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里希从前参加过不少葬礼,但参加自己的葬礼还是第一次。
神圣罗马帝国的疆域中总是战争不断。许多人可能一年前还是酒桌上有说有笑的大客户,一年后便已战死疆场,连尸骨也找不到,只能用在世时的衣冠代替遗体下葬。亲人与朋友的哭声连绵不绝,神父的念辞庄严肃穆,众人都被笼罩在阴郁沉痛的氛围中哀悼。
而威尼斯的这场葬礼则截然不同。或许是因为参加葬礼的所有人中竟没有一人真的认识死者的缘故吧。也或许是因为三月威尼斯的天气一如既往的晴朗,令人完全无法联想到沉重的死亡。
海因里希将金色的短发梳成整齐的三七分背头,披着一件黑袍,显得身材挺拔而高挑。左侧眉骨上的刀伤已经完全长好了,只是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疤痕。他心情复杂地站在人群的边缘,目光始终停留在莉莉斯海妖般的红色卷发上,看着他的女主人和参加葬礼的宾客们谈笑风生。
莉莉斯今天穿了一条做工极好的黑色缎面长裙,领口和袖口上装饰着布拉诺岛产的钩花蕾丝。她没有戴那根过分华丽的祖母绿项链,全身上下的配饰便只有左手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而已,彰显着她作为死者遗孀的身份。轻薄的黑纱遮住她的半边面容,使那张稚气未脱的少女的脸显得更成熟优雅了。
海因里希不太擅长以他现在的身份应对这样的场合。有些单身的贵族小姐瞧着海因里希面生,主动搭讪来询问他是哪位贵族家的公子,他只能一边略显尴尬地告诉她们自己是莉莉斯的随从,一边赶紧在人群中搜寻着女主人的身影。
由于葬礼在周五举办,塞西莉娅需要留在宅中主持事务,莉莉斯便叫上海因里希陪自己前来。葬礼在克纳罗家族长期赞助的小教堂举行。
介于死者理论上死于海难,又从未在威尼斯居住过,克纳罗家族寄去法兰克福的信也迟迟没有到达,他们连海因里希“生前”的衣服都没有,只能用莉莉斯之前喜欢捧着的那个头骨模型代替下葬——当然了,嵌在里面的蓝宝石被抠了出来。海因里希此前实在好奇,私下问了莉莉斯那究竟是哪里来的骨头,莉莉斯告诉他这是塔塔在集市上买来哄她开心的玩具。
“哟!你就是莉莉新买的那个小白脸吗?”
突然,一个带有浓重罗马口音的年轻女人从背后叫住了海因里希。他有些愕然地回过头,看见一个栗色头发的贵妇人,比莉莉斯略微年长一些。她身后跟着一个身型挺括、穿着奇怪剪裁服饰的年轻男人,男人的手里似乎提着什么东西,被女人的裙摆挡在了身后。
“索菲亚!你怎么才来啊。”远处的莉莉斯看见了她,连忙穿过人群走到她面前和她拥抱在一起,“你可千万别取笑我了。”
海因里希这才意识到这位热情奔放的女士就是莉莉斯口中的索菲亚·埃斯特侯爵夫人。
“嚯,好家伙,你最近吃得不错嘛。”索菲亚坏笑着揶揄道,瞥了一眼莉莉斯身后的海因里希,“本来我还想送你个帅哥解闷的,没想到你一点不亏待自己,已经给自己找好了。还是个不苟言笑的金发,原来你喜欢这一款啊。”
“不是的,其实他是我买来帮忙算账的……”莉莉斯的脸上浮起了一层红晕,略有些尴尬地解释道。
“没事的,不用解释,咱们懂得都懂。”索菲亚笑着挑了挑眉,“既然帅哥你已经不缺了,那我就自个儿留着了。别担心,我还给你准备了另一个礼物,给你的生活添点乐趣,来慰藉你丈夫新丧的苦楚。”
她丈夫新丧后的生活可真全是乐趣,实在没有一点苦楚。海因里希在心中暗自嘲讽。只见索菲亚身后的男人走上前,将手里的东西展示在莉莉丝面前——在一个铁丝笼子里关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小兔子。
“这是荷兰兔,专门用来当宠物养的,说是好不容易从北欧运过来,可稀罕呢。”索菲亚得意地介绍着,“你还记得咱们在修道院学校的时候,有次花园里不知怎么跑进来一只别人养的宠物兔子,你和它玩了半天,最后主人找上门来了你才恋恋不舍地给送了回去。”
“其实是因为学校里每天的伙食太素了,好想吃肉,我看着那兔子就流口水呢。”莉莉斯坏笑着回应道,“但是你送我的兔子我一定会当个宝贝似的好好养着。谢谢你,索菲亚。例行惯例,我也有礼物要给你。”
海因里希从对方手中接过兔子笼放在自己脚边,将莉莉斯提前交代给他保管的绒布首饰盒从口袋中拿出来。莉莉斯将盒子打开,里面正放着一盒八粒大小均匀的波斯湾产海水珍珠。
这里的一颗珍珠便价值10杜卡特,八颗加在一起足足有80杜卡特。也就是说这么一小盒珍珠便能买下一又五分之二个海因里希了。如此价值不菲的礼物自有起用意——这不仅仅是礼物,也是莉莉斯为索菲亚存放在她那里的资金所付的利息。
索菲亚是莉莉斯的第一个存款用户,也是目前为止存款数量最大的客户。从她刚刚嫁给埃斯特侯爵时的那笔1000杜卡特的嫁妆便尽数交给了莉莉斯保管,如今总存款已经追加到了4000杜卡特。
即使像索菲亚这样出身威尼斯名门丹多洛家族的嫡女,对于母家的财产也没有任何继承权。即使是结婚时一笔头拨出来算做个人财产的嫁妆,往往也逃不开被夫家吃干抹尽的结局。
传统的银行由男人经营,自然也只和男人做生意。为了不得罪女人们背后的夫婿和父兄,他们不敢帮女人存钱。莉莉斯则另辟蹊径,为上流社交圈的小姐们提供了一个安全保存个人财产的机会,再通过珠宝贷款等各式各样的操作让钱流通起来,从流动性中牟取利益,创造价值。
