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金甲快步上前,对裴宴舟的出现很是惊异,特意压低声音问道:“你,不是晚上,看不见吗?”
“还能听。”
裴宴舟浑浊的眼眸低垂着,声线干脆利落,“甲板上解决了四个,底舱解决了五个……那么,那个又是谁?”
即使看不见,但依然能分辨出周遭环境,蔺金甲对兄弟的能力从未质疑过。
他顺着裴宴舟手指的方向,看见船舱角落里,歪着个单薄身影。
蔺金甲迈着长腿跨过去,这人他很熟悉,是伙房的小伙夫。
他拿着唐横刀柄戳了戳这小伙夫的肩膀,一动也不动。
蔺金甲探了他的鼻息,一切正常,回道:“这人,我认识。是你的,伙夫。估计,吓晕了。”
裴宴舟对此却很怀疑,“大半夜不睡觉在底舱乱逛,真的只是伙夫么?难道不是九婴派来的细作?”
裴宴舟将手上沾血的绣春刀往袖子上擦了擦,动作利索收进刀鞘,补充道:“九婴这伙人,要的是郑大人的命,如果不是今晚临时改变灯笼信号,这些刺客恐怕上的会是,郑大人那艘船,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那,怎么办?”
蔺金甲对裴宴舟的推断,惯常是支持的,“把他,拖去刑房,刑讯逼供?”
但他见裴宴舟眉梢轻佻,深不见底的眼眸,忽然闪过一丝玩味般戏谑。
裴宴舟缓缓开口道:“敌不动我不动,我们从这伙夫身上顺藤摸瓜。我倒要看看这九婴有什么能耐,等时机一到,再斩草除根。”
“好。”
蔺金甲发现小伙夫旁边,掉了一个小册子,随即蹲下顺手翻看两三页,发现上面记录着,寻常菜谱和船上高级官员的口味备注。
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什么东西?”
裴宴舟虽然眼瞎,却对黑暗中的任何声音都很敏感。
蔺金甲一边把小册子塞回那伙夫手上,一边转头回道:“是这,小伙夫的,菜谱。”
“等等。”
事关重大,裴宴舟宁愿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把那东西给我。”
“好。”蔺金甲把册子递到裴宴舟手上。
见几个手下从黑暗中赶来,蔺金甲吩咐大家,那昏过去的小伙夫不管,重点处理刺客尸体。
翌日清晨,宝船上未见一滴血,做早饭的伙夫忙忙碌碌,又是喜气洋洋祥和一片。
蒸了好几笼馒头的姜月照,终于得空,能歇一会儿。
昨晚杀人现场历历在目,今日却如同无事发生般,姜月照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很多事在她未知的世界里一直存在。
姜月照正打算把刚送来的丝瓜尖处理下,小渔儿抱着一框青菜,气势汹汹,迈着小短腿冲进伙房。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小渔儿虽然年纪小,但在伙房做事格外认真利索,对姜月照而言就像多了个亲弟弟。
“怎么啦?”姜月照放下手里丝瓜尖,关心问道。
小渔儿像是一路忍了很久,那小嘴巴瘪得像个小老太,水汪汪眼睛里饱含泪花。
本来路上自我调整好了,但回来被姜月照这么一问,他终于还是憋不住了。
小渔儿把青菜框子往地上一扔,“哇”地一下,放声哭了,高喊道:“俺委屈!!!”
引得伙房众人,纷纷八卦侧目。
他哭喊的嗓子眼被姜月照一眼看见,人也跟着被被吓了大跳,赶忙宽慰道:“没事没事,发生什么了你给哥说说。”
小渔儿哭得一抽一嗒,说的话断断续续,“俺去晒……青菜,又没往他们那大船火炮上放……那些侍卫还吓唬俺……俺委屈!!!”
“好了好了,咱们不和那种粗人一般见识。”
姜月照替小渔儿擦掉眼泪,随船侍卫里,还有些是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虽然她再次回想起昨晚那恐怖画面,很是后怕,但这些侍卫无端端朝小孩撒气,真是蛮不讲理。
离午膳时辰还早,伙夫们正在歇息。
姜月照左手抱着那框菜,右手拉上小渔儿的手,目光温柔还很坚定,“走,哥去给你撑腰!”
