛哦,你可以叫出来,但是……你绝对绝对不能咬我!”
她亮晶晶的眼珠在黑沉沉的洞里,显出异常浓烈的生机,啼魂低低哼叫一声,表示知道了,像一只温顺乖巧的小狗。
湿乎乎的草药黏在伤口,仿佛再一次体验穿肠破肚的痛感。
死不了一直和它说话,声调时高时低,讲了许多自己遇到过的惊险万分的事情,啼魂努力听着,把狗耳朵竖起来,不让自己睡过去。
针线穿过皮肉时,啼魂对疼痛的感知已经麻木,一双眼睛大大睁着,好像死不瞑目的样子,死不了戳了戳它的鼻子,热得滚烫,没死,但发烧了,药郎说过,病人发烧的话,要立即煎画了圆圈这服药吃下去。
天又亮了。
啼魂也算是熬过了这生死一线的一夜。
睁开眼,看见死不了就坐在它身旁,倚着石壁睡着了,怀里抱着一个陶碗,药渣子洒了一身。
它脑袋歪过去,黑黑的眼珠子,注视她瘦弱苍白的脸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充满凶气的眼睛,渐渐有了别样的光芒。
之所以受这么重的伤,是因为啼魂去找之前咬伤它的野狼报仇去了,野狼确实有了灵智,丹田之中结出一个不算成型的妖丹,啼魂杀了野狼,吃了它那颗妖丹。
等它消化完这颗妖丹,伤势会好的更快。
死不了在山中摘了许多药草,她不认识哪种可以治疗外伤,统统摘回来,让大狗自己辨别。
它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药草中,用鼻子轻轻嗅一嗅,然后叼出一根紫色大叶的草,卷进嘴巴里,一张一合的嚼来嚼去,死不了记住药草的样子,以后出去只采这个样子的草株。
半个月后,啼魂可以站起来走路,它跟着死不了一起去采草药,死不了用藤条编了一个很丑的药篓,背在身后,啼魂走在前面,低着头嗅着各色气味,遇到能够治病的草药,就停下来,死不了马上过来,用尖锐石头,把草药连根挖起,一人一狗采了许多,留下啼魂养伤吃的,剩下的草药,死不了会在深夜人们安睡后,偷偷背下山,放在药郎家门口。
死不了去摘野果,啼魂也会跟着,它走在她身后,踩过的树叶,响起一串吱咯声。
春日,山里的向阳坡长满青绿色的小草,放眼望去,仿佛绿色的江海,她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啼魂趴在更高的地方,眼皮垂落,似在打瞌睡,一听见周边发出动静,马上警醒地四望。
在死不了身边,绿绿油的草地中,有粉色、黄色、白色、浅紫色的野花,金黄色花蕊,花瓣层叠堆在一起,叶子细长,水分饱满,美得不显眼,是山里平平无奇的点缀。
“大狗,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死不了指着一朵小白花,神秘又骄傲地问。
啼魂看了一眼花,没什么特点,山里随处都是,懒懒地汪了一声——野花。
死不了轻柔地点了点花瓣,得意道:“我的名字就是它们哦。”想了想,更高兴道:“所以,你看,满山都是我,满山都是死不了。”
啼魂眼珠一转,看向爪子旁压着的一朵小黄花,它抬起爪子,歪着脑袋,观察这朵平平无奇的小花。
鬼君最喜欢人间的花花草草,它有次曾听他讲过名叫“死不了”的花,颜色多样,花朵小而盛,只要遇见阳光就会开放,所以又叫它们太阳花,生命力旺盛,有光就可以一直活,“哎,这种小花,遍地都是,让人连摘的兴趣也没了。”鬼君挠着下巴,评价道。
这就是死不了啊。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大雪落满群山,黑色的鸟影在天际翻飞,时而听见野兽的吼叫在山中回荡。
