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夹馍(一)

    “有用剩了的牛骨吗?”

    几个水手照例每日来伙房问,让姜月照对这些人的面孔都熟悉了起来,但她不知道他们会那么执着地找牛骨来干嘛。

    “还能干啥嘞!”小渔儿对这些门道一清二楚,“拿去整麻将用呗!”

    麻将……

    姜月照这才恍然大悟,宝船在东海行驶约莫快半个月,听闻快到福建长乐港口,船队准备在深港靠岸驻扎几日,采买补给些淡水物资什么的。

    姜月照在伙房适应得很顺利,除了完成副指挥使大人的三餐,偶尔还有几百号人的大锅饭等她要炒,在船上的日子过得忙忙碌碌,每天累到沾床马上就能睡着。

    看样子一路顺风顺水,水手都快被这行船的日子给无聊透了,这才想着办法,来伙房收集剩下的牛骨,准备自己打造一副麻将出来。

    “牛什么牛骨!我看你长得像牛骨!”

    这时张大冒了出来,朝那要牛骨的水手恶狠狠地剜了一眼。

    结伴来的水手一看是张大,这比他们伙长(船长)可太难相处了,脚底抹油,赶紧见缝溜了。

    上次伙房打架事件,虽然蔺千户只字未提,但不良影响还是七传八传地吹到了张大耳边。

    张大近几日在伙房严抓纪律,透着一股是不是他纹身没漏出来,大家就有点不太尊重他的军痞气质。

    火头军仗着自己领导来了,阵营气焰嚣张如同韭菜,涨了好几茬,太监伙夫仗着有姜月照在,不肯轻易退让三分。

    两拨势力依然在暗潮汹涌着,谁也不让着谁。

    张大今日不知哪根筋接上了,定下大锅饭的菜谱不说,接过配给送来的食材,打算亲自上手做。

    这道大锅菜便是陕北著名的传统小吃,肉夹馍。

    跟在长大手下的火头军甚至有些雀跃,毫不夸张地吹上了彩虹屁。

    “我们头儿做的肉夹馍,那简直!”

    “你们不知道,当年行军的时候,那肉夹馍拿出来,给我军长大人的佛跳墙,我都不换。”

    “我们张老大虽然不是西北人,但这做肉夹馍的功夫,比西北人还要西北人!!”

