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会听着门外人的来意和自我介绍,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冲破肋骨。
监察官怎么会来?
例行核查?她的“清贫指数”明明只是中等偏下,远非重点监控对象。
难道……有人举报了她藏匿物品?
冷汗瞬间浸透了成会单薄的衣衫,粘腻冰凉地贴在背上。她猛地低头,目光扫过那个刚刚被重新堆砌好的杂物堆。
不行!不能让监察官发现任何异常!
时间不容她犹豫。她几乎是扑过去,将杂物堆再次压实,又用几块塑料板草草盖住。然后踉跄着冲向门口,途中狠狠用手背抹去脸上残留的泥土和泪痕,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个刚刚完成辛苦劳作、疲惫不堪的底层公民。
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拔那根简陋的门闩。门被拉开一条缝隙,铅灰色的天光和外面垃圾场浑浊的空气涌了进来。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他很高,身形挺拔,包裹在一身毫无褶皱的深灰色监察官制服里。那制服仿佛不是布料,而是某种冷轧金属的延伸,完美地贴合着他笔直的肩线和窄瘦的腰身,将身体线条勾勒得如同精确的几何图形,不带一丝冗余。
胸前的徽章在灰暗光线下泛着暗哑的金属光。
他的脸像是用最坚硬的花岗岩雕刻而成,下颌线条锋利,薄唇紧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鼻梁很高,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
最让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颜色是近乎透明的浅褐色,如同覆盖着万年冻土的冰湖,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纯粹的、无机质般的审视。目光扫过来时,带着一种物理意义上的寒意,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接扫描骨骼和灵魂。
双手戴着与制服同色的薄手套,指节修长,此刻正随意地垂在身侧。
他就是甄别。
年轻的,铁面无私的,以高效净化而闻名的监察官。
他的清贫指数常年高居区域前列,是行走的戒律。仅仅站在他面前,被他那双冰湖般的眼睛锁定,成会就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压迫感,仿佛连呼吸都成了奢侈的罪过。
“编号C-2907,成会。”甄别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每个音节都像经过最精密的校准,没有任何起伏:“例行居住环境核查,依据《纯净法典》第三章第九条。配合。”
不是询问,是冰冷的指令。
成会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她强迫自己低下头,避开那令人冻结的视线,侧身让开狭窄的门缝,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好,监察官大人。”
甄别迈步走了进来。
高大的身躯一进入这低矮、破败的空间,棚屋瞬间显得更加逼仄压抑,仿佛连空气都被压缩了。
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开始了精准而冷酷的扫描。
先是那张用砖头和破木板搭成的床。他弯下腰,戴着薄手套的手指拂过铺在上面的那层薄薄填充物,感受着它的厚度和材质,甚至捏起一小撮嗅了嗅。
成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注意到砖头下那条藏匿盒子的缝隙。好在他的视线只是掠过,没有停留。
接着是角落那堆修补材料。成会的心跳再次加速。甄别走了过去蹲下身,拿起一块塑料板,检查它的尺寸和破损程度,又拿起一小截生锈的铁丝,在指间捻了捻,仿佛在评估这铁丝作为物质的存在是否必要。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瓦楞纸板,又落到被成会匆忙塞回去的钢筋上。他伸手,将那根带着锈蚀尖刺的钢筋抽了出来,目光在钢筋的锈迹和尖刺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看向成会,声音毫无波澜:“用途?”
“修……修补屋顶,监察官大人。”成会已经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昨天漏雨,我……”她指了指屋顶那块刚刚被她用铁丝和塑料布勉强固定的地方。
甄别顺着她的手指抬头,那双浅褐色的眸子审视着那块布满裂纹的塑料布和生了锈的铁丝,然后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成会身上,准确地锁定在她沾满泥污甚至渗着血丝的手指上。
“维护负动产,消耗额外资源与精力。持续投入,意味着持续的拥有执念。你的清贫指数会因此受到拖累。建议尽快剥离负担。”
成会很想吐口痰在他脸上。
剥离?
剥离她唯一的栖身之所?
那和让她直接去死有什么区别?
