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渡与庭月走出记忆之海,回到洞中,时间静止一瞬,再次开始流动。
陆成沅和薯薯并未察觉二人有过离开,听见二人要去记忆之海,纳闷那是什么地方,见云渡两指并拢点向一个绿毛妖怪的额头,再眨眼,是小师妹泪眼朦胧,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像经历了什么凄惨万分的事情。
云渡收回两指,神色平静道:“啼魂的心就在此处,找到它的心,我自然有办法让它放出村民的魂魄”
“不可以直接找到它的本体吗?”陆成沅不太明白,方才不是说啼魂就在附近,怎么这一会儿又要找它的心脏。
“师兄,”庭月揩掉眼角的泪珠,死不了的尸体挖出来那一刻,她仿佛一刹那感受到了啼魂的心痛,泪水不受控制流了出来,“啼魂的本体已经化为了这座大山,换句话说,我们就在啼魂的身体内。”
陆成沅充满震惊地看着两人,下一刻,他投向云渡的目光讳莫如深,越发肯定他的身份绝不是天师这么简单。
“心?”薯薯细声细语道:“化成了山也有心吗?”
陆成沅解释道:“若是这座大山是啼魂本体所化,那他已经变为了山怪,万物有灵,灵台所在,即为心也,山怪的心不同于妖与人,它们会将某个对自己意义非凡的东西,变为自己的心脏,深藏起来,找到它们的心脏,即找到了它们的死穴。”
“山洞这么大,它的心会藏在哪里?”庭月上下左右扫视一通,要是把这里挖个底朝天,可能得花费一个多月。
“听。”云渡言简意赅道。
四人屏声敛气。
水滴声从洞顶“滴答——滴答”落下,周边绿毛怪物的嘶吼粗、喘一波高一波低,杂乱不绝。
庭月凝注神思,伸长耳朵,由近至远,去识别心跳的声音。
“咚——咚——咚”
微弱缓慢,仿佛碎石滚入幽深的山涧,下沉的风声呼呼吹过,很久,才听到隐约落地的沉闷响声。
“在那!”另外三人睁开眼,看见庭月指着山洞东边的方向,高阔的空间延伸至东边的石壁,已变得低矮狭窄,仅容一个人进入。
“一定要挖出来吗?”庭月手贴着洞壁,想到死不了死时的悲惨,啼魂日日夜夜的啼哭,她下不了手。
云渡走在她身后,身形高大修长,隔绝了后方的视线,他抬手搭在她的左肩,流水一样柔和的云袖堆叠在臂弯,俯身在她耳旁,平静道:“阿月,怜悯一只妖怪和救伏牛山所有村民的性命,哪一个更重要?”
庭月默不作声,走了一会,她闷闷道:“人错了,神也错了,妖没错,这不公平。”
云渡挑眉,不认同,淡淡辩驳:“神为庇佑苍生而生,不会错。”
“就因为他们人多,就因为他们没有修为,神就要偏向他们吗?”
他狭长淡薄的眼眸眯起,不以为然道:“神为人而存在,本该如此。”
“本该如此就是对的吗?”
“嗯。”
“你的回答,我不喜欢。”
庭月回过头,眉头压低,不开心地瞅他一眼。
云渡失笑,“可这里的村民何其无辜,要为百年前的恩怨付出代价。”
死不了被三百年前的人杀死,啼魂要复仇也该找三百年前那些猎户还有下令捕捉半妖的官员及贵族。
她鼻尖皱了皱,陷入是非对错的矛盾中,过了一会道:“你说得没错,这些村民确实无辜,但死不了也很无辜,请你问问正神,她也有人的一半血脉,为什么祂不庇佑她?”
“我会问的,但神不能为一人而罔顾更多的人。”
庭月冷哼一声,“说来说去,正神才是最糊涂的,三百年前,祂要是不显灵保护那些图谋不轨的猎户,那些人知难而退,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情。”
“……”云渡无言以对。
身后的陆成沅听见二人嘀嘀咕咕,说个不停,心下担忧师妹产生不该有的情念,又听她胆大妄为,在一个八念天师的面前指责正神,立即咳了一声,正襟危坐道:“师妹,慎言。”
“在这里。”
云渡左膝跪地,掌心贴在地面,感受到地下深处的震颤,淡紫色灵力化作千万条细丝,往地下延伸缠绕。
其他三人自觉地站远一点,不打扰到他施法。
“师妹,他手上的天师戒是银色的。”陆成沅注意到云渡施法时,左手无名指带有一枚银色法戒。
庭月歪头,看了一眼,答非所问,“一直是这个颜色。”
“我所见过的八念天师,法戒皆是黄金之色,又叫金乌戒。”
“是银色,”庭月肯定道,“八念天师的法戒一直就是银色,在天师还未成为皇家的走狗前,一直就是银色,后来那些人自己把银戒染成了金色。”一想到那些戴金乌戒的天师捉走了她的狼球,心中恨不得把人家祖宗八代痛骂八百遍。
“竟是这样。”陆成沅感叹完,又有些宽慰,自己的师妹不爱修炼,好在喜欢读书,见识广博。
“阿月。”
庭月正和师兄说话,听见施法的云渡叫她,眼睛瞧向他,问:“怎么了?”
