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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广场上那场焚烧尊严的仪式之后,成会脚踝上闪烁的红光虽然早已熄灭,但一种更深沉的、粘稠的寒意却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她,日夜不息。

    每一次出门,她都感觉有无形的目光黏在背上,来自那些麻木的人群,也来自那些安装在残骸高处,缓缓转动的冰冷探头。她裹紧身上仅剩的里衣,深冬的寒气透过,像针一样刺进骨头缝里。

    那件投入净化炉的外套所带走的,远不止一点可怜的暖意。

    她低着头,脚步匆匆,只想尽快回到那个虽然破败不堪却好歹能提供一丝虚假遮蔽的负动产小屋。然而,就在她转过堆满废弃电路板和腐烂有机物的垃圾场边缘时,手腕内侧那个刻着身份编码的金属牌,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阵持续而尖锐的嗡鸣。

    嗡——嗡——嗡——

    像高压电流瞬间击穿神经。

    成会猛地停住脚步,心脏几乎要跳出来。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腕,金属牌冰冷的表面此刻正闪烁着刺目的红光,如同警报。

    她屏着呼吸,在金属牌侧面一个微小的凸起上用力按了一下。

    一道微弱的蓝光投射在面前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系统通知 - 编号C-2907,成会】

    事项一:资产状态更新

    资产标识:负动产C-7区-091

    更新内容:根据近期维护记录(编号:MNT-20751129-091)分析,该资产存在持续性维护投入行为。此行为被判定为过度资源消耗及物质羁绊强化。

    影响:您的无垢值指数因该资产维护行为,增加 15 点。系统判定该资产维护成本过高,超出最低生存庇护标准冗余度 18.3%,已触发负担预警状态。

    事项二:行为审查触发

    触发依据:匿名举报(编号:RPT-20751201-734)内容核实中。初步线索:举报称您于2075年11月30日,在公共配给处7号窗口分发时段,存在非标准注视行为。具体指证:目光长时间停留于相邻队列公民K-8821的配给碗内,疑似对超出基础配额的微量物质(约0.7克豆类增补剂)流露出非必要的关注与渴望。

    判定:结合奉献日精神污染警报(一级)及本次举报线索,您的行为模式已符合《纯净法典》二级精神审查标准。

    指令:请于通知下达后24小时内,前往区域监察所(C-7区)接受二级精神稳定性审查。缺席将视为抗拒净化,清贫指数将强制清零。

    嗡鸣声停止了,投射在地面的蓝光也瞬间消失。

    只留下手腕内侧金属牌残留的宣告不祥的灼热感。

    维护……是罪过?

    她为了不让屋顶漏下的雨水彻底泡烂她栖身的角落,为了保住那藏在冰冷泥土下的金属盒子,忍着冻伤和疲惫修补的防水补丁,竟然成了她物质羁绊的铁证,成了她增加无垢值的砝码?

    这间摇摇欲坠需要她不断费精力去维持,本身又不断拉低她清贫指数的破棚子都成了不可饶恕的负担。

    荒谬!

    实在是太荒谬了!

    愤怒猛地冲上成会的头顶,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扶住旁边一块金属残骸才勉强站稳。

    深冬的寒风卷着垃圾的腐臭灌进她单薄的领口,却无法浇灭心口那团被这赤裸裸的制度性的荒诞点燃的邪火。

    还有那个举报!

    一粒豆!

    仅仅是因为她可能在分发那令人作呕的营养糊时,目光在别人碗里那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增补剂上多停留了那么零点几秒?这也能成为罪证?成为将她推向更严酷审查的台阶?

    甚至她自己都对那颗狗屁豆子毫无印象。

    “非必要的关注与渴望……”

    成会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冰冷的字眼,嘴角扯出一个充满讥讽的弧度。在这个连呼吸都要计量的地狱里,对食物本能的渴望,就是原罪。而告密,则是这片废土上最廉价也最致命的武器。

    会是谁?

    是那个排在隔壁队列眼神浑浊的老妇人?还是那个在配给处工作,眼白泛黄的配给员?亦或是……某个仅仅因为嫉妒她曾拥有一件相对厚实外衣的邻居?