    ……

    一系列发自肺腑的赞美,让姜月照、小渔儿还有若干太监伙夫,不由地暗暗咽了好几次口水。

    幸好都在一个伙房,姜月照手上的活儿依然忙碌着,眼角余光时不时飘向伙夫长张大的方向。

    姜月照做美食博主的时候,肉夹馍虽然上过她的拍摄选题,但陕西之行还没来得及安排,人这就穿来了大明。

    肉夹馍还被称为中国的汉堡,重点在于馍酥肉香,肥而不腻①。

    张大把送来的几大块带皮五花肉清洗干净,切成四寸左右的肉块,冷水下锅,锅里一同放下姜片、料酒和葱段去腥,等水沸后再煮约莫十分钟左右,撇去面上飘着的浮沫。

    紧接着,张大捞出肉块,用温水清洗干净,放进炖锅备用。

    让姜月照料想不到的是,这些准备的功夫,让手下帮忙就行,可张大依然亲力亲为,跟平日里摸鱼的他,完全两个人。

    张大新启炉灶,一堆狗腿子围着,帮他看火。

    他在锅里放入油和少许冰糖,锅铲轻轻划拉着,锅中炒糖色转眼变成枣红色的模样。

    “唰”地一声,张大迅速倒进少量热水,将锅里炒好的糖色搅拌均匀,舀进了刚才装着猪肉的炖锅中。

    张大两三步走到备菜台边上,手里拿着一块干净全新的纱布,一一放着花椒、小茴香、草果等等香料。

    装香料的时候,张大表情透着些鬼祟,几个火头军手下更是很懂规矩地没去看。

    姜月照倒是不怕,偷瞄好几眼,只看张大放了些寻常做卤肉用的香料,很可惜配比那些她没能看清楚。

    她那脖子要再伸长一点,恐怕立马要被配方主人抓个正着。

    张大神神秘秘地投下他的“秘方”,又在炖锅里铆足了劲加上生姜片,葱段和料酒,生抽老抽和冰糖更是不计成本地被倒进去。

    最后,张大加了一勺陈醋进去。

    姜月照瞬间亮了眼睛,就是这一点陈醋的作用,能让猪肉更加软烂,解腻增香,似乎是很少有人会知道这么一个小技巧。

    等待炖肉的同时,火头军开始和面,多年行军生涯让在案头忙活的几个人很有默契。

    面粉在他们手上,加入盐和猪油,不一会儿便成了团。面团醒发后,他们揉成光滑的面团,接着分成大小均匀的小剂子。

    这制作面饼的火头军,就像在处理着一道成熟的流水线,上一个把剂子赶成长舌形的薄片,下一个便在这面片上刷着一层油酥。

    跟着,刷好油酥后的面片被一边拉伸着,一边慢慢卷了起来。平日里五大三粗的火头军对待着面片儿,这里的手法顿时温柔了很多。

    卷好的长条面胚就像螺丝卷,然后被人用手掌按扁,最后再次擀开成一块块待烤制的小面饼胚子。

    火头军不光手上忙着,嘴上还呼来喝去地唱着熟悉的军歌,把伙房的劳动气氛炒到莫名高点,惹来几个太监阴阳怪气的不屑白眼。

    完工的小饼被放进平底铸铁锅,火头军给它们身上,挨个刷上薄油,微火煎烤着小饼,不时翻面,烙制两面出现淡淡虎皮纹样,接着又被人用夹子,送进铁锅底下的火炉里,慢悠悠地烘着。

    专属的面粉香味慢渐渐从火炉传出,褪去曾经在长安一炮而红的浮躁,是西北原始质朴迎风吹来。

    很快,火头军再次掀开平板锅,重新出炉的那一块块小饼蓄势待发,饼身饱满鼓起,带着一圈圈掉渣金黄酥脆的馍皮。

    张大去甲板摸了一圈鱼回来,仔细净手后取了个大勺,他伸着大勺在炖锅中搅了搅,舀起两三块卤好的腊汁肉仔细瞧瞧。

    几块大肉肥瘦相间,满满的胶质软软弹弹,亮晶晶闪着夺目的璀璨珠光。

    就像肉夹馍拍摄的广告宣传片一样。

    姜月照投去艳羡的目光,原本心底想做伙夫长的小九九,在此刻打消了七八分下去。

    张大取出案板,将那带皮腊汁肉碾压剁碎,不时添着温热卤汁。

    然后,他将刚烤好的馍平行切开,再把方才剁碎的肉块塞入这热馍中,肉汁开始浅浅浸润在潼关馍的白皮上。

    小渔儿实在没忍住,擦了擦从嘴边,不自觉溢出的口水。

    平时放饭的时候,火头军一个个跟个穷凶恶极的饿死鬼投胎一样,抢在前面,今日的火头军更像是炫耀。

    火头军准备好油纸,接过成品,挨个包好后送到太监伙夫的手上,满脸骄傲。

    “趁热吃!”

    火头军一边嘱咐,一边将包着油纸的馍塞到姜月照手上。

    虽说伙房工作量大,但好处更多,横竖也不会饿着她,随机还会掉落意外惊喜。

    姜月照举着那仿佛从广告中拿出来的肉夹馍,不客气地大口咬下去。

    这一瞬间,热气腾腾的馍和软糯入味的腊汁肉交相辉映,油脂渗透进这外表质朴,内层口感意外丰富的潼关馍中,有着酥脆掉渣的千层口感,是恰到好处的肉香、饼香反复俘获着姜月照的心。

    果然不同凡响,拿佛跳墙也不换。

    “天啊!这好吃得没治了!”

    小渔儿连连发表赞叹,喜欢背地里骂着火头军“死眉塌哈眼的”的那句话,也因为这肉夹馍的特殊存在,暂时收回半天时间。

    “这不是肉夹馍,这是艺术品~!”

