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一大早天还没亮,威尼斯里亚尔托大桥附近的集市上便已经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作为快讯专员兼职交易员的塔塔在和熟识的鱼摊老板唠嗑。她一边听他们分享着码头上传来比安奇公司旗下的香料船遭遇热那亚海盗洗劫的消息,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隔壁肉铺的老板谈起威尼托农村里闹了猪瘟。她从腰包里掏出五个苏尔迪买来几块面包,三个格罗索买来一大块T骨牛排,十五个苏尔迪换来新鲜的鱿鱼,又用七个苏尔迪买来新鲜芦笋和菊苣。
她拎着大包小包的食材穿过街道,回到莉莉斯家的后厨小门,将一天的食材交给伊万卡,坐下来喝两口水,便又急匆匆地跑回市集,等待香料摊、布料摊还有小银行开始营业,进行一天工作中的重头戏。
与此同时,负责所有家务杂役的女仆伊万卡已经将给女主人的早餐准备好,紧锣密鼓地给整栋小楼的午餐备菜。T骨牛排一分为二,一小块菲力单独留给女主人,收在避光的橱柜里等到用餐前用黄油炙烤成五分熟,配以大蒜、海盐与昂贵的黑胡椒。剔下来的筋膜与西冷一起切成小块,放进大锅里和圆葱、胡萝卜一起炖煮,做成给仆人的大锅饭。
塞西莉娅即是莉莉斯最信任的亲信副手,一众员工的小领导,也是掌管小金库钥匙和每一笔实际开支的出纳与风险控制专员。
为下属们布置完工作后她便回到了莉莉斯的卧室门口,等待着女主人醒来后服侍其洗漱与梳妆。穿戴整齐、用过早餐之后,莉莉斯会来到设在二楼的办公大厅同众人打招呼。
此时塔塔已经带回来了最新的货币与大宗商品价格,又一次跑了出去与街头巷尾的洗衣妇和酒馆伙计聊天,打听收集一些更有意思的情报。如果能在市集上捡到商人急于脱手而低价贱卖的丝绸、香料甚至珠宝,她也有权限喊价买入,等回来和塞西莉娅申领现金后付款交付。
而作为主理人的莉莉斯最重要的日常工作就是坐在卧室的办公桌前阅读信件并撰写回复。塞西莉娅将邮箱里厚厚的一沓信件抱上办公桌,先粗略筛选掉那些无关紧要的,再按照优先级排序等待莉莉斯检阅。
二楼办公厅则是一个宽敞的大厅,里面摆放着三张桌子,原本分别归属于塞西莉娅、塔塔和和夏洛克。由于新来的海因里希没地方坐,便将常年空着的塔塔的椅子搬来让他坐在夏洛克旁边。
金发的少年期待着首席会计师夏洛克为自己布置些什么任务,或者能教他什么与记账有关的知识,可那犹太老人只是埋头工作,不是在写着什么便是在一个劲拨弄算盘算数,看都不看海因里希一眼。
“我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这份文件抄写十份。仅仅保留表格栏目,数字的部分空着别填。等等,你会写字吗?”夏洛克调整了一下卡在眼眶中的镜片,有些不耐烦地说。
“会,算术与几何也会。”
“会算账吗?”
“……我可以学。”
“先抄完吧。”
海因里希只好埋头抄写,尽管他一点也看不懂报表上一行一行的栏目究竟是什么意思。抄完了十份后夏洛克立刻又下达了新的工作,仍旧是抄写,抄写,抄写,一直抄到太阳快落山,夏洛克准时收拾起公文包准备回家,海因里希仍然在桌前伏案抄写。
“原来你不只会说漂亮话,还会写漂亮话啊。”
是莉莉斯的声音。海因里希抬起头,对上女主人那双笑意盈盈的灰绿色眼睛。塞西莉娅并没有跟在她身后,海因里希莫名感到松了一口气。
“为我工作的感觉怎么样?”莉莉斯笑着将文件推到一边,往办公桌上一坐,背着光坐在海因里希面前,“夏洛克都教了你些什么?”