    猜忌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脖颈。

    在这个每个人都恐惧被举报拥有太多的时代里,任何一点异常的目光、动作,甚至仅仅是比别人多喘了一口气,都可能成为他人换取无垢值积分,提升自身安全感的祭品。

    生存的压力,从未如此具象地化作冰冷的镣铐和悬在头顶的闸刀。

    二级精神稳定性审查……那意味着什么?

    比广场上当众焚烧衣物更深入骨髓的羞辱?还是更可怕的净化手段?

    清贫指数清零……那几乎等同于宣判社会性死亡,甚至物理意义上的抹除,体温升高,直到燃烧。

    她必须回去。回到那个既是负担又是唯一堡垒的破屋。至少,在审查到来之前,她得确保那个金属盒子,那张承载着她与旧世界唯一纽带的照片是安全的。

    成会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穿过愈发显得阴森的小巷。当她转过最后一个弯,看到自己那间紧挨着废墟的破棚屋时,脚步猛地顿住。

    巷子口,那个住在垃圾场边缘的佝偻老者正慢悠悠地翻找着。他似乎对一堆破碎的陶瓷片产生了兴趣,布满污垢和冻疮的手指在上面缓慢地摩挲。

    当成会经过时,他浑浊的眼睛似乎抬了一下,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依旧带着那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看透她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但老者什么也没说,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咕哝,又低下头去摆弄他的碎片。

    成会心头一凛,加快脚步,几乎是冲到了自己棚屋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前。她警惕地左右张望,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黑色的颗粒物打着旋儿。她迅速掏出那枚锈迹斑斑的金属片钥匙,插进锁孔。

    就在她转动钥匙,准备推门而入的瞬间,隔壁那间同样破败的棚屋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

    一张蜡黄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露了出来。

    是邻居老妇,成会只知道她的编号后缀是H-223。

    老妇浑浊的眼睛飞快地扫过成会全身,尤其是在她沾满灰尘和泥污,指甲劈裂的手上停留了一下,然后目光又迅速瞟向成会棚屋那修补过的屋顶角落。

    老妇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像是嗫嚅,又像是某种无声的咒骂,随即那扇门又悄无声息地关上了,只留下一道透着窥伺意味的缝隙。

    是她!她就是那个举报者!

    那浑浊眼底闪过的,绝不是怜悯或好奇,而是一种混合着紧张、窥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扭曲的快意?

    她看到了成会维护屋顶,或许也看到了她分发配给时疲惫恍惚的样子,然后,那粒豆子就成了她向体制献上的投名状。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深冬的风更刺骨。告密者就在身边,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虫。

    她猛地推开门,闪身进去,又迅速将门板合拢闩上。她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那个堆着修补材料的角落,确认没有翻动的痕迹。还好。泥土下的秘密是安全的。

    但安全是暂时的。

    二级审查……24小时内。

    成会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身体因为寒冷和后怕而无法抑制地颤抖。愤怒、恐惧、荒谬感、被窥视的恶心……种种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江倒海。

    维护是罪,渴望是罪,活着本身,在这个以无为尊的世界里,就是最大的罪过。

    ……

    区域监察所(C-7区)位于一片相对规整的废墟上。

    它由几栋低矮但异常坚固没有任何窗户的灰黑色立方体建筑组成,唯一的入口是一个狭窄的闸门,上方蚀刻着巨大的无符号。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没有守卫,只有门禁系统上方冰冷的红色扫描光束。

    成会站在闸门前,手腕上的金属牌还在发烫。

    她知道自己看起来一定糟透了。脸色惨白,嘴唇干裂,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单薄的衣物在寒风中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没有刻意去整理仪容,甚至故意将头发弄得更乱了些,指甲缝里的泥土也没有清理。

    越狼狈,越符合一个被负担和贪婪所累,理应接受净化的形象。

    这是她在绝望中本能抓住的,微不足道的生存智慧。

    闸门上的扫描光束锁定她手腕的金属牌。短暂的静默后,沉重的合金闸门无声地向一侧滑开,露出里面一条同样狭窄光线惨白的通道。

    成会走了进去。身后的闸门立刻无声合拢,通道里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墙壁间空洞地回响。

    通道尽头又是一道合金门。门无声滑开。

    里面是一个狭小的房间。四壁、天花板、地板,全是同一种光滑的毫无缝隙的灰白色材料,散发着柔和但冰冷的光线,将房间照得如同手术室般纤毫毕现。

    房间中央,只有一张固定在地面上的椅子,椅背很高,扶手上嵌着几个不起眼的金属触点。椅子正对面,是一面占据整堵墙的巨大单向玻璃,玻璃后面是一片深邃的黑暗。

    一个穿着与甄别同款深灰色监察官制服的男人已经站在房间中央等待。

    他看起来比甄别年长一些,身材中等,面容刻板,眼神是另一种形式的冰冷。并非甄别那种无机质的审视,而是一种程式化的带着职业倦怠的漠然。

    “编号C-2907,成会?”

