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安

    再睁眼,公殳不见了。

    四下无风,杜汝舟坐在陈家门口。门上挂的白灯笼却摇曳身姿,零星飘过几张钱纸,叫人汗毛立起。不一会儿,漫天飘舞的白雪堆积在屋檐上。

    杜汝舟先是礼貌敲门,发现无人应答后妄图破门而入。

    若非院墙内传来争吵声,杜汝舟才不会选择翻墙这种不够优雅的方式进入陈府。

    刚上屋檐,杜汝舟一眼便看到了“活”的陈显——此时的陈显年纪尚轻,面上多了几分恣意盎然。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此生,我非七娘不取!”

    随之而来的,是一盏飞出的茶碗。

    杜汝舟跟着陈显,从前院廊道左侧的小门出去,到了陈显的书房。陈显坐到桌前摊开纸张,然后开始对着一张白纸发愣。没过多久,小厮听了陈母的嘱咐,端来火盆给陈显暖房。

    杜汝舟钻到雪里,就露出一双耳朵。

    屋檐下,送了火盆出来的小厮跟其他人在那里嚼舌根。

    “小公子和大夫人闹脾气,我们就得遭殃。大冬天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哎呀,小公子和乔家七姑娘青梅竹马,要不是乔家出了那档子事,二人早结亲了。”

    “眼下大夫人退了人乔家的八字,要小公子与司家结亲,小公子自然是不愿的呀!”

    “小公子说到底是陈家人……大公子上了战场有去无回,二公子赴京赶考又遭了疫病,家里就这么一个独苗苗了,他就算不为我们着想,也该为陈家想想吧!乔家跟错了主子,现在这样谁敢娶他家娘子……”

    “别说这些,被人听去了,是要割断你的舌头的!”

    乔家?乔七娘?

    杜汝舟有些晕了头,想:“难道陈显喜欢的不是烛姑娘吗?”

    待小厮从院子里退出去,杜汝舟从雪里钻出来,抖落了身上的雪,跳上了院墙。这是她遇见公殳后,第一次独自呆在唤影阵中。没有了公殳的指引,杜汝舟走在阵中难免心慌,担心自己迷了路。

    然而,相较于坐以待毙等公殳来救自己,杜汝舟更愿意先发制人,动身寻找破阵的关窍。

    当杜汝舟围着陈府偌大的院子跑了一圈,用实际证明自己并没有突破阵法的能力后,天色已经暗了。

    书房里,陈显还坐在那张白纸前。

    途中,小厮进来添了些炭火。

    趴在屋檐上久了,杜汝舟被大雪覆盖住。天寒地冻的,杜汝舟困得堪堪闭上了眼,直到在睡梦中看见一只拽起门环敲门的手,她才从雪中惊醒。她循声抬头,觑见有人提着灯笼打开了陈府大门。

    梦中,来不及细想敲门声和陈显梦境的关联,杜汝舟往书房里看去。书房的烛火还燃着,蜡油缓缓流下,而陈显已经不在那里了。

    杜汝舟翻身进屋,一眼便看到了书桌上的纸。

    纸被压在镇纸下,上面的字清秀,决绝。大概就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他干了什么,这封信干脆没有装在信封里。

    听见有人往书房赶来,杜汝舟懒得细读陈显赘述的文字,几行读下来不禁嘴角抽抽,调侃道:“私奔啊……”

    ·

    阿烛和阿火是老君庙里得道的一对红烛。

    阿火能通过梦境让人堪破命中财路,阿烛能为将死之人罗织最后一个美梦。

    为神官点化后,她们二人被当先阁送往九霄。二人平日里为神官点灯,闲暇时到真人座下听学。除此之外,阿烛和阿火还需要时常到人间历练,赐有缘人梦境,收集功德,这样她俩有望在封神榜开启时,在封神榜上留下自己名字,得道飞升。

    比起乏味的点灯和听学生活,阿烛更喜欢游历繁华的人间。

    原本,阿烛和阿火一人点一天灯。

    阿烛为了每次呆在人间的时间长些,便与阿火商量,一人点半年的灯。于是,当人间迎来初雪时,阿烛便离开九霄秘境前往人间开始游历。

    这几年的人间战火不断,加上天灾,人们过得很不容易。

    大前年,阿烛在草原上认识了刚搬家的谷涛,并与他们一家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策马。前年再去,谷涛的大女儿死在了狼群围攻下,二儿子为了找破圈而出的羊羔冻死在风雪里。