但她不敢反驳,只能将头埋得更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表示顺从的音节。
甄别站起身,不再看那堆杂物。他的目光转向棚屋的其他角落。空间太小,几乎一览无余。他走到那扇由几块破木板拼成的墙边蹲下,仔细查看地面,特别是漏雨留下的那滩尚未干涸的泥水痕迹。忽然,他伸出手指,在潮湿的泥地上轻轻抹了一下,指腹沾上一点泥浆,然后凑近鼻端,极其细微地嗅了嗅。
成会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血液似乎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他闻到了什么?泥土?还是……旧世界照片上残留的微乎其微的温暖气息?甄别那微微蹙起的眉心让她的恐惧达到了顶点。
就在成会觉得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甄别放过了对于地面的审视,站了起来,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整个棚屋,又落回成会极力压抑却依旧透出不安的苍白面容上。
“环境核查,初步无可见超标拥有物。”
甄别顿了顿,视线并没有从成会的脸上移开:“但精神状态存疑。过度劳作痕迹明显,情绪波动异常。建议加强净心冥想,稳固信仰根基,消除对负担的依赖感。你的清贫指数波动将被持续关注。”
说完甄别就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破屋,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刚关上,成会就像被抽掉了骨头般瞬间瘫软在地,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她大口喘着气,冰冷的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与更深的恐惧交织在一起。
甄别一定发现了什么!
那双眼睛……
那双冰湖般的眼睛,看穿了她的不安,她的恐惧,甚至可能……他已经嗅到了她灵魂深处那点不该存在的渴望。
……
三天后,奉献日。
低垂的云层仿佛随时会压垮这座废墟城市。城市的中心广场,一片由破碎的混凝土勉强平整出来的巨大空地,此刻人山人海。
成千上万的人穿着同样灰扑扑破旧单薄的衣物,蝼蚁般沉默地聚集在广场上。
死寂无声的人海。
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有电子脚环偶尔发出的代表个人生态足迹的极轻微嗡鸣,汇集成一片低沉的背景噪音。
广场前方,矗立着一个巨大的令人望而生畏的金属造物。它形似一个倒扣的巨钟,下方连接着熊熊燃烧的泛着紫色火焰的炉膛。
是净化炉。
信仰的熔炉,物质的坟场。
炉口上方,炽热的气流扭曲了空气,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咆哮,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等待着祭品的献上。炉壁上刻着三条教义箴言:
执即堕,无即升
灰烬是灵魂的归途
舍弃方得永生
炉子正前方,是一个高出地面半米的金属平台,此刻站着几位监察官,他们拱卫着平台中央不断滚动的电子屏幕。屏幕上的程序正在随机抽取参与今日公开奉献的公民编号。
成会挤在人群中,裹紧了身上那件唯一还算厚实的外衣,虽然肘部已经磨得发亮,但这是她仅有的能抵御些许寒意的衣物。
她低着头,身体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发抖。每一次屏幕的滚动,都让她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千万不要抽中我……
她在心底无声地祈祷。
“嗡——”
一声刺耳的蜂鸣,屏幕停止了滚动。一个冰冷的编号被放大加粗,清晰地投射在巨大的屏幕上:
C-2907
成会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四周死寂的人海开始骚动,无数道目光,麻木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带着一丝怜悯的……如同实质的针,齐刷刷地刺向成会所站立的位置。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编号C-2907,成会。上前。”
平台中央,一个监察官用扩音器发出毫无感情的命令。
成会的大脑一片空白。双腿像灌了铅,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但她知道,任何迟疑都会被解读为抗拒,从而导致更严厉的惩罚。
她强迫自己迈开脚步,低着头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那些目光如同芒刺在背,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当她踏上冰冷的金属平台时,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监察官的队列,当看到甄别那张俊俏的脸时她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就站在队列的边缘。那双浅褐色的眸子在她踏上平台的那一刻就牢牢锁定了她,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编号C-2907,成会。”主持仪式的监察官声音冰冷,“依据《纯净法典》奉献条例,你需当众剥离一件多余之物投入净化炉,涤荡灵魂,提升无垢值。选择你的奉献物。”
成会站在平台中央,暴露在无数道目光和净化炉喷吐出的灼热气浪之下。她能选择的多余之物屈指可数。
那件破得几乎无法蔽体的外衣?失去它,她将面临更直接的严寒威胁。