    “是。”

    “我是审查官科明。负责你本次二级精神稳定性审查。”男人没有任何自我介绍的意思,直接指向那张椅子:“坐上去,手臂平放于扶手,掌心向下,接触金属触点。”

    成会依言坐下。她将掌心完全贴合在冰凉的金属触点上,随即感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电流感窜过皮肤。椅子扶手上方无声地滑下几道束缚带轻轻固定住了她的手腕和前臂,剥夺了她移动的可能。椅背上方也无声探出一个环状结构,轻轻卡在她的额头两侧,内置的微型探头正对着她的太阳穴和眼睛。

    “审查开始。请保持静止,回答所有问题。生理监测系统已同步启动,任何欺骗或隐瞒行为将被系统记录并加重判定。”审查官科明走到单向玻璃墙旁边的一个控制台前,背对着成会,开始操作。

    成会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她明白,墙后的黑暗中可能不止一双眼睛在观察着她。

    “第一个问题。”审查官科明的声音通过房间内的扩音器传来:“你是否承认,对编号负动产C-7区-091存在超出最低生存庇护标准的维护行为?例如,2075年11月29日的防水修补作业?”

    “是。”成会的声音很平静,带着认命般的疲惫,她知道否认毫无意义,系统都有记录,但她还是试图用制度自身的逻辑进行微弱辩解:“我只是为了不让它倒塌。没有屋顶,我会冻死或者被雨淋病。这违反了最低生存保障原则。”

    “维护行为本身,即代表对该物质形态的拥有执念与资源投入的贪婪。”审查官科明不为所动:“系统判定该资产维护成本过高,冗余度18.3%,已成为你的精神负担。你是否理解,剥离此负担是提升无垢值的唯一途径?”

    “……理解。”成会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理解程度评估,表层。精神污染指数:+5%。”一个冰冷的电子合成音突然在房间内响起。成会的心猛地一跳。果然,她的生理反应被精准捕捉了。

    “第二个问题。”审查官科明继续,对电子音的判定置若罔闻:“关于匿名举报RPT-20751201-734。你是否承认,于2075年11月30日,在公共配给处7号窗口分发时段,曾对公民K-8821碗中约0.7克豆类增补剂,产生过非必要的关注与渴望?”

    一粒豆!又是那该死的一粒豆!

    “我当时很疲惫。”成会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表述,再次试图用规则保护自己:“分发工作重复而麻木。我无意识地朝旁边看了一眼,但没有渴望占有他人的配给。我知道这违反《纯净法典》。”

    “无意识的注视,是未能完全摈弃物欲的表现。你是否意识到,这种对微量物质的额外关注,正是旧世界物质瘟疫蔓延的微小病灶?正是它最终导致了大崩溃?”

    荒谬的逻辑链!成会感到一阵窒息。一粒豆子,成了毁灭世界的原罪?这指控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无法反驳这顶大帽子。

    “我……接受训导。”她只能再次低头。

    “认知存在偏差。精神污染指数:+10%。”电子合成音再次冰冷地响起。

    “第三个问题。”审查官科明转过身,第一次正面看向成会。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她的皮肉。

    “结合奉献日你因剥离外衣产生的剧烈情绪波动及生理警报,以及本次两项指控,系统初步分析,你的精神底层存在顽固的物质依恋倾向。你是否曾接触或藏匿任何来自旧世界的物质残留?”

    成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额头的监测环瞬间收紧,掌心下的金属触点传来一阵更明显的麻刺感。

    藏在冰冷泥土下的金属盒子里那张泛黄的全家福……那是她绝对不能被发现的罪证。一旦被发现,就不仅仅是污染指数的问题,是彻底的毁灭。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死死咬住舌尖。

    “没有!旧世界是灾难的源头!那些东西都是污秽!是堕落!我憎恶它们!我只想保持纯净!”