    太监伙夫们不由地发表感叹,按照份例,每人只有一块而感到有些遗憾,还一路追着问张大下一次肉夹馍又是什么时候。

    张大很高兴大家因为他做的肉夹馍,就像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模样,满意拂袖而去。

    *

    七月中旬,郑和宝船船队行至福建长乐,驻港数日。

    姜月照自那日碰见盐水鸭腹肌后,每每遇上沐浴,习惯性把时间拖到半夜三更,人迹更为罕至的时候。

    后来,她偶然一次经过某处船舱,这才发现,原来船上可不止她一个女人。

    随船一同出访的,竟然还有上了年纪的稳婆和绣娘,但姜月照不敢轻易表露自己的身份,怕无端招惹祸端。

    姜月照顺利沐浴后,踩在湿滑的甲板上,准备回去。夜半倾盆暴雨,船舷外是深不见底的海水,翻涌的浪涛。

    就连平日里四平八稳的宝船,今夜的甲板像吸饱了水,吱呀作响,随着风雨声摇晃着。

    船舱里的灯火,似乎因为风雨的侵入,而变得忽明忽暗。

    姜月照隐隐察觉到宝船好像不太一样,赶紧收拾东西,悄悄溜回底舱寝室休息。

    瞬间,一道黑影从她眼前飞过,在她没来得及看清的瞬间,后面一道身影闪身上前,一刀封侯,前面那个人的脑袋和身体,直接分了家。

    血混着从甲板漏下的雨水,飞溅在姜月照的脸上。

    “我乃蔺氏唐横刀第十九代独门传人是也!”

    一边报着家门,阴影中的那人一边干脆利落地收刀。

    电闪雷鸣刹那间,一道惨白的闪电照在他的脸上,尽显凶狠残暴。

    借着这道光,姜月照一眼认出他是谁,是来伙房找茬的蔺千户,但眼前杀人戾气的模样,更像是从地狱杀上来的修罗。

    这是杀人现场。

    姜月照扶着墙壁缓缓跌坐下去,极其浓重的血腥味让她慌了神,心里怕极了,但脚上却像灌了铅似得,无法动弹。

    下一秒,不知从哪里又从哪里跳了个蒙面黑衣人出来,他气喘吁吁,但前面的路被蔺千户封死,想退,往后一看。

    后面追上来的那人,一直死咬着不放,身手更是不凡。

    黑衣人进退两难。

    姜月照顺着视线回头望去,雨水顺着那人硬挺的帽檐落下,他手里拿着的绣春刀,湿漉漉反着寒光,上面不仅仅是雨,还残留着黏腻的液体。

    他的脸上没有多余表情,皮肤偏白,身量极高。

    在灯火阴影里如铁柱般矗立着,深色曳撒因为沾水,紧贴着他修长身躯,勾勒着身材精悍的挺括模样。

    蒙面黑衣人仓惶想逃,无奈之间唯有咬舌自尽。

    来人见状,急忙两三步上前,掐着他的喉管想要阻止,却发现迟了一步。他两指搭在黑衣人颈侧,再次确认后,朝蔺千户的方向摇了摇头。

    眼前又多了具尸体,曾作为现代人的姜月照神经紧绷,能撑到这里已经算她的极限。

    在姜月照晕过去的最后一眼,看见斗笠下的那张脸。

    有着一种裹挟着令人心悸的俊美。

    几缕湿透的黑发,不规则地贴在他的脸上,一滴水珠沿着他雕塑般笔挺的鼻梁滑下,路过唇角微微下抿的薄唇,脸色苍白,没有一丝人情暖意。

    周遭散发着比蔺千户更加不近人情,狠绝的气场。

    姜月照视线和他交错的瞬间,她瞧见一双阴鸷眼睛,仿佛被人蒙了一层灰蒙蒙的雾,甚至看不到瞳孔是哪种颜色。

    这是带着倒钩的毒刃,有着诡异的阴湿和死气。

    姜月照大概能猜到眼前的男人是谁,除了握着唐横刀的蔺金甲,剩下的那位必然是副指挥使裴宴舟了,果然“北镇抚司黑白双煞”的威名不是乱吹得。

    失去意识前,她倒是觉得“黑白无常”更符合两位残暴的气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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