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是什么时候,庭月问了好几遍,老酒鬼的回答总是模模糊糊。
在树上睡,总也不是事情。
村里关于百悔生虐待自己侄女的事情,已经传的沸沸扬扬,很多热心肠的村民来邀请她去自己家里住,顺便在百悔生本就臭烘烘的院子,吐一口打抱不平的口水。
庭月全拒绝了,不过没了法宝,晚上在树上睡觉,总不安稳,怕又有什么邪祟趁她睡着接近她。
虽然百悔生很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不过一群村民天天在门口堵着他指指点点,压力也是有些大的,万一传到十里八村外,不好娶媳妇啊。
于是,这日,他起了个大早,扛着一把铁锹,晃晃颠颠的在院子里挥舞,地面被他铲平了一层,粪堆和沙土,懒得用车推出去扔掉,全堆在牛棚里面,致使那只牛从清早就在哞哞地抗议。
等院子干净后,推开隔壁小茅草屋的破门,像一个师伯一样,露出庄重的神情,对庭月道:“师侄,以后你就睡这里,看见了吗,坐北朝南,风水极佳,四四方方,通风敞亮,这屋子我一般不给外人住,也就师侄你来了。”
庭月面无表情地看着根本不用环视,一眼就能看尽的屋子。
“没有床。”
她已经能心平气和和他好好说话了。
百悔生哎呦地拍了拍手掌,似乎才想起来,然后从衣袖中掏出一根麻绳,三下五除二吊在了房梁上,哈哈一笑,“你的床。”
庭月又指了指房顶,比米缸还大的破洞,日光畅通无阻射入屋中,怪不得如此敞亮,“下雨怎么办?”
他转身从自己屋里拿出一张落满灰尘的木盆,“用这个接雨,早上起来不用打洗脸水喽。”
庭月转过头,看着他,很不满意道:“我要去桑叶家住,我还要告诉她,你让我睡没有床,屋顶破洞的房子,你还不给我吃饭,抢我东西……”
百悔生怕了她,擦了把脸道:“行行行,明天给你搬张床来,等会我就去把房顶补了。”
“你到底要教我什么法术?”
走出屋子,跟着他站在院子中,他双手叉腰,有种要摩拳擦掌大大显摆一番的意思。
“法术,先不急。”
“那你和我去找狼球。”
“这个也不急。”
“那什么急?”
百悔生摸着下巴的黑胡渣,走到牛棚,拍了拍与自己同甘共苦的牛兄,“放牛啊,等你掌握了放牛之道,我便教你一招遁土之术。”
庭月双手抱胸,昂着下巴道:“我不放牛,也不学遁土术,会把衣服弄脏,有什么好看又厉害的法术,我爹的御灵术,你会不会啊?”
“嘿,你个臭丫头,”百悔生吹胡子瞪眼,“行啊,想一步登天,还要美美的摔下来是不是,快给我去放牛!”
庭月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气鼓鼓地牵起牛绳,往外拉了拉,那牛圆球似的黑眼睛骨碌转了一下,哞一声,从牛棚冲了出来,两只黑牛角往里弯,粗长坚硬,泛着冷锐的光芒。
眼看要撞上她,立即跃身飞到空中,接着一个翻身立在牛背上,脚踩住黑牛硕大笨重的脑袋,笑骂:“笨牛。”
老黑牛朝天“哞”了一声,摆了两下尾巴,慢慢悠悠地往前走着,与刚才暴躁的模样截然不同。
百悔生挠挠头,担忧道:“认真放牛,别饿着你师伯的好兄弟。”
庭月侧坐在牛身上,哼笑一声,“要是它敢不听话,我就抽了它的牛筋,扒了它的牛皮喂狼吃。”
就凭这欺软怕硬的样子,庭月心知,这头牛必然是开了灵智,便故意说给它听。
黑牛迈着蹄子慢腾腾出门。
不用指路,驮着庭月,就去了山上草势最茂盛的田坡。
把牛绳松开,握着它的牛角掰了两下,又敲敲它的脑袋,哼哼道:“自己去吃草,别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不然今晚吃烤牛肉,知道了吗?”
黑牛长哞一声,调头往茂盛的草丛啃起草。
她去了坡顶,躺在那里,看云飘。
夏末天气炎热,只有接近傍晚的时候,热气消退了些,风中不再是黏糊糊的气息。
苍穹沉静无极,一半有云,一半无云,草地闪着暖金色光芒。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云渡一面,还是和云渡在一起有意思,哎呀,干什么也比放牛有意思,她抓起一把青草,扔了出去。
过了一会,爬起来,去草地里摘野花,编了个粉色、白色、黄色交错的花环,戴在头顶。
山坡下慢慢走过来一个人,头上戴了个草帽,赤着两条臂膀,上衣灰不溜秋,裤子卷到膝盖,露出黝黑的两条细腿。
他也牵着一头牛,是头短角黄牛,人在前,牛在后,不快不慢地往这片草地走来。
来人年纪不大,二十岁出头,是个黑瘦的放牛郎。
见到庭月吃了一惊,左看右看,心想自己是走错地方了吗。
庭月戴着花环站起身,容颜雪白粲艳,风吹起天青纱衣,仿若遗世独立的仙人。
“喂,你也来放牛?”