当然了,由于收受利息名义上是违法的,高门贵女们当然不能明目张胆地收取利息。所以莉莉斯通过珠宝赠送的方式,将支付利息的行径精心装饰成贵妇人之间互赠礼物的礼节。
“真是太客气了。今晚到我家吃饭哈。”
索菲亚笑嘻嘻地说着,将珍珠盒子收紧手提包里,握着莉莉斯的手就向人群中走去。修道院学校里认识的小姐们围成圈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上流社会的八卦消息。有一位小姐刚和另一家的少爷订了亲,正迫不及待地想要和莉莉斯商讨存放嫁妆的相关事宜。
突然,一记响亮的巴掌声打破了轻快的葬礼氛围,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怎么回事?”作为死者最亲密的家属,莉莉斯率先发声维护秩序,朝着发出声音的位置走了过去。海因里希紧随其后,快步跟了上去。
莉莉斯看见一个瘦弱的女人正抱着自己被打得红肿的脸暗自流泪。那人是莉莉斯的嫂子玛丽亚。
而打她的人,是一个瘦弱矮小,长相平平无奇,甚至可以说得上“老实”的年轻男人。他有着和莉莉斯一样的绿眼睛。海因里希后来才知道,此人是莉莉斯同父异母的哥哥,克纳罗家族嫡系的儿子,一个阴魂不散的噩梦——毛罗·克纳罗。
“我的上帝。”莉莉斯条件反射地冲上去将被打的女人护在身后,愤怒地惊叹道,“毛罗!当着天主、神父、死者与众多宾客的面,你怎么可以打人呢!这太过分了!简直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莉莉安娜?你不过是一个私生女,克纳罗家的事轮得着你来管?”毛罗仿佛被当众羞辱了一般被气得面红耳赤。
“这是我丈夫的葬礼。你在葬礼上打人,我怎么能不管!”
“我打的是我老婆。丈夫管教妻子是天经地义的法则,她竟敢当众出言顶撞我,我训诫一下怎么了?莉莉安娜,你以为你嫁了人,从家里搬出去住,你就是个人物了吗?我告诉你,你就是个没人要的烂货,先是克死了你妈,现在又克死了你丈夫,你——”
毛罗突然安静了。莉莉斯抬起头,看见一个金发男人宽阔的背影挡在了自己的身前。海因里希轻而易举地掐住了毛罗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你现在冒犯的是施密德尔夫人。”他的语气冰冷而严肃,“就算她的丈夫去世了,她也仍旧是施密德尔夫人。注意你的言辞。”
言罢他才松开手将毛罗放了下来。毛罗一屁股坐在地上狼狈不堪地大喘气。海因里希不打算再理会,他转过身护送着他的女主人离开这里,才发现莉莉斯被黑纱遮住的脸上竟满是泪水。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自顾自地向前走,走到教堂背后没有人的地方,坐在花岗岩长椅上默默擦眼泪。
海因里希感到十分诧异与错愕。明明只是一个他轻而易举就能解决掉的渣滓,怎么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能让莉莉斯掉眼泪?
他下意识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这是他与莉莉斯相处一周以来第一次看见莉莉斯哭。她明明是一个特别爱笑的女孩子,无论是虚伪的笑还是真诚的笑,她总是那样笑着,甜甜地笑着,从来不会哭。
“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海因里希递给她一张干净的手帕,单膝跪在莉莉斯的面前,温柔地问。
莉莉斯仍旧没有说话,只是一抽一抽地掉眼泪。良久,她才终于开口,用轻得无法让第三个人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我还是太软弱了……我原本以为我从主家搬出来,拥有了自己的事业……我就可以忘掉那些事,忘掉那些糟糕的过往……可他只是训斥了我几句,我就……”
“您一点也不软弱。”海因里希斩钉截铁地告诉她,“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情绪,无论换谁被那样攻击都会感觉到痛。您如果软弱的话,一开始就根本不会挡在那位夫人面前。您已经非常勇敢,非常强大了。”
“可我却还是得依靠死去丈夫的名声……”
“请原谅我说错话了。”海因里希无奈地苦笑道。方才事发突然,他差点忘记了自己现在正在扮演的身份,“在我眼中,您就只是莉莉安娜,只是我的女主人。我为您工作与您的父兄,您的丈夫都没有关系。只是因为您选中了我,买下了我。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现在有我在,他再也不可能伤害您。”
莉莉斯眨了眨眼泪汪汪的眼睛,将信将疑地俯视着海因里希。这时,索菲亚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她坐在莉莉斯的旁边,将好友紧紧揽在怀里,一只手拍着她的背,一只手用手帕拂去她眼角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