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了眼公殳，杜汝舟见公殳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专心吃包子。他嚼得细致，多是一口包子缓缓吞下去，再喝两勺豆浆。

    感受到纱幔后灼灼的目光，杜汝舟像是护食的幼兽露出她凶狠的獠牙，瞪了一眼言中，然后猛地咬了一口手上的包子，似乎是某一种警告。

    “哟！”言中喝着豆浆，睨着杜汝舟手上的戒指，“这封印是师父做的吧！”

    这骨戒本是公殳的，如今戴在杜汝舟手上，还套上了奇奇怪怪的禁制，让言中不免上下打量起杜汝舟：“嘶，师父这么藏着掖着，让我更想知道这位师妹到底是修的什么？哪条道上的？”

    “什么师，什么妹，”杜汝舟被言中戏谑的语气抓挠，倒是激起她一身野性，“别乱认亲戚。”

    “她不是我徒弟。”公殳把嘴里的吃食吞下才抬眼，淡淡开口，“即使是，在我门下，修的就都是人道。”

    “是是是，跟着您只会是修的人道。”言中听出了公殳话中的意思，冁然一笑，“汝舟，你知不知道你跟的是谁？天神胡喜座下唯一弟子，古原三请封神的公殳大人！你若是能拜他为师，以后就能和我一样，到哪儿都能横着走！”

    言中的话，裹着奉承的皮，里面全是对师门的诋毁。

    公殳刚想说什么，就听杜汝舟蹙着眉：“横着走？你是螃蟹精？”

    “我不是螃蟹精……吾乃缙云山死人墓，夜航终曲，一曲摄魂。地下三千城，万鬼朝拜的夜航将军是也！”言中汗颜，朝杜汝舟揖礼，“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汝州姑娘，任重而道远啊！”

    杜汝舟被言中一席话砸得七荤八素的，她夹起又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就听言中唤她名字，说什么“任重道远”，她叼着包子“礼貌”朝言中回礼：“道远，道远！”

    天大地大干饭最大！

    言中：“……”

    “夜航二字的由来，是因为他半夜喝醉了就喜欢去坐船。”公殳被杜汝舟的反应逗笑了，“第二日，大家就会从船上打捞起一个醉鬼。所以有人称他夜航终曲。”

    杜汝舟鄙夷地看了一眼言中，想：“原来那么多唬人的坠词，就是这么个由来。”

    她点头评价道：“不甚威武。”

    被刚认识的小姑娘这么说，言中面子挂不住，他清了清嗓子对公殳道：“师父，别的先不说，就李县尉这事儿，我办的还算靠谱吧！”

    公殳“嗯”了一声：“他历劫快完了吧！”

    “是啊！”言中说着，用筷子点了一下包子表面，“人间一趟，回去又得郁闷一阵子。路上死了太多人了……”

    说到这个，杜汝舟发现轻佻的言中竟有另一面。

    公殳抽出怀里的手巾擦手：“你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言中恢复如常，一副“抱屈衔冤”的窦娘子模样，夹着嗓子脆生生道：“师父这是赶我走？”

    公殳催人走也是一副“谦和恭敬”的模样：“楼顶那位，好似不太喜欢你。”

    晨间，人来往匆忙，并没有谁特意抬头观察。不知什么时候，净欢已经回来，却只是在包子铺旁边两层楼高的屋顶待着。

    言中摆摆手，走之前还不忘对杜汝舟道：“我什么时候能有你这么可爱的师妹就好了！”

    待言中走远了，净欢才下来。他站在一旁微微行礼：“公殳大人。”

    公殳点了点头：“坐吧。吃包子吗？”

    “不了。”净欢坐下才继续开口，“那只井妖醒后，我问了山顶那户人家的事情。他说，那家人姓王。”

    “姓王？”杜汝舟立马想到了改名换姓的李院长李碧海，“是李碧海？”

    “不是，”净欢摇头，“但那家人没有离开，都在井底的！”

    对一堆死去太久的白骨，唤影阵的作用也微乎其微。

    他们不能因为井妖一句话，怀疑曾经同样姓王的李院长。当然，此前净欢已然脑补了一场弑父弑母，毁尸灭迹的大戏。至少在净欢心中，那个满嘴仁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什么都干得出来。

    为弄清楚井下人的身份，净欢手持公殳的令牌去了找了当地的地仙和鬼神官：“那家人的确姓王，三十年前遭江湖仇人围杀。但这家人和李碧海一点关系也没有，姓王只是巧合。”

    公殳淡淡点了头，表示知道了。

    “井底？”想到那口井下不止堆了吴童的尸骨，杜汝舟背脊一冷，“还有别人么？”

    “那倒没有了。”净欢见杜汝舟蹙着眉，“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杜汝舟松了口气。

    一旁的公殳向杜汝舟使了个眼色，杜汝舟从怀中拿出荷包，数了数放了银两在桌上。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净欢不在的这些日子，都是杜汝舟持着银两，“你会算钱了！”

    杜汝舟：“在凤鸣山的时候也帮巧钟姐姐算账的。”

    而身后的老板见他们起身准备离开，又见到桌上的银两，立马叫住了他们：“请留步！马爷爷说了，大人这些日子在巴城的开销算他的。”

    公殳抬眼看了老板一眼，并不打算收回银两。

    老板拦在前面：“马爷爷说，他早年受你恩惠，如今您好不容易来趟巴城，又不让他招待，他没辙了才出此下策。如果您真的给了我饭钱，到了马爷爷面前，我总是要埃顿批的。”