    去年,阿烛再去谷涛家,谷涛的长辈一个个老死,刚出生的孩子夭折。

    今年再去,她终是没来赶上给谷涛罗织最后一个梦境。

    机缘巧合下,阿烛又认识了草原上的尼柏塞,因此她明年还要再来草原。

    这年,阿烛告别了尼柏塞,继续往南走。

    菡州城镇冬天很少下雪,但干冷。

    近年因打仗加重赋税,深冬时节百姓家少有余粮。一夜过去,冻死饿死的人不计其数。天要亮时,为将死之人罗织了一夜梦境的阿烛正往深山的当先阁分舵去。

    路上,她忽然感受到将死之人的气息,

    阿烛急匆匆赶到时,那姑娘已经被埋在雪里,看不见身影。她把姑娘从雪里挖出来,让她靠在树边,开始给她编织美梦。

    梦里,有人唤她七娘。一个男子拉着怀孕的七娘休息,很是甜蜜。七娘一坐下,她的孩子就围上来,吵着闹着要七娘讲故事。梦里,男耕女织,四季顺遂,七娘和心爱的男子一起白头偕老。二人死后,孩子们将他们合葬在山里最大的那颗梧桐树下。

    梦境里,二人度过了不痛不痒的一生。

    这对忙于织梦的阿烛来说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梦境。

    等七娘的身子彻底凉了,阿烛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铲子,把七娘就地埋了。

    就在她填完土包的时候,一个男子从远处跑过来,灰头土脸的。他的湿发上全是泥土和碎屑,被撕破的衣裳里夹着棉絮。

    “你见过这么高,穿着红色氅衣的姑娘么?”他龟裂的嘴唇凝着血块。

    一张口,嘴唇上又新添一到红。

    阿烛用手里的铲子点了点土包:“在里面呢!”

    “你?”男人眼眶里倏地挤满泪花,一脸不敢相信,“你把她……”

    “她死了,”阿烛认出了跟前的男子是七娘梦里的爱人,“我路过,顺手把她埋了!”

    见男子哑然,阿烛继续说:“她到最后,梦里也全是你。她的心愿,是希望能和你一起葬在梧桐树下。喏,这颗也是梧桐树。”

    “七娘她……”

    男子脚下不稳,往前一步踩在滑坡边上,紧接着滑跪到了土包边上。顾不得满口的土和雪,男子咿咿呀呀抱着土包痛哭起来。

    “节哀节哀!”阿烛说着,收拾了自己手上的东西,就离开了。

    刚入夜,深山下起了大雪。

    阿烛放心不下,下山的时候顺路去土包那里看了看,看到男子的头埋在土包上,身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她一把伸进雪里,准确抓住了男人的后脖颈,把他扯出来丢在一边,然后拍了拍他的脸:“啧,既不能救你,也不能守到你要死不死的时候再给你织梦。”

    到手的功德丢了可惜。

    话音刚落,男人费力睁开结霜的眼睛:“我……是死了吗?”

    阿烛:“暂时没有。”

    “……”男人悻悻问,“是你救了我?”

    阿烛连忙摆手:“不是不是。”

    她是不能轻易介入凡尘的 ,这可是大忌!

    男子见阿烛的模样却笑了:“我还以为你是来替我收尸的呢!”

    阿烛嘟囔:“这可不归我管!”

    男子眼下也没有气力,不能跪拜,只能颔首:“我叫陈显,还没谢过你葬七娘之恩呢!”

    “小事,”阿烛说,“只是这大冬天的,你们为何在山里。”

    “我和七娘,”陈显说着,扬了扬下巴指指七娘,“私奔了。”

    阿烛从“私奔”二字中听出了自由和向往,不由得好奇:“然后呢?”

