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渡长袖一挥,雪白坟茔中,飞出成千上万道白色云烟,那便是伏牛山村民的魂魄,围绕在云渡身旁,遮住了他的身形,如同破壳初生的鸟雀一样,对他分外依赖依恋。
他张开手掌,一缕紫光浮出,在眼前盘旋一周,带着这些白色云烟,重回他们自己的躯壳。
坟中的白骨,凝聚了啼魂三百年的怨恨,长出莹莹绿毛,云渡掰去她最小一根拇指,手指轻轻一搓,化为白色轻尘,从啼魂的灵界消失,洒向那些绿毛怪物身上。
一切了结之后,云渡轻轻叹了口气,朝蹲坐在地,目光如炬的啼魂道:“我想,你要的公道,是她能活着。”
“汪!”
啼魂瞬间回应。
“你可知道神降 ?”问完啼魂,他又转头望向身旁的庭月,目光似笑非笑,淡薄绵长。
她看他多了拘谨,话语不似之前那般随意,双眸微微低垂,“神降,请神之术,传闻八念天师足够厉害,便可请的正神下界。”
“正是啊,”他拂开衣摆,盘腿坐在地面,左手掐通天诀,偏头又道:“亏阿月看得起我。”
她道:“半猜半赌。”
他但笑不语。
啼魂的灵界充斥无边无际,无声无息的幽黑,云渡闭上双眼,淡紫色光环浮绕周身,月白衣摆浮出一瓣一瓣的紫玉兰,在他身后,灿金光辉劈开深邃的黑暗,一刹那,天地分明,万物生辉,极致的光明之处,走出世间唯一的正神。
繁复的云袍水一样流动着,素净至极,柔和至极。
万千银白长发,垂落脚踝,祂赤着双脚,踩在灿金闪耀的地面,留下一串涟漪水声。
庭月惊愕地看向祂的脸,祂双眼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纱,白纱之下,似乎凹下去一方,下半张脸则被华光照耀,无法直视。
这就是——神吗?
庭月心中也被那灿烂光明的圣辉照耀,左任何话语和动作,都似乎存有渎神之意,她只有沉默地站立着,和一棵杂草,一块石头,没有任何不同。
神站在白骨身前,抬手轻抚,从白骨的头顶至白骨的双脚,慢慢长出鲜红的血肉,血肉之上,皮囊寸寸覆盖。
死不了的身体,完整无暇浮在虚空,面色红润,神态恬淡,她的胸膛一起一伏,是心跳的力度,好像只要发出稍大点的动静,她就会睁开眼,坐起来。
神收回手,转过身,金光浮现,下一刻已消失不见。
在祂转身的一瞬,庭月感觉那双白纱之下的眼睛,似乎看向了她,那一霎,她的心跳动地极其剧烈,仿佛要破开她的胸膛,朝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奔去。
犹如剖心之痛,她面色煞白。
忽然啼魂长嚎一声,灵界传来异动,庭月差点摔倒,是站起身的云渡扶住了她,“没事吧,要赶快离开这里,它的宿怨已了,山洞马上就要崩塌。”
“啊?”庭月缓和不及,啼魂已经叼起死不了,驮到背上,随时要一跑了之。
“喂,不准走!”她气势汹汹叫住它。
啼魂调头看她。
“那破山洞跟迷宫一样,谁能走得出去,你快点带路,把我师兄师姐还有伏牛山村民一起带出去!”
“汪!”
它叫了一声,然后如风一样,驮着死不了,奔腾而去。
“它说什么?”庭月只能听懂狼话,听不太懂狗叫。
云渡神态显出一丝疲倦,笑着说:“它答应了,我们也走吧,别让你师兄担心。”
山洞中,复活的人坐起来,迷蒙了好一会,直到脸上绿色毛发慢慢褪去,双眼中才透出一些活气,扶着石壁缓缓起身,来到存活村民聚集的山洞。
原先死去的村民一个一个步伐僵硬地走了过来,口中说着模糊不清的话,这诡异的画面,吓得存活众人发出刺耳的尖叫,接着像遭受老鹰袭击的鸡崽,没头没脑地在山洞中狂跑。
玄通宗几个弟子见状,立即抽出法器,布设驱邪阵法,染着特殊朱砂的丝线,撑成八卦阵型,凡是邪魔鬼怪靠近,丝线就会弹出灼热红光,逼退异物。
“什么啊?”拦在外面的村民抓住一根红线扯了扯,“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们只记得自己睡了一觉,再醒过来,是躺在另一个山洞内。
满金玉放出清鹤鸣光符,以灵力牵引,拍到一人的额头之上,那人愣了愣,拽下符纸,符纸并没有发生爆裂。
“是人。”她朝严阵以待的玄通宗弟子说道。
从没见过死人复活的怪事,一群弟子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待要细问的时候,脚下一阵地动山摇,先是附在洞顶的水珠哗哗落下,下雨一样,接着尖利的石锥断裂,喀嚓声后,直直插落在地面。
“要塌了。”满金玉看着洞顶的裂纹越来越深,心下大动,催动灵力,撑开一道防御结界,遮罩在众人上方,冷静肃穆的声音传进每个人的耳中,“离开山洞。”
笛音脸上浮出绝望,“不行啊,满师姐,这山洞道路错综复杂,我们走不出去。”
忽然,在石道之内,传来清晰激越的狗叫声——汪!