有时在沿岸买的青菜来不及消耗,伙房会把这些晒蔫了,做成酸菜。
明明宝船那么大,还特意给划分过晒菜区域,那些侍卫不就喜欢仗势欺人,来给船上的无聊生活,增加点无脑恶趣味。
远处海天连成一线,过去数日,船队在福建长乐停靠许久。
据说东南季风已到,今日一早船队便扬帆起航,朝着下一个港口飞速前进着。
一艘艘巨轮气壮山河,船头直挺挺地劈开碧翠海水,勾起朵朵白色的浪花。
纵然是身量不凡的宝船,在这辽阔的西洋海面上,宛如棋盘上一颗颗的棋子,桑海一粟。
姜月照穿过水手们正在拉扯的巨大绞盘,船帆迎风怒展,木盘发出沉闷且挤压的摩擦声。
当初上船时,姜月照对这艘完全用木头拼凑出来的巨轮很是怀疑,怀疑它这真的能在海面上行驶吗?
宝船一路四平八稳地,把她人从刘家港带到东南沿海,直接用实力打消了她的疑惑。
转眼,几十个铜制火炮并排在甲板上,这还是姜月照第一次近距离看见明制火器,气势着实不凡。
皇帝亲批此次西洋之行敕谕:“不可欺寡,不可凌弱。①”
出行船队不会贸然动武,但仍配备着不小的装备力量,目的在于随船保护此次出巡人员。
旁边,便是给伙房专门留下的晾晒区域,只是有些未当值的侍卫,躺得横七竖八,把这块原属于伙房的“地界”给占用完了。
五六个侍卫,个个人高马大,宽肩窄腰,一副欺寡凌弱的气势。
姜月照回头,扫了一眼小渔儿,像给自己打气,小孩脸上的泪痕已经被擦掉,不过耷拉着小眉毛,巨峰葡萄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小渔儿咽了咽口水,眼前这五六个侍卫闻声站起来,那绣春刀看起来比他的脸还宽。
方才那些人是怎么吓唬他来着。
“像你这种小孩儿,咱们绣春刀下去,快得连骨头都能直接砍断……”
“锦衣卫专吃你这种,咬起来,嘎嘣脆!”
“哈哈哈哈,油炸才是嘎、嘣、脆!!”
……
小渔儿拉了拉姜月照的手,声音压得极低,“哥,船头那空地,俺瞅着也能晒。”
姜月照没理会他,直接把框子里的青菜挨个码放好,没等侍卫反应过来,她一边笑着,一边礼貌说道:“麻烦让让,谢谢!谢谢!”
那些侍卫不是省油的灯,一个个像尊佛一样,请都请不动,面对姜月照的请求,全当没听见,置若罔闻。
其中一个侍卫更是用刀,把前一秒姜月照挂船杆上的青菜全砍了,扔进海里,最后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奸诈表情。
姜月照亲手摸了摸那船杆留下的刀痕,不急不恼。
她慢悠悠地开口道:“副指挥使,裴大人很想吃酸菜鱼呢!很可惜这酸菜做不了咯!等大人怪罪下来,我只好请他来瞧瞧这刀痕,顺便仔细给他解释怎么回事咯!”
尾音被姜月照拖得很重,生怕对面这些人当没听见。
“本来也不是很想晒这个酸菜的……”姜月照拍了拍手上的灰,领着小渔儿打算走。
这时,旁边路过一位看热闹的大叔,他留着标志性络腮胡,皮肤黝黑,身着坎肩背心和灰色卷腿短裤,无论在哪里的肌肉,看起来都,很是发达。
姜月照和他有过几次面照,是长宁号的伙长(船长),姓范。
虽然不太熟悉,但好几次因为送去午膳太好吃,范伙长特意跑来伙房问是哪位师傅做的,怎么做的,打探得清清楚楚,准备回去后,亲自给自己老婆下厨尝尝。
范伙长手里抓着痒痒勺扣背,有意无意顺嘴说了一句,“这不裴大人最喜欢的伙夫嘛!”