“过来。”
“嗯?”
“我有事要你帮忙。”他笑容温和安静,看不出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
走过去,学着云渡的样子,将手心按在他的手背之上,细流一般的紫色灵力缓缓缠绕上她的胳膊。
眼前顿时一黑,无穷的黑暗中,出现了一粒淡紫色的光尘,而后更多的光尘落了下来,细细密密如同落了场小雪,铺开一条闪着淡紫光辉的长径。
她踏着这条路往前走。
路尽头,蹲着一条黑黄斑纹的大狗,皮毛光滑,体格健壮。
时刻警醒的耳朵高高竖起,一双黑渊一样的眼睛,凶厉冷漠,毫无感情地凝视着逐渐靠近的来人。
它的身后,是一座白雪覆盖的坟茔,埋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它的对面,是一身云白衣衫,光华如月的天师云渡,两手拢在袖中,俊美的容颜,平静而淡然。
“你来了?”
他撇过头,笑着说。
“发生什么事了?”
这一人一狗,过分平静的画面,让她摸不着头脑,不应该是斗的天昏地暗,你死我活吗?
云渡道:“不太好办,若我强取,它便要带着半妖的尸骨,与伏牛山所有的村民,一同魂飞魄散,同归于尽。”
“……”庭月暗自腹诽,说什么自有办法,原来是强取。
她注视着啼魂黝黑眼珠,将在它记忆之海中的见闻,快速梳理一遍,徐徐道:“三百年前的恩怨,当年伤害你与死不了的人,早已化为尘土,你现在夺取了伏牛山无辜村民的性命,并不是给死不了报仇,只会让她死后还要承受不应该承受的冤债。”
“你本化为山怪,沉睡百年,如今突然醒来,我猜测,是感受到了鬼君的出世,你知道他一定回来寻你,现在,你若是为了你所痛恨的人族,永远神魂散灭,舍弃鬼君,舍弃死不了,值得吗?”
“还有,这些无辜的村民,其实和死不了一样可怜,别这样瞪着我,听我说完,三百年前,猎户之所以捕捉死不了,是为了供皇家子弟玩乐,我听说人间贵族间至今盛行一种斗妖的游戏,专找些猎奇特殊的妖怪,放于竞技场,看它们生死搏杀,以此取乐。”
“你或许不知道,这伏牛山已经设了困山大阵,进来的无论是妖是人都出不去,设此阵的人,在山中放了许多了妖怪,并捕捉修士与村民进山,当初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我倒是有了些眉头,不过是斗妖玩腻了,又计划出更新奇的玩法,把妖与人放在同一处,看妖追逐竞猎物,看人拼命求生……”
“啼魂,你看,这些村民和死不了一样可怜,你杀了他们,和当年杀死不了的人,有什么区别。”
听完她最后一句话,啼魂黑不见底的瞳孔闪出危险阴沉的光芒,鼻纹卷起深沟,呲出锋锐獠牙,喉咙滚出压抑的怒吼,似乎下一瞬就要飞扑到她身上,将她四分五裂。
见它麻木的情绪有了波动,她不惧怕它的示威,顶着被撕咬的风险,继续往前走了两步,诚挚地望着它,“啼魂,你有怨,我知道,世道本来就不公平,你一个大妖都无法抗拒,何况死不了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
她忽然望向云渡,他面容平静平淡,无悲无喜,似乎预料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啼魂,把死不了的尸骨给这位天师,放出伏牛山村民被你夺取的魂魄,然后,正神,会给你一个公平的回答。”
“呜——”它站了起来,墨黑的鼻腔发出愤怒的低鸣,绕着那座小小的坟茔走了好几圈,它在判别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高坐九天的正神,会在意一个半妖的生死吗?
人族狡诈多变,它可以相信他们吗?
看出它心中的纠结于不安,庭月双手交叉,举止额头,单膝跪地,以天地间唯一的正神起誓,若她说的话,有半句作假,愿受九天神雷之怒,不生不死,永受酷炼。
青衣少女神色虔诚坚决,额头一抹明光亮起,意味起誓成功。
云渡温润的神色冷淡下来。
啼魂站定,脑袋低垂,拱了拱坟茔上的薄雪,似在与坟中的人无声诉说什么,接着,它缓缓退开,乌黑眼珠直直看向庭月,它愿意相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