“教我学会了抄写,但是要收一个月三个杜卡特的学费。”海因里希无奈地苦笑道。
莉莉斯的目光瞥过海因里希的字迹,整洁规整,运笔流畅,绝对不属于一个才刚刚学会写字的人。
“没事,塞西莉娅会把这笔开销从你的工资里扣除的。”莉莉斯幸灾乐祸地告诉他。
“工资?”
“她没告诉你吗?你是有工资的。等你攒够了工资,就可以从我这里赎身,成为自由人。塔塔,伊万卡,塞西莉娅,她们都曾是我买来的奴隶,虽然还在为我工作,但都已经是自由之身。现在她们都下班了,在享受自己的空闲时间。”
海因里希感到十分诧异。在德意志的绝大多数贵族或商人富贾的家中,奴隶被视作财产,而不是雇员。他们的一应生活起居开销都由主家负责,除了年节的额外赏赐之外,是不会像自由人一样拥有“工资”的。他在人生的前十八年里日日夜夜享受着佣人的服侍,却从未考虑过给他们发基于劳动时间而换取的“工资”。
难怪她们对待塞西莉娅的命令是会是这样不卑不亢的态度。自由意味着不受制于人,为莉莉斯工作完全出于自愿,自然也不用忍受寄人篱下的苦楚,能够正当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与需求。对于贵族而言,这似乎是生而为人便已经能够享受的既定事实,可对奴隶来讲却是毕生求之不得奢侈。
“我有多少工资?”
“一个月有三杜卡特,减掉三杜卡特,等于零杜卡特。”莉莉斯没忍住笑出了声,“别担心,你要是学得快,下个月我就不许夏洛克再收你学费了。他虽然表面吝啬了点,但关键时刻是个恪守契约、值得信赖的好人。我母亲生前曾受到过他许多照顾。”
“您的母亲……”
“我的母亲生前是赌场里的荷官。”莉莉斯对此毫不避讳,“是她教会了我怎么做账,用一种比威尼斯城里的银行家们更聪明的方式。”
正当海因里希打算继续询问下去的时候,正门的铃声突然响起。莉莉斯眨了眨眼睛,跑到窗户前向下看了一眼门外河道上停着的贡多拉里正坐着一位什么样的人,然后赶紧招呼着海因里希和自己一起下楼。
“你想知道放贷的莉莉斯是怎么赚钱的吗?”她突然踮起脚尖,凑在海因里希的耳边说,“客人来了,看着我是怎么应对的。”
来者是一位衣着考究的中年贵妇人,裙子由上好的羊毛布料制成,却能看出来已经穿了有些年头。莉莉斯并不认识她,却还是为她敞开大门,让女士在一楼的会客室坐下休息,在玻璃杯中斟满上好的葡萄酒。
“我的名字是菲奥娜·比安奇。是索菲亚侯爵夫人介绍来的。她告诉我您这里可以……赊账购买珠宝。”比安奇夫人的语气有些迟疑,似乎正为自己囊中羞涩感到很不好意思。
“哦,是的,比安奇夫人您好,我是莉莉安娜·施密德尔,您叫我莉莉安就好。人人都会有手头吃紧的时候,特别是咱们女人,总得受制于夫婿、父亲甚至兄弟,一点也做不了自己的主。”莉莉斯苦笑着握住贵妇人的手,用饱含理解的目光看向她。
比安奇。海因里希敏锐地察觉到,塔塔今天早上说起的那艘被海盗洗劫的香料船所属的公司,恰巧也叫做比安奇。
“听说您的丈夫新丧……”比安奇夫人打量了一眼四周的丧期装饰。
“是的,他死于一场不幸的海盗劫案。”莉莉斯做出一副悲伤的神情,自顾自叹了一口气,“不说这些不开心的。请您告诉我,我要怎样才能帮助您呢?”