    “她家里养犬,认得我和她的气味,”陈显咳了两声,“我们丢了马匹往山里跑,结果她听到狗吠,脚下打滑,就掉下来了……”

    陈显说着,眼眶一红,陷入了沉默,阿烛也跟着陷入沉默。

    他们的努力,道出来不过几句话。

    说话间,枝头的落雪眼见要砸中陈显,阿烛抬手挡掉了。

    脖颈落入随雪,冷得陈显一激灵:“姑娘是山中的仙子么?”

    “不是,”阿烛觉得陈显快死了,于是实话实说,“我是妖精!”

    陈显面上顿时变了神色,但却不是害怕。他沉默半晌,忽地笑出声来:“你可是个很好的妖精呢!”

    阿烛被陈显笑红了耳朵:“好什么好,我只能在人要死的时候,给他们编制美梦,又不能救你们!”

    陈显好似想起什么:“怪不得你知道七娘最后梦见了什么!”

    说起编梦,阿烛打算离开了:“我要走了,如果我回来能赶上你要死不死的时候,我也会给你编制美梦的!”

    陈显又是一颔首:“能问问姑娘名字么?”

    “我是妖精,不是姑娘。”阿烛说,“单名一个烛字,你可以叫我阿烛。”

    “好,”陈显脸也被吹僵了,难得挤出一个笑容来,“如果烛姑娘能送我最后一程,我来世为姑娘做牛做马!”

    听到“来世”二字,阿烛握紧了拳头。

    她转身离开时的那句“生死簿毁,再无轮回”被风雪搅碎,没能传到陈显的耳朵里。

    下山的时候,阿烛听到了狗吠。

    她急急忙忙留下一串新鲜的脚印,引牵狗的人往山里去。因为还要赶路,阿烛没有回头。她不知道陈显是否获救,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够熬过那年冬天,只是第二天日出回山时,没再遇到陈显。

    当在唤影阵里看到阿烛初遇陈显时,杜汝舟虽然明白阿烛作为妖精的难处,但一时间也会气不过。

    阿烛每次离生死那么近,或许捞一把就可以就个凡人的性命,可是她没有,就是在陈显跟前她也没有。

    后来,陈显被救回一命的同时失去了双腿,原来跟司府三姑娘的姻亲也被退回来。

    陈家大夫人痛心疾首,整日吃斋念佛,她庆幸小儿子幸免遇难,又担忧陈家从此断了香火。没到半年,陈大夫人往陈显房里塞了姑娘,不足月余那姑娘便怀上了。

    子孙有了着落,可大夫人却不见陈显有半分动容。

    陈显愈发不爱说话,除了处理家里的生意,他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甚至连孩子出生那天他都不愿走出房门。

    正是回暖化雪的时节,寒风几次钻进屋子里,一冷一热加重了陈显的病感。于是,陈显干脆打开了窗户。

    开了窗,隔壁生孩子的哭喊吵闹声夹着飞雪,砸在陈显面上。

    忽然,陈显注意到对面房顶上的人影。隔壁生孩子点着火亮的灯,照出那人的侧影,惊地陈显一下子喊出声来:“烛姑娘?”

    那人应声回头。

    阿烛从上面跳下来,没有一点声响,她走到陈显窗边,扒着窗户往里看了眼:“你还真活着!”

    “你是,”想到阿烛的能力,陈显半张口,声音哑然,连他自己也有些意外,他清了清嗓子,“你是为谁而来?谁要死了么?”

    阿烛朝里院扬了扬下巴:“生孩子那姑娘。”

    陈显呼吸一滞,就听阿烛说:“她的梦真奇怪,张口闭口就要罚家里的仆从,这算什么美梦啊?”

    “烛姑娘。”

    “嗯?”阿烛回过头来,见陈显神色凝重,“怎么?”

    “烛姑娘,可以麻烦你也为我编制最后一个梦么?”陈显没报什么太大的期望,他觉得自己不配这样的好梦。

    “这个……”阿烛若有所思,“虽然说不算太麻烦,但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死,要是你死的时候我不在……”

    “没事,”见阿烛陷入纠结情绪,陈显说,“我们可以约个时间。如果我要死了,我会尽量活着,直到你来见我的那天,这样你就可以帮我罗织美梦了!”