角落里的那点修补材料?它们本身就是负担的证明,放弃它们,下一次漏雨她将束手无策,藏在缝隙里的全家福也会被雨水浸没。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外衣的边缘,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来自旧世界的属于阳光晒过的棉布气息。
那是成会母亲的衣服。
三个月前,正值深秋,成会随手抓起了放在衣架上的这件外套披上,准备下楼去拿快递,不料却遇到了电梯事故,电梯急速坠落的那一瞬间,她竟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2075年。
成会在脑子里迅速地做着选择题。
妈妈的外衣,还是全家福。
“我……”她的声音干涩嘶哑,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自己身上那件外衣:“我奉献……这件外衣。”
主持监察官微微颔首,旁边一名监察官上前一步,手中拿着一个平板状的扫描仪,对准了成会的外套。
“物品确认,旧式填充外套一件,材质混合纤维。评估结果,超出最低生存保暖标准。冗余度12.7%。判定为可剥离多余物。”冰冷的电子音宣读着评估结果。
“执行剥离。”主持监察官命令道。
剥离必须由本人亲手完成。这是仪式的一部分,是灵魂净化的关键步骤,是对拥有执念最彻底的斩断。
成会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复又睁开,强迫自己冷静。她慢慢地,一颗一颗,解开了外衣上那几颗早已磨损的纽扣。动作僵硬,每一次指尖触碰那粗糙的布料,都像是在剥离自己的一部分皮肤。
纽扣解开。她双手抓住衣襟,停顿了足足两秒。这短暂的停顿,在死寂的广场和监察官冰冷的注视下,显得无比漫长和可疑。她能感觉到甄别的目光,像冰锥一样钉在她的后背上。
终于,她猛地用力将那件外套从身上扯了下来。
一阵深冬的寒风瞬间穿透单薄的里衣,成会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牙齿格格作响。失去了外套的遮蔽和填充物带来的暖意,身体瞬间暴露在广场的寒冷和净化炉喷涌的热浪夹击之下,冰火两重天。
“上前,投入净化炉。”主持监察官的声音毫无波澜。
成会抱着那件旧外衣,一步一步走向那咆哮着的净化炉口。热浪扑面而来,烤得她脸颊生疼,裸露的皮肤瞬间变得干燥紧绷。炉口内,紫色的火焰疯狂舔舐着炉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她的目光落在手中的外衣上。恍惚间,她仿佛又闻到了那个午后阳光的味道,那是妈妈的味道,是这冰冷世界早已灭绝的奢侈品。
强烈的无法抑制的不舍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成会死死咬住下唇,试图用剧痛压下那汹涌的情感,但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投入!”主持监察官催促。
成会闭上眼,近乎粗暴地将那件承载着最后一丝温暖和记忆的旧外套,投入了散发着毁灭气息的炉口。
紫色的火焰瞬间高涨,发出“轰”的一声爆燃。贪婪的火舌卷住那件外衣,填充物在高温下迅速燃烧,发出刺鼻的焦糊味和滚滚黑烟。
就在外套被火焰彻底吞噬、化为虚无的那一瞬间。
“嘀嘀嘀!嘀嘀嘀!”
一阵尖锐刺耳的警报声从成会的脚踝处响起,她脚踝上的电子脚环此刻正疯狂地闪烁着红光。
“警告!编号C-2907,成会,实时生理监测,核心体温异常升高0.8摄氏度,伴随心率加速,呼吸急促。判定为情绪剧烈波动,存在强烈不舍及物质依恋倾向。一级精神污染警报!”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通过广场的扩音器无情地播报出来,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成会身上。那目些光不再是麻木或怜悯,而是赤裸裸的厌恶和鄙夷,她瞬间变成了一个散发着恶臭的污染源,人群中甚至响起了几声压抑不住的充满唾弃意味的抽气声。
成会脚环上那闪烁的红光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皮肤。
终究还是暴露了……
她最深的恐惧,她对那件旧外套的不舍,她对旧世界那一点点温暖的隐秘渴望。在这公开的仪式上,在这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被这冰冷的仪器无情地暴露了出来。
成会下意识地看向监察官的队列,看向那个方向。
甄别依旧站在那里。浅褐色的眸子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她身上。那双眼睛里,依旧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审视。但在那深不见底的冰层之下,成会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
不是鄙夷,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带着探究意味的了然。仿佛他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幕,仿佛她灵魂深处那点不该存在的火星,早已被他那双眼睛洞察无遗。
他看着她,如同看着实验台上一个出现了预期反应的样本。
成会在那冰冷的注视下,感到一种比投入净化炉更彻底的焚烧感,从内而外,想要将她残存的最后一点尊严和温度都烧成灰烬。
可她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她也只是来到这个本不属于她的时代短短三个月。
成会不知是被哪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着走向甄别,她踮起脚尖附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
“小伙子,你的样貌要是放在五十年前,都能当个赚大钱的电影明星了,可惜你生这个时代,只能在这里当个空洞的傀儡。”
她不想再被左右,她想把灰烬还原成火焰。
“像个无能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