一只牛犊大的黑黄斑纹大狗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它背上驮了一名白色衣裳的少女,那少女闭着眼睛,昏迷不醒。
“汪!”
大狗又叫了一声,含着催促之意,接着转过身,背对众人,脑袋往后望,黑黝黝的眼珠看向站在中间的满金玉。
“跟着它。”
满金玉当即道。
——
陆成沅那边有庭月解释,好办许多,带着恢复神志的村民,跟随啼魂的幻影,穿过一条一条幽长曲折的石道,离开了山洞。
“你不走吗?”临走时,庭月发现云渡站在山洞中心,神态自若,没有离开的打算。
云渡笑了笑,“若我离开,这山洞顷刻就要崩塌,你先走吧,等大家安然出洞,我也会离开的。”
她这才发现他的脚下有紫色光圈转动,原来在施法支撑将要塌陷的山洞。
朝他走了三步,拱手一拜,“谢谢你,云道友。”
“若阿月有我的修为,阿月也会这样做。”云渡脸上笑意温和,举手的事情,她这怀恩恭顺的样子,却让他产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不是。”她看着他,前所未有的认真,沉默一瞬,道:“其实我知道,死不了三百年前已经死了,令三百年前的人死而复生,是逆天道而行,会遭受天道降下的惩罚,我……嗯,对不起,谢谢你。”
“见神之人,福泽绵长。”云渡神情明亮温柔,仿若有度化万物的怜悯,“阿月,你说得没错,不过,我也不是那么傻,这天谴,我承一半,还有一人,也承一半。”
什么意思,她不会也要承受一半的天道之怒吧。
“哈哈,”云渡被她突变的表情,惹地开怀一笑,“放心,不是你,那半妖,我只帮她恢复肉身和七魄,另有一人会帮她重造三魂。”
庭月很快猜到另一人会是谁,但现在不是细究的时候,陆成沅带着村民走出很远,她也要抓紧离开了,再次拜谢之后,她转身往山洞的石道中跑去,临近一处拐弯,又忍不住回过头,看一眼石洞中的云渡。
面容如玉,唇角翘着云一样的温柔之意。
他也在看她,见她回头,笑容愈加生动,庭月忽然觉得,这一别,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好像忘了一件事,她站定脚步,大声朝他喊道:“喂,云道友,我叫庭月,家在天合仙门,后会有期!”
云渡嘴巴一张一合,说了什么,她听不见,巨石轰隆一声,坠落在眼前,隔绝了二人的视线。
——
伏牛山中一座大山崩塌,动静可谓是惊天动地,燕七烛手下的三十二天师,瞬时赶到崩塌的巨山之上。
头戴幕离,黑袍白衣,为首的天师站在最高之处,踩着一块分裂的巨石,俯瞰下方,涌出的人群,像黑色的蚂蚁,一群接着一群。竟然活了这么多人,实在出乎他的意料,若是让燕七烛知道,又免不了一顿训责辱骂。
“老三,老四,带一群人布九星揽月阵,别让这些人逃了,老二,把捉来的妖怪全放进阵中,老七,去请燕王爷来,就说皮罗魔已经炼成,我们又捉到许多村民与妖怪,请王爷来看看皮罗魔的威力。”
身后三位天师领命后,迅速离开,只有老七还站在原地,腰上挂着弯月长刀,磨磨蹭蹭道:“大哥,王爷那,你去吧,我得去看守那只狼妖……”
“那只狼妖有锁妖链拴着,跑不了,你若不敢去见王爷,趁早滚出金乌巢!”
首领一眼看穿他的想法,不留情道。
老七不情不愿地离开。
离开山洞后,陆成沅在洞口不远等着庭月,见她出来后,要带她一起与满金玉会合,庭月心里惦记在燕七烛手中的狼球,趁他忙着照顾慌乱失措的村民,一溜烟地跑开,消失在乱哄哄人群中。
也是巧了,她感应到啼魂的方向后,独身往那边行去,半路遇到了前去请燕七烛的天师老七。
见他腰间挂着弯月金刀,头戴幕离,立即认出,这人正是前日溪边那群天师中的一个,闪身跳上一旁的绿树丛,敛声屏气。
他走得飞快,几乎脚不沾地,风一样从她所在的大树下掠过。
就算找到关押狼球的地方,周边有许多天师看守,恐怕也很难进去。
她眼珠子转了转,打起一个顽劣大胆的主意,从锁灵囊中抓出一件宝物,是一张红色符纸,上面画有墨黑花纹,名为化形符,是一名十分厉害的邪修所绘制,正是凭着化形符,他逃脱了庭梧的追杀,不过跑的急,掉了三张,如今全在庭月手中。
连庭梧都能哄过,八念天师也不在话下吧,庭月努力回想燕七烛的模样衣着,然后将符纸贴燃尽,再睁眼,自己便化成了燕七烛。
拿出镜子前前后后照了一番,没什么破绽,扯出一个邪恶的微笑,只觉简直完美。
化形符只能维持半个时辰,她决定先追上前面那个天师,拿他试试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