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1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酸腐气味,混杂着陈年尘埃和铁锈的腥气。

    这是公共配给处独有的味道。

    成会排在蜿蜒死寂的队伍里,脊背习惯性佝偻着,她目光低垂,落在身前那人磨损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裤腿上,避免与任何人有眼神接触。电子脚环紧贴着她纤细的脚踝,金属的冰冷透过薄裤料渗入皮肤,带来一种恒定的、令人窒息的提醒。

    队伍缓慢蠕动,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压抑的沉默和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终于,轮到她了。

    窗口后面是配给员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他眼睛浑浊,眼白泛着不健康的黄色,生机早已被日复一日的单调吸干。

    成会将手腕内侧那个黯淡的、刻有她身份编码的金属牌贴在窗口旁一个闪烁着微光的感应区上。

    “滴——”

    一声短促的轻响。

    配给员甚至没有抬眼看她,只是机械地拿起一个薄得近乎透明的合成材料碗,伸向旁边一个巨大的金属槽口。

    一股粘稠、呈现一种令人毫无食欲的灰绿色的糊状物被挤了出来,落入碗中,刚好覆盖住碗底浅浅的一层。

    分量依旧精确,刚好是最低生存保障所规定的每日基础热量摄入的下限,只够一个人维持呼吸、心跳和基本活动而已。

    这就是“基础营养糊”,生命维持剂,据说原料是经过多重处理的有机废弃物、特定藻类和研磨成粉的过时教义典籍。

    成会接过那碗糊糊,轻悄转身,她找到一个光线昏暗,相对隐蔽的角落,背靠冰冷墙壁坐下。低下头,看着碗里那摊灰绿色的东西。

    一股更强烈的、混合着发酵霉味和工业药剂的气息扑面而来,直冲鼻腔。

    成会悄悄叹气。

    这玩意要是放在她的时代,连狗都不吃。

    她闭上眼睛,用力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那本能的、原始的恶心感。这感觉让她恐惧,每一次都让她恐惧。

    对食物的渴望,对“更多”的渴望,是这个社会最不可饶恕的原罪之一。

    她必须控制它,扼杀它。

    成会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碗的边缘,送到嘴边。

    没有勺子,那属于不必要的奢侈。

    温吞的糊状物接触嘴唇,粘腻滑溜的质感让她头皮发麻。她强迫自己小口啜饮。味道寡淡沉闷,带着泥土腥涩、纸张干朽味和若有若无的甜腻后味,每一口吞咽都需要意志力。

    她的身体在尖叫着渴望更多,渴望真正的食物——记忆里金黄酥脆的面包表皮,带着焦香;饱满多汁的的水果;母亲熬煮的、热气腾腾的汤里漂浮的油花和肉粒……

    脚腕处的电子脚环已经微微开始发烫。

    不能想!绝对不能再想!

    成会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内侧,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剧烈的刺痛让她瞬间清醒,那些诱人的幻影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眼前这碗冰冷的、灰绿色的现实。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狠劲,加快了吞咽的速度。

    碗很快见底,只剩下碗壁上挂着的一层薄薄的、半凝固的糊痕。

    成会盯着那点残留,内心天人交战。

    饥饿的余烬在胃里明明灭灭,叫嚣着:舔干净它!

    这是身体最原始的指令。

    然而理智的警钟在她内心疯狂地敲响:这会不会被视为对“物质”的过度执着?会不会被无处不在的监控捕捉到?会不会在下一次“净心审查”时成为指控她的证据?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高频蜂鸣声刺破死寂。

    “嗡——嗡——嗡——!”

    所有人猛地一颤,看向声音来源。

    是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他脚腕上的电子脚环伴随着蜂鸣发出刺目的红光。那红光像血,映照着他惨白的脸。

    “不……不是我……”

    男人后退一步撞到人,他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干涩嘶哑:“我只是……只是有点喘不上气……我多吸了几口……就几口……”

    他徒劳地试图用手捂住那疯狂闪烁、尖叫的脚环,仿佛这样就能掩盖自己的“罪行”。

    人群像躲避瘟疫一样迅速以他为中心散开,形成一个令人窒息的真空地带。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恐惧、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扭曲的庆幸。