“我需要……一根项链。”那女人有些心虚地移开眼,“这周末我母家有一场家族宴会,我的几个姐妹各个比我嫁得好,害得我在她们之间抬不起头……”
“这怎么像话!”莉莉斯做出一副愤怒的样子,“美丽的女士最需要珠宝相衬了。我确实收藏了各种各样的珠宝,一定能为您解燃眉之急。海因里希,快去卧室里帮把我梳妆台上的首饰盒拿来。”
海因里希这才注意到莉莉斯的手上正戴着他送给她的红宝石戒指,却没有戴上那条祖母绿项链。
“只是姐姐,做妹妹的不得不提醒您一句,”莉莉斯特意等海因里希走远了,在贵妇人的耳边悄悄说,“超前消费须谨慎哦。”
“我的丈夫经营有三艘运送香料的海船,向商人收取租船的运输费用 。”女士的额头似乎冒出了细微的汗珠,“有一艘会在三个月后到港,另一艘在六个月之后,满载着从亚历山大港运来的摩鹿加胡椒。等到船到港了,我一定能够还得上欠款……”
莉莉斯沉吟了片刻,让人猜不透她的意图。正好海因里希带着首饰盒子下楼,还贴心地拿来一面小镜子。她便先将盒子的锁扣打开,里面玲琅满目的宝石折射出亮丽的光彩,可无论哪一颗都比不过正中间挂着的那根绿宝石项链,贵妇人一看到它便移不开眼。
“这祖母绿可真是漂亮极了……”
“抱歉,这是我先生送我的订婚礼物,只有这条不行。”
“哦,真不好意思,我再看看别的……您说这条金项链是否可以……”她看中了一条厚重的纯金链子,吊坠上用珐琅彩绘制着圣母怀抱圣子的图案,外圈的勾金中饰以细碎的石榴石作为装饰。
海因里希瞥了一眼,注意到这正是下午塔塔在集市上以40杜卡特喊价买来的一条项链。这显然不是莉莉斯偏爱的风格,但似乎颇受上了年纪的贵妇人的喜欢。最重要的是金饰独一无二的商品特性——最差都能融了换成实打实的金子,是最易出手换得现金的首饰。
“哦,当然可以。您戴着它可真漂亮。”莉莉丝笑着将项链戴在了贵妇人的颈上,捧着镜子让对方欣赏镜中佩戴金饰的自己,“只是不知道是否和您的预算呢?”
“我现在……一共有20杜卡特的现金。”
“20啊……”莉莉斯眨了眨眼睛,思索了一阵,“我把您当姐姐,便实话和您说。这条链子您若是到集市上买,怎么也得60杜卡特才下得来。就算您今日买了,明日不想要,拿去给人回收,也能立刻换到55杜卡特的现金……而您只有20……”
“若是分三期呢?以我丈夫船到的时间为期限,三个月后还一期,六个月后还第二期。”贵妇人的语气有些局促。
“姐姐,您是索菲亚介绍来的,我不能拂了您的面子。这样吧,就当跟您交个朋友。”莉莉斯又一次握住对方的手,不出意外地摸到一手的冷汗,“60杜卡特分三期,您今天先付给我20,但我需要您丈夫船队的相关文件作为证明担保,您看行吗?”
“当然行!我这就回家去拿您要的文件……”
“这项链姐姐日后若是不想要了,可以去找里亚尔托集市上一个铺着绿色桌布的摊位,那里管事的小女孩叫塔塔,是个顶实诚的女孩子,她会给到您最好的回收价格。”
“谢谢您,施密德尔夫人。”贵妇人郑重其事地握住了莉莉斯的手,眼中几乎要泛出感动的泪水,“我以我与我丈夫家族的荣誉起誓,我一定会按时还上您的欠款。”
“我的荣幸。” 莉莉斯甜丝丝地笑着,给予贵妇人一个朋友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