她偏着头从上到下打量他。
放牛郎忙不迭点头,“我来放牛啊,那是我的牛,叫黄牡丹。”
“黄牡丹,这名字还不错,那你看我这头大黑牛该叫什么名字?”她指着那头屁股朝向她,埋头嚼草的黑牛。
放牛郎看着那头牛,“咦”了声,“这不是老酒鬼家的牛兄。”
“是他家的。”
“老酒鬼叫它牛兄,不过我们偷偷叫它黑将军,你不觉得它非常威风,跟大将军一样。”
黑牛似乎听见了放牛郎的赞赏,转过头,情绪饱满地哞了一声。
两人坐在坡顶,你一言我一语聊了起来,言谈之间,庭月知道放牛郎也是李家村人,叫李牛,每天这个时候过来放牛,他家有两头牛,另一头马上要生小牛,不能牵过来吃草,等会放完牛,还得割些青草带回家。
出了李家村沿着大道走十里地,就到了王家庄,穿过王家庄,往西走二十里地,人烟繁盛起来,大小村庄一个临着一个,聚集在一起,人口最多,最富裕的村,人们把它叫做镇里,镇里有一户贩马的殷实人家。
李牛的相好,就在这户人家里做洒扫丫鬟,他每隔七天会去镇里一趟,卖家里种的蔬菜瓜果,然后再去与相好见一面,给她带些家中做的饭菜。
“她叫小水,嘿嘿……”李牛有些甜蜜地说道,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脖子。
这就是花伯伯说的男女之情吗,庭月捏着花环,不太明白,问:“你喜欢她啊?”
都说了是相好,怎么可能不喜欢,李牛以为她在质疑他对小水的感情,很认真道:“我在努力赚钱了,以后要娶她的。”
她似懂非懂地哦了声。
聊了许久,庭月转动目光,发现山坡下吃草的老黑牛不见了,猛然站起身,伸长脖子看了一圈,都不见它的影子。
着急地说:“坏了,牛也丢了!”
不会又被那个神秘人捉走了吧,这可是老酒鬼的好兄弟,弄丢了他得多伤心。
李牛跟着站起身,扫视一圈,山坡间,只剩自己的黄牡丹还在原地吃草,远处仍是起伏平缓的山坡,他们站在此处,可以一览而尽。
“你先别急,我和你一块找找,也许它吃累了,找个地方趴着打盹去了。”
两人沿着山坡往下走,分两头寻找黑牛的踪影,明明一直在眼前吃草的呀,怎么眨眼间就没影了,要偷走一头大黑牛,不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吧,而且这牛开了灵智,感知到危险,一定会叫出声的。
庭月停住急匆匆寻找的脚步,很有可能这只牛是故意溜走的。
忽然,另一边隐约传来李牛的叫喊声。
庭月连忙调头跑了过去。
跳过一个起伏的山沟,来到山坡的背阴地,这里的沟壑比较多,一不留心就会摔一跤,她一路往坡下面奔,脚步如飞,来到一片长满芦苇的小湖,拨开挡住视线的茂盛芦苇,看见李牛呆站在湖边。
而大黑牛泡在水中,它身下还有一头棕色的母牛,两只牛齐齐侧脑袋,四只大黑眼睛直直看向闯进来的两人。
庭月:“……”
她急忙捂住眼睛,什么的人养什么样的牛,今天可算见识到了,提声骂道:“快给我滚出来!”
百悔生醉醺醺坐在门槛上,扶着额头,担忧自己的牛兄过得好不好。
落日下,庭月牵着恹恹的黑牛,慢腾腾往家走着,嘴巴还在骂骂咧咧,老黑牛不耐地甩甩尾巴。
大概自己的好事被庭月耽误了,心中也在骂骂咧咧。
“怎么了这是,我的牛兄吃饱了吗?”
百悔生接过庭月手中的牛绳,老黑牛亲切地用牛角蹭他的胳膊。
庭月不回头往院子走,气呼呼道:“它给你找弟媳啦。”
“出息了,牛兄!”
“哞——”
庭月:“……”
李牛告诉她村里有个老郎中,会给牛一刀“断子绝孙”,要是这老黑牛一直不老实,就等着以后“老无所依”吧。
晚上,庭月睡在那根粗麻绳上,悠悠的晃荡来晃荡去,寻思这房梁真的结实吗,会不会睡到半夜摔下来。
头顶的破洞,倒是可以用来看星星。
今夜星光灿烂,深蓝天幕宁静温柔。
忽然,院外传来了奇怪的动静,像是拉稀一样的“噗噗”声。
庭月脸都气绿了,坐起身,朝外面高声叫道:“老混蛋,邋遢虫,我明天就告诉桑叶,你在院子里泻浊,好不肮脏!”
“喂,我亲爱的师侄,”老混蛋的声音从隔壁幽幽传来,“屎不可以乱拉,话也不可以乱说……”
庭月惊讶道:“你怎么在屋里?”
“睡觉啊——”
那屋子外拉稀的是谁?
庭月跳下绳子,轻轻推开木门,年久失修的门立即发出“悲惨欲绝”的嘎吱声。
霎时,院中几百双绿莹莹的眼睛,全部安静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