真是亲切的善良牛蛙。
姜月照还没来得及报以微笑,伙长举着痒痒勺,忙着指挥他的水手们升帆转舵去了。
那群侍卫开始交头接耳,神情凝重,似乎在交换重要情报。
“好像就是他,专给裴大人做菜的小伙夫。”
“裴大人要吃怎么办”
“算了算了,这位置腾给他,咱们另外找地方歇。”
“这一小小伙夫算什么,但那裴大人谁敢惹”
“万一这小伙夫送菜的时候,在裴大人面前多嘴两句,那不就完了……”
……
姜月照看这些侍卫态度没那么嚣张后,刻意抬高音量:“连句道歉都不用说吗?裴大人的酸菜被扔了一半,出锅的鱼味道直接少一半,那到时候我该怎么解释才好呢!哎呀,真是伤脑筋啊!”
姜月照语气轻柔,却在方才那群没素质侍卫心里,有着四两拨千斤的神奇效果。
“对不起。”
或许是裴大人的威力着实不小,原本提刀乱砍的那侍卫思忖片刻,在同事的劝导下,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这让小渔儿都不自觉瞪大眼睛,却又实在怕那侍卫无端发作,小身板依然在姜月照身后缩着。
姜月照装作没听见,重新整理着手上蔫了的菜叶。
“对不起!”
那侍卫再次道歉,手里拿着枚金叶子举到姜月照眼前。金叶子细细长长,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价值不菲。
“嗯。”
姜月照像是吃了大亏的模样,很不情愿让小渔儿收好这金叶子,特意指了指这片范围,“以后这地你们别来了,这都是我们伙房的!”
一提到裴大人,其他侍卫的态度也跟着变了。
“好好好,这地您做主。”
“姑老爷……不,以后咱们都喊您是姑奶奶了!”
“您要晒青菜还是咸鱼都行,不够咱再划片地方过来”
……
姜月照表面波澜不惊,悄然发现原来“裴大人”的名号还能这么来用,手里忙着晒青菜,嘴角挂着三分按捺不住的窃喜。
这一切,全被远处尾楼凭栏上的千里眼,尽收眼底。
“好一个‘狐假虎威’!”
裴宴舟冷哼一声,在他手里的是,皇上亲自御赐的千里眼。
小小精巧铜管,中间夹着几块琉璃,就算隔着几艘大船,通过窥镜铜管,都能看清对方脸上是何种表情。
更别说,还说了些什么话,锦衣卫擅长捕捉唇语,方才那小伙夫借着他的名号收金叶子,真是倒反天罡了。
不过,那些侍卫也都是群走关系进来,欺软怕硬、混吃等死的饭桶。
“观察一整个上午,还没发现破绽吗?”
冯时坐在茶桌边,一面读书,一面举着茶杯品茗。虽然人早早就寝,但他对昨晚上发生的事略有了解。
旁边蔺金甲在耍他的蔺氏唐横刀法,唯剩下裴宴舟正忙着探查目标情况。
昨晚九婴派了九名杀手登船,大半夜整艘船不睡觉的人,除了裴宴舟布下的防控,就只有那小小的伙夫了。
“九婴真是好手段!派了个伙夫来!瞧不起谁呢!”
裴宴舟话说得咬牙切齿,目光冷得快要把人冻成冰酪茶。
“我看未必……”
冯时放下手里的书,冷静分析道,“要动手的话,他一早就在饮食里面做上手脚,何必还苦苦随船做这劳什子的厨役。”
一提到这里,裴宴舟顿时凛然,“九婴目标是郑大人,那小厮的目标自然也是郑大人,说不定,已经开始下毒了。”
“怎么可能?!”冯时医术了得,在这方面的判断从未出错过,更何况,“不谈剂量谈毒性,都是白搭!”
裴宴舟眼光收敛,话说上船层层检查,违禁品更不可能夹带,伙房人数众多,一半以上都是火头军出身的练家子,确实没法下毒。
“还有个,很严重的,问题。”
蔺金甲开口道,动作干脆利落收刀进鞘,表情甚是严肃。
冯时和裴宴舟立刻投来关切目光。
蔺金甲坦然补充道:“中午,吃什么,我饿了。”
“……”冯时手上的茶,差点洒了。
“……”裴宴舟手上的千里眼,差点扔了。
这确实是个很严重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