    “……”

    生死由命,陈显却说得笃定,好像他真的能够轻易操控自己的生死一般。

    虽然觉得陈显这话不靠谱,但对阿烛来说,和陈显的渊源越深,阿烛到手的功德就越多。思忖半晌后,阿烛盘算了每年离开九霄秘境要见的人:“腊月初九怎么样?”

    陈显忽地抬头:“每年么?”

    “我每年都会去见一些有缘人,你可以把这些有缘人理解为……老朋友!”阿烛对陈显疑惑的语气不以为意,“见了他们再赶来见你,可能要腊月初九了!”

    陈显哑然一笑:“那我每年都为你留一碗腊八粥吧!”

    “好啊!”

    第二年,阿烛如约而至。

    她坐在陈显的书房,就着满屋子药味儿,烤着火吃着粥,和陈显分享一路的见闻。阿烛离开前,陈显算是把能找到的稀奇玩意儿都送给了阿烛。

    第三年,阿烛吃着腊八粥听着陈显说的志怪轶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陈显研究上了妖鬼怪谈,拉着要和阿烛求证。阿烛被其中一些离谱的怪谈逗笑了,同时她觉察出陈显的身子每况愈下,记性也愈发不好了。

    第四年,陈显家里发生了许多怪事,大家觉得和陈显研究鬼怪有关。

    而且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陈显的身子更弱了,他开始连坐起来都困难,养病的药也快付不起了。但他见到阿烛的时候,还是会撑起精神和阿烛聊天。

    阿烛走的时候,陈显告诉阿烛他想要的美梦是什么样子。

    “如果,我能撑到你来,我的最后一个梦就交给你了。”陈显躺在床上,看着火盆中慢慢熄灭的火光,“如果我不能,那就当我已经做过这场梦了!”

    阿烛没说什么,临走时施法让火盆又热起来。

    到了第五年,陈显遣散了家丁,药也吃得少了。

    等风雪又来,他们一家搬到了菡州隔壁,想要离寒冷远一些。到了腊月八那天,陈显不顾阻挠,执意回了陈府旧居,而家里人只觉得他是疯了。

    房门紧闭,陈显偏坐在椅子上,脊梁骨怎么也挪不正。

    他眼皮太沉了,为了让自己打起精神,陈显几次三番晃动脑袋,盯着桌上跳跃的烛火。

    杜汝舟从屋檐左边滚到右边,脚下一滑随团白雪砸到地上。

    风雪里,阿烛总算来了,可她并没有入屋的意思,只是在门口沾了一夜霜雪,便离开了。

    杜汝舟以为一身病骨的陈显熬不过那个腊九,没曾想自己在唤影阵中连连经历了七年隆冬后,竟然迎来了第一个春天。

    阿烛是吊着陈显那口气的悬梁。

    一日见不到阿烛,陈显便一日不愿舍身离去。

    终于,在快要立夏的时候,阿烛出现在了陈家。那晚她还是没进书房,定在那里,像初次来陈府一样,立在瓦片上,望着窗户里透出的微光发神。

    突然,陈显屋内的烛火倏地灭了,杜汝舟眼前一黑。

    再睁眼时,喜庆的大厅映入眼帘。与此同时,杜汝舟看到了牵着新娘进门的陈显。

    从杜汝舟的视角看去,她坐在陈大夫人的位置。

    难道眼前这一切就是阿烛为陈显罗织的最后一梦么?

    傧相开始唱词。

    “一拜天地之灵气,三生石上有姻缘!”

    众人欢呼,新郎和新娘朝陈大夫人一拜。而杜汝舟耳边回响着阿烛的嘲讽:“可笑,生死簿毁,再无轮回。”

    “二拜日月之精华,夫妻恩爱共白头!”

    陈显目光像是钉在了新娘的红盖头上,他们跪着朝堂外一拜。而眼前的美轮美奂,不过是镜花水月,清醒的人最是心酸。

    “再拜春夏和秋冬,今后风雨亦同舟!”

    新娘蒙面不方便,脚下挪得不稳,身子一颤。而陈显似乎早有觉察,立马扶了上去。

    当新娘摔倒的一刹,盖头一角翻飞,杜汝舟瞥见了红盖头下的人。

    那分明是阿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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