    来巴城半月，公殳听这话，耳朵都快出茧子了。

    “挨骂去吧！”他的声音不温不火，反而带些笑意。若是有谁要反驳，心里也会溅起涟漪，不那么容易开口。

    公殳撂下这话，老板却不意外。因为，公殳也是这么对其他老板说的。

    三人往城西区，听说那有家茶楼，说书的讲的不错。

    他们打算去那里打发时间。

    去城西会路过书院，他们在百米开外就见一堆穿官服的拦在书院门口。

    只听有人道，李思明找到了，却死在了书院的池塘里。

    书院闹鬼，昨夜便有好事者组队翻墙进书院。他们越过墙，正好落在池塘边，转身便看见了漂浮在池塘上睁着眼的李思明。众人连滚带爬出了书院报了官。

    不日，官府的人就来收尸了。

    大理寺稽查李县尉的时候，顺藤摸瓜，找到了很多同党。一个小小县尉，所犯罪行，罄竹难书。此案证据确凿，李县尉被判决，让平时有苦难言的巴城人一吐为快。

    如今，李县尉锒铛入狱，李碧海的书院被查抄，事后李院长的儿子李思明下落不明。

    找不到出气筒的巴城人很快就找到了替代品，他们找到了李县尉的儿子李文丰。一城人赶集似的，赶在李县尉家眷发配前，到李家门口妄图用唾沫星子淹死李文丰。

    巴城的人脸变得很快，前几日还夸李院长高风亮节，一听说他同县尉合谋贪污国税，残害良民，巴城人就已经在心里把他埋到了土里。

    诸如“巴城书院建在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上”之类的传闻在坊间传开，传闻真假没人关心。他们不再记得李碧海要让全巴城的孩子读得上书的事情，也不再相信书院内无贵贱那样的理想城。

    李碧海一事，是滚水倒灌进巴城，怨恨怒交错，像碗苦涩的药，蒙人五感。

    净欢愤愤道：“他们自作孽，不可活。”

    公殳径自往城西走着，看都没看书院一眼：“他读圣贤，品圣贤，心有圣贤，终究不是圣贤。”

    茶楼上下，无不是讨论李家一事的，所有人像是挂在同一条绳上的铜铃，被这风吹得悉嗦作响，谁也停不下来。

    杜汝舟侧耳听了一路，肚子都被吵饱了，心里五味杂陈，不由得暗叹：“那小童呢？”

    这其中还有谁记得吴童？还有谁寻找吴老？

    或许还有。

    但都淹没在声浪中。

    “小童怎么办？”杜汝舟声音虽然小，但她的话还是到了公殳的耳朵里。

    “汝舟，”公殳一开口，杜汝舟就懵地抬头，“心有不平？”

    杜汝舟想了想，微微点头：“他们不该问小童么？不该问吴老么？没人关心吴老和小童，整个巴城就好像从来没有过他们二人一样，大家是不记得他们了吗？”

    “那你呢？”公殳摸着杯沿，直视杜汝舟那双审问的眸子，“你会记得生命中的每一个人么？”

    “我会！”杜汝舟握拳，“我会记得公殳，记得阿欢，记得绣娘，也会凤鸣山的所有人！”

    净欢在一旁打趣：“魔神大人，神生漫长，不要轻易……”

    “那好，”公殳微微一笑，拿起手中的茶杯放到嘴边，“希望你说到做到！”

    说完，公殳喝了口茶。

    “我一定说到做到！”杜汝舟白了眼净欢，自顾自也喝了口茶，糙茶嚼烂在舌根，一声冷哼，鼻腔里呼出口茶气。

    “既然如此，”公殳说，“那你做我的仆从吧！”

    “仆从？”净欢和杜汝舟异口同声。

    显然，公殳前言不搭后语，让净欢和杜汝舟一时间有点懵。

    “你跟着我也不能白吃白喝，”公殳说着，觑了眼桌上两盘空了的糕点，“就像你在凤鸣山红楼那样，你要用你的劳动成果来换取食物。”

    “大人，”净欢阻止道，“不可。”

    “我不吃你公殳大人的白食，有什么不可的？”杜汝舟眼下也懂得有来有往的道理，“只要我杜汝舟能做到，你放心交给我便是！”

    “你懂什么啊？”净欢心中着急，朝公殳抬手揖礼，“大人，你收修罗为徒的时候，当先阁和九霄积怨已久，你现在再收……”

    “不过就是找了个奴仆，替自己做些杂事，又不是收她为徒。”公殳打断了净欢，盯着茶杯中的茶叶，算是把其中纠葛敷衍过去，“再说了，阁主不是一直想往我这里塞人，帮我分忧解难吗？我自己找一个还不成？”

    “修罗？”杜汝舟扯了扯净欢的衣袖，“你是说言九思是修罗？”

    公殳道：“他是修罗！”

    “既然你能找他插足人间事，”杜汝舟说，“那他一定不是先行官啰！”

    “当然不是。”净欢碍于公殳在一旁，也不好细数言某人的“丰功伟绩”。

    “修罗？鬼？”杜汝舟诧异，“那他以前是什么？”

    “他以前是人。”

    “不是说五千年前生死簿被毁后，能下无间地狱的只有违反天道的仙和神吗？”杜汝舟快走了两步，与公殳并行，“那他是多久以前的人？”

    “这么算的话，”公殳想了想，“他至少是一万五千年前的人了。”

    “……”

    杜汝舟忽然觉得，言中真管她一声“祖宗”，她都嫌硌得牙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