    她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表演般的自我否定。

    科明那双眼睛,如同探照灯般死死盯着她。墙后的单向玻璃,仿佛也透出无形的压力。生理监测的嗡鸣似乎变得更加清晰。

    几秒钟的时间,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终于,那个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再次响起:

    “回答时,脉搏加速47%,瞳孔扩散32%,皮电反应异常峰值。存在强烈应激反应及潜在欺骗意图。精神污染指数:+25%。当前总污染指数:40%。”

    成会眼前一黑。虽然未达到最危险的阈值,但这意味着系统认定她需要更严密的监控和更有效的净化。

    “最后一个问题。基于以上评估,你是否自愿申请剥离负动产C-7区-091,以彻底消除物质负担根源,并主动申请进入净心院附属苦修营,进行为期三个月的深度冥想净化?”

    苦修营。

    成会听说过那个地方。比最简陋的棚屋更恶劣的环境,极端的寒冷和饥饿,繁重到足以摧毁身体的苦役,以及无休无止的精神灌输。进去的人,要么彻底变成麻木的无垢者,要么……永远出不来。

    “不!”这一次,成会几乎是脱口而出。进入苦修营,等于放弃最后一点自主生存的可能,等于将命运完全交给这个吃人的体制,她会被彻底碾碎。

    “我理解小屋是负担!”她语速飞快,将姿态放到最低,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哀求:“但剥离需要时间处理,我能在这里克服物质依赖。我请求……请求再给我一次机会。就在这里净化。”

    审查官科明似乎接收到了什么指令,微微颔首。

    “申请驳回。系统判定,你的居住环境本身已成为持续的污染源和精神负担,不利于深度净化。”他宣判道,声音毫无转圜余地:“剥离程序将在48小时后强制执行。在此期间,你将被限制离开C-7区,并佩戴精神污染源临时标识。每日需前往监察所指定冥想点,完成六小时深度冥想,并提交冥想净化报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成会惨白的脸。

    “至于苦修营。鉴于你当前污染指数为40%,尚未达到强制准入标准。但本次审查记录及污染指数将载入你的档案。记住,这是最后的机会。任何新的污染迹象,或未能有效降低污染指数……”他没有说下去,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束缚带和额头的监测环无声地缩回。冰冷的金属触点也失去了那丝微弱的电流感。

    审查终于结束了。

    成会几乎是瘫软在冰冷的椅子上,浑身被冷汗浸透。手腕上的金属牌再次微微震动,投射出一小片蓝光:

    【临时指令 - 编号C-2907】

    状态:二级精神污染源

    限制:活动范围锁定C-7区

    义务:每日09:00-12:00,14:00-17:00 前往C-7区监察所附属冥想点进行深度冥想,并通过终端提交净化报告

    资产剥离倒计时:47小时59分……

    蓝光熄灭。

    同时,她手腕金属牌旁边,一个原本黯淡的绿豆大小的指示灯,开始持续不断地闪烁起刺目的黄色光芒。这就是精神污染源的临时标识,像一枚耻辱的烙印,向所有人宣告她的不洁。

    成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科明已经打开了门,侧身示意她可以离开。

    她一步一步挪出那个令人窒息的白色房间,挪出狭窄的通道。当闸门在她身后关闭时,外面铅灰色的天空和带着垃圾腐臭的空气,竟让她感到一丝虚脱般的自由。

    48小时。

    她只有48小时。

    但48小时后呢?

    小屋被强制拆毁,变成一堆等待投入净化炉的垃圾。那个小小的金属盒子,那张承载着她所有温暖和存在证明的照片将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或者被重型机械碾碎,或者被监察官的探测器发现……

    不!

    绝对不行!

    一股强烈的近乎疯狂的意念猛地冲散了绝望。

    她可以失去这个破棚子,可以忍受更深的寒冷和饥饿,甚至可以戴上这耻辱的标识。

    但她绝不能失去那张照片!

    那是她与旧世界唯一的联系,那是她作为“成会”而非仅仅是一个冰冷编号的最后证明。

    她必须把它转移!必须在48小时内,找到一个比这即将消失的破屋更安全的地方。

    可是……哪里?

    在这个监控无处不在,告密者潜伏在侧,连多看一眼食物都是罪行的地狱里,哪里还有安全之地?

    就在她脑子里飞速盘算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

    是甄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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