    沉重的脚步声从配给处门口传来,两个穿着深灰色制服的人走了进来。

    他们是监察官,体制的爪牙与象征。

    他们的制服剪裁冷硬,如同铁板,胸前的徽章是一个由几道简单线条构成的、代表“无”的符号,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锐利如鹰隼,精准地锁定了那个仍在徒劳辩解的男人。他们的出现,让本就压抑的空气瞬间冻结。

    其中一个监察官大步上前,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一把抓住了男人试图遮掩脚环的手腕,力道之大,让男人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监察官另一只手在腰间的仪器上快速操作了几下。

    “编号M-7342,”监察官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实时生态足迹评估,碳值异常累积,超出基础呼吸配额5.7个单位。判定奢侈呼吸罪,一级。依据《纯净法典》第七章第四条,立即执行‘冥想赎罪’,强制扣除‘清贫指数’积分。”

    “不!求求你们!我真的只是不舒服……”男人惊恐地哀求,身体抖得像筛子。

    监察官置若罔闻,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毫不费力地将瘫软的男人拖向配给处旁边一个用半透明材料隔开的小隔间。

    隔间里空无一物,只有地上一个冰冷的金属蒲团。男人被粗暴地按在蒲团上,双手被强制反剪在背后,用一种特制的、轻薄的束缚带固定住。

    “冥想赎罪,标准时长三十分钟。开始计时。”

    监察官冷冰冰地宣布,然后退出了隔间,像两尊门神一样守在外面。

    隔间的门并没有关闭,里面男人佝偻着背、被迫跪坐的屈辱姿态清晰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他被迫维持着这个姿势,身体因恐惧和不适而微微颤抖,脸颊深深埋下,屈辱姿态暴露无遗。

    成会心跳如鼓,强迫自己低头看空碗。她快速伸出舌头,以闪电般的速度在碗底残留的糊痕上狠狠刮过。舌尖尝到了一点微咸和更浓重的纸张霉味,还有一丝灰尘的颗粒感。

    那点耻辱的“额外”摄入,像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沙漠,瞬间消失无踪,只留下更深的饥饿感。

    她不敢再看那个隔间,不敢看那个因为多吸了几口空气而遭受公开羞辱的男人。她迅速站起身,低头将碗投入回收口,逃离配给处。

    冰冷的电子脚环时刻提醒着她。

    奢侈的呼吸是罪,渴望食物是罪,拥有任何超出最低生存保障的东西,都是罪。

    而她,有一个足以让她在这个时代化为灰烬的秘密。

    ……

    外面并非阳光明媚。

    成会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由回收材料制成的灰褐色外套,低着头快步穿行在狭窄的布满裂缝和积水的小巷里。

    她避开偶尔出现的行人,也避开那些安装在残破墙壁高处,如同冰冷眼睛般缓缓转动的监控探头。她正往家走,没错,就是她那该死的负动产。

    转过几个街角,穿过一片弥漫着恶臭、堆满各种无法识别废弃物的小型垃圾场。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在垃圾堆里缓慢地翻找着什么。

    成会不用细看就知道是那个常住在垃圾场边缘的老爷爷。

    人们私下称他为老者,社会精神的象征。他的无垢值据说高得惊人,是真正自愿拥抱一无所有的苦修者。

    他衣衫褴褛,几乎难以蔽体,露出的皮肤上覆盖着厚厚的污垢和风霜刻下的深痕。他动作迟缓而专注,仿佛在垃圾中寻找的不是赖以活命的残渣,而是某种失落的真谛。

    成会匆匆瞥了一眼,老者似乎对一块碎裂的、看不出材质的旧电路板产生了兴趣,布满皱纹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着。他的眼神浑浊,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成会心头莫名一惊,赶紧加快了脚步。

    终于,她在一处更为偏僻、紧邻着更高废墟堆的死胡同尽头,看到了她的家。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房子。

    它更像是在一堵半塌的混凝土承重墙和几块锈蚀扭曲的巨大金属板之间,用捡来的各种废弃板材、塑料布、甚至还有几块破毯子,勉强搭建起来的一个窝棚。

    歪歪扭扭,摇摇欲坠,丑陋不堪。

    雨水在它倾斜的屋顶上冲刷出深褐色的污迹,风一吹板材便呻吟作响。

    这就是她的负动产。一个需要她不断付出精力去维护,才能勉强遮风挡雨,却同时不断拉低她清贫指数的沉重负担。

    每一次奉献日,它都是成会最大的焦虑来源。

    放弃它?她将流落街头,在严酷的环境中迅速死亡。

    保留它?每一次修补都证明她仍被物质所羁绊,是她的污点。

    她走到那扇用几块薄木板拼凑起来的勉强算作门前面,警惕地左右看了看。

    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垃圾在打转。她摸索墙缝,抠出锈迹斑斑的钥匙,打开吱呀作响的门板。瞬间一股潮湿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又漏雨了。一小滩浑浊泥水在角落流淌。