死不了把啼魂捉来的野兔野鸡肉晒干了,又在山洞旁边挖了一个很深的坑,铺上干净的柴草,把晒干的肉贮藏进去,接着从山中的溪流处,打下厚实的冰块,让啼魂拉了回来,盖在肉干上面,最后铺上一层干草,这样就算大雪连绵的日子,无法出门捕猎,一人一狗也不会饿到。
啼魂自从吞食了野狼的妖丹,一年来吸收日月精华,妖丹慢慢成型,接下来,只要继续吞食其它妖物,它的修为可以更加强大,修炼更高阶的妖法。
它想,如果它成为大妖,是不是有机会救出封印在九泉的鬼君。
这场雪下了很久,没有停的征兆。
按理说这样严寒透骨,风雪连天的日子,不会有猎人上山。
伏牛山脚却聚集了几百号壮年汉子,来自山下百里之内的村庄城镇。他们个个魁梧高大,身上穿着严实御寒的野兽皮毛,头顶戴的是狼皮缝补的帽子,包裹住脑袋,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们给这百余人的组织取了个响当当的名号——百里挑一全金捉妖大队。
打头的男人背着弓箭,低头看手上的伏牛山地形图,确定了上山路线,一伙人三个一行,排成半里地的长队,踏着厚重积雪,一步一步往山上走去。
“我说,那只小半妖弱得很,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都打不过,咱真不至于一下子上来这么多人,瞅瞅这架势,让它见到了,还不早早躲起来,更难找嘞。”
穿着熊皮的猎人在手心呵一口气,使劲搓了搓,很没意思地说道,他家住在伏牛山脚下,对山里的情况更为熟知,那只小半妖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上山时偶尔会遇到,也懒得驱赶它。
他身旁就是背弓箭的领头男人,一边注意脚下覆雪的山路,一边对他道:“老田哥,县里从郡里接的通知,十万火急,县尊肯定是要弄得干事的人越多越好,越热闹越好,这样才算重视上面的命令,再说了,捉到那只半妖,足足一百两的赏金,哪个人不心动,咱把钱分一分,家里一年的生计不就有着落了。”
老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交给官府的钱粮,每年见涨,家里六口人,一日两顿饭,每日愁的不是吃啥,而是从哪找吃的,土里种的,山上长的,地上跑的,凡能填饱肚子的,都找来吃了,他一日一日没停下过,眼看雪越下越大,家里的粮食不剩多少,他心里着了火似的焦急。
如果捉到半妖,百金的赏钱中,能给他一两银,这个冬天家里六口人的活路也算有了。
“哎,弓二,你说上面为甚要捉一只没什么能耐的半妖啊?”
弓二正是领头男人的名字,他停住脚步,看了眼后面没人掉队,继续艰难往前走着,边对老田道:“你也知道我二舅在府里当差,他也是听别人说的,嘿,你也就听听算了,至于信不信什么的,全凭你自己。”
老田心里骂他弯弯肠子多,面上笑得忠厚老实,说着“谁敢不把你弓二的话当真”这种话。
弓二满意道:“这事可大了去,你知道县里县尊最大,县尊上面还有郡守,郡守上面呢,还有皇都的大官,”至于那些大官是个什么官,弓二也不清楚,总之他心里清楚越接近天子的越厉害,见老田一脸不解但惊叹的样子,他继续道:“那皇都的大官虽然做官,但永远比不上天子的兄弟姐妹啊,我二舅说了,这次捉妖,就是天家人下的命令,而且要捉的是一些不常见的、稀奇古怪的妖怪。”
“捉妖干什么,那只半妖也算妖吗?”
“这就不知道了,反正天家的人做什么也不干咱的事,至于那只半妖,是县尊指明要抓的,估摸不人不妖的东西,也算稀奇古怪了。”
老田只觉得上面那些人真够闲,想一出是一出,下面的老百姓还得跟着干这干那,干得好,没多少钱,干不好,小命说不定得搭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