    成会熟练地搬过角落里一个同样摇摇欲坠的破凳子,踩上去,踮起脚尖,仔细查看漏雨的位置。果然,屋顶的一块塑料布被风撕裂了一个口子。

    她小心翼翼地取下那块破损的塑料布,又从角落翻出一块布满裂纹的旧塑料布,用生锈铁丝固定覆盖漏洞。

    塑料布不够用,成会环顾四周,想看看还有什么可以用来修补漏洞的东西。余光却瞧见用破砖头垒成的床铺边几块砖头之间,那条不易察觉的缝隙被雨水浸湿了。

    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从凳子上下来,冲到床边跪下,双手颤抖着摸索。指甲抠挖泥土碎屑,触到一个硬物。她掏出一个小小的、边缘磨损的金属盒,覆盖着污垢。再次警惕确认安全后,她小心撬开锈死的盒盖。

    “咔哒。”

    里面没有食物。只有一张小小的、边缘已经卷曲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旧世界灿烂温暖的阳光。铺着格子桌布的餐桌上堆满色彩鲜艳的水果、松软点心、金黄烤鸡、诱人饮料。

    桌旁坐着三个人。笑容温婉眼神明亮的母亲;戴眼镜笑容拘谨慈爱的父亲;中间是一个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手里抓着一块点心的小女孩——那是她,过去的成会。

    母亲正宠溺地擦去小女孩嘴角的点心渣,父亲含笑看着她们,幸福满足。

    成会指尖近乎虔诚地抚摸照片上母亲温柔的脸颊,父亲镜片后的眼睛,还有那个小小的、被爱包围的自己。

    每一次触碰都带来刺痛和无法言喻的温暖,如同深埋冰川下的火星,几乎点燃冰冷的血液。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一丝哽咽溢出喉咙。

    她不能哭。

    哭是对“无”的状态的不满。

    成会将照片按在胸口,仿佛汲取残留的温度力量。身体蜷缩,额头抵着冰冷肮脏的地面,肩膀无声剧烈耸动。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如冰冷潮水将她淹没。她死死抱着这致命的“罪证”。

    如果被监察官发现……

    她不敢想下去。

    那不仅仅是销毁一张照片那么简单,那意味着她整个人的存在都被判定为不洁,她的清贫指数将一落千丈,甚至可能……体温升高……直到……

    不……不能被发现。

    所以必须藏好!藏得更好!

    她环顾狭小破败的空间,目光锁定角落堆着修补材料的杂物堆。她扑过去,粗暴拨开塑料板和瓦楞纸,徒手挖掘底层潮湿泥土。指甲劈裂渗血,泥土嵌入伤口带来钻心疼痛。她浑然不觉,疯狂挖出深坑,放入金属盒,仔细填埋压实,再将修补材料严实堆好。

    做完这一切,她瘫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混着脸上的泪痕和泥土,让她看起来狼狈不堪。心脏还在狂跳,指尖因为用力过度和伤口而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三声清晰规律,带着不容置疑权威感的敲门声猝然响起。

    声音不大,却像三记重锤,狠狠砸在成会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那声音不是来自破旧的木板门,而是来自她刚刚修补过的那块金属板墙壁——那里有一个相对坚固的区域,被用作门铃的敲击点。

    是监察官!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成会的血液。她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敲门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回应。没过多久,那个冰冷、平板、毫无人类情感起伏的声音,穿透了薄薄的墙壁,清晰地传了进来。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成会的耳膜。

    “编号C-2907,成会。监察官甄别,例行核查。开门。”

新书推荐: 落阶松 靠话本子传递信息夺你皇位 柔弱小丫鬟彻底杀疯了 错缘今生 GB是的,我们有一个孩子 【GB】囚笼与黄金花 穿进男频文阻止男主开后宫 夙愿 丫鬟的简单心愿就是活着 女医升职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