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物

    车轮碾过新铺不久的柏油路面,发出平稳而单调的低鸣,隔着薄薄的金属车身,渗入许晚星半梦半醒的混沌里。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夏日午后,浓稠的绿色几乎要流淌下来。阳光灼热,肆无忌惮地倾倒在道路上,蒸腾起一片氤氲扭曲的热浪,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光线里微微颤栗着,闷得人喘不过气。

    前排驾驶座和副驾上,是属于许晚星父母的日常风景。父亲许建军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有些跑调地哼着一首老歌,拇指甚至笨拙地在方向盘皮质包裹上打着拍子。母亲林秀文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哼”,随即低下头,继续仔细看着腿上摊开的旅游手册,纸张翻动的声响像风掠过书页一样轻柔。

    “看看啊建军,妈家院墙边上那地方,种棵枇杷树是不是正好?”林秀文的指尖轻轻落在手册上某张庭院的图片上,眼神里带着认真思考时的微亮光芒。“等结了果,妈熬枇杷膏正好用得上,星星外婆每年秋天喉咙就有点干,这东西润肺着呢。”

    许建军趁着路直的空当,扭过头冲林秀文飞快地做了个夸张的鬼脸:“哎哟,你可真敢想!去年说在后院种葡萄藤,大冬天的挖坑,你手都冻裂了,葡萄藤呢?还不是被虫子啃秃了?我看不如种点香菜大葱,实用!妈熬汤不用跑菜市场了。”

    “去你的!”林秀文笑着轻捶了丈夫肩膀一记,力道不重,带着嗔怪,“满脑子就知道大葱!枇杷树怎么了?精心打理还能秃了?再说了,”她的声音低下来,带着点孩子气的执拗,“枇杷花开可香了。”

    后座上,许晚星的手指在光滑的手机屏幕上无意识地向下滑动,屏幕冷白的光映在她脸上,照亮了她年轻脸颊上细小的绒毛。社交媒体里瀑布般滚动的信息,朋友的照片、视频、段子,像五颜六色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地升起、爆开,既喧嚣又空洞。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车窗吹进来的暖风带着催眠的气息。父母习惯性的拌嘴像是熟悉的背景音,在她耳边忽远忽近地响着,像隔着一层薄薄的雾。

    “爸,”许晚星闭着眼,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软软地飘向前排,“你说……我学中文系,以后写小说怎么样?或者搞影视剧本……”

    许建军被女儿突如其来的宏大志愿噎了一下,后视镜里映出他惊愕放大的眼:“啥?写小说?秀文你听听!咱闺女这理想……能当饭吃?”

    林秀文笑着伸手过来,越过座椅空隙想摸女儿的脸:“能行!怎么不行?星星爱看书写东西。不过,”她话锋一转,带着母亲特有的实际考量,“先考上个好大学是正经,别跟你爸似的,就知道写那个不着调的打油诗,还贴在厂里宣传栏上丢人……”

    许建军立刻梗着脖子,试图维护自己岌岌可危的家庭地位:“我那叫工人诗人!有生活气息!你们懂什么!”

    许晚星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那点睡意瞬间被驱散不少。她看着前座父母的身影——爸爸头发有些稀疏了,侧脸带着常年车间劳作的硬朗线条,握着方向盘的手粗糙却安稳;妈妈的卷发随意地拢在耳后,侧脸温柔,嘴角弯起的弧度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暖。阳光穿过前挡风玻璃,给他们笼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色光晕,空气里浮动着微尘。这样平平常常的场景,是她生命里最坚固的基石,安稳、温暖得理所当然,像每天必然升起的太阳。

    “哎,说起来,”林秀文翻看着手册,像是忽然记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随口问道,“星星,等你外婆将来……你说是土葬好,还是火化了好?听说现在生态葬也挺时髦的。”她的语气就像在讨论菜市场的青菜哪把更新鲜,带着一种超脱的寻常。

    许建军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话题有点忌讳:“大白天说这个干嘛?妈身子骨硬朗着呢!”

    “就是随便问问嘛,”林秀文嘀咕着,合上手册,像是被丈夫说得不好意思,“人嘛,早点想好,省得以后孩子们抓瞎……”

    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又被许建军小声哼的调子打破了那份微妙的寂静。话题像颗无意中投进水面的小石子,涟漪很快散尽,无影无踪。许晚星把头重新靠回有些弹性的座椅枕颈上,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目光投向窗外。远方,夏日午后低垂、厚实、沉甸甸的积雨云正缓慢地积聚在天边,边缘滚动着灰蓝,内里却透出危险的暗沉色调,像被浸透了水的墨色棉花,正无声地吞噬着明亮的天光。她看着它们,想着刚才那个突兀的问题,心里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滞闷,沉甸甸的,压在心口。她甩甩头,试图把这份莫名的不安抛开,重新点亮手机屏幕。指尖在游戏图标上徘徊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指尖划过屏幕,滑开解锁界面,指纹解锁的微光映亮她的指腹。

    就在那一刹那——尖锐,狂躁,如同金属被巨力瞬间撕裂的咆哮声,毫无征兆地炸响!声音的来源仿佛就在耳边爆炸,又像是在她自己的颅腔深处疯狂共振!

    呲——嘎吱!!!

    轮胎摩擦过地面的刺耳尖叫以一种摧毁一切的力量,凶猛地撕裂了整个午后沉闷的宁静。这声音蛮横、暴烈,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瞬间炸开的惊怖感。

    许晚星的心脏猛地一抽,猝然停止跳动了一瞬,随即以近乎要冲破胸腔的恐怖力道疯狂撞击起来!身体在巨大的惯性下陡然失控前冲又被安全带狠狠勒住,勒得肩骨生疼。瞬间的失重感攫住了她,世界在眼前疯狂倾倒、拉扯、旋转!

    电光火石之间,她惊恐圆睁的双眼里,只映出前排猛然爆发出骇人的混乱!父亲在驾驶座上身体猛地僵直,手臂痉挛般狠狠扭打方向盘,试图对抗那失控的车身,喉中爆发出短促惊愕的怒吼。母亲猛地回头,那张总是温柔带笑的脸庞在极致的惊恐下彻底变形扭曲,眼里的恐惧像绝望燃烧的火焰。妈妈的手,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量,越过座椅,不顾一切地伸向她,带着不顾一切的守护本能,染着前座瞬间溅上的、刺目的、猩红色的液体,带着滚烫的腥气,死命地捂向许晚星的眼睛!她的身体因为猛烈撞击而疯狂地向前扑去,安全带瞬间绷紧勒入肉里,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星星别怕——!”

    妈妈的声音带着撕裂的破音和汹涌的恐惧,仅仅三个字,瞬间被更加狂暴恐怖的噪音彻底吞没!那声音沉闷、巨大,是钢铁筋骨被无情蹂躏挤压发出的呻吟与爆裂!

    砰——!!!轰隆——!!!

    巨兽般的撞击声叠加着刺耳扭曲的金属刮擦声!

    许晚星的世界彻底失序,天旋地转。巨大的黑暗伴随着那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捂住她的视野,隔绝了外面那扭曲变形的地狱。整个身体被狂暴的抛甩力量挟裹,像一片被狂风中扯下的枯叶。耳边是无数种声音拧成的风暴——刺耳的刹车拖曳、金属挤压的刺耳呻吟、玻璃爆裂粉碎的尖锐炸响……还有……还有什么她无法辨别却让她浑身血液冻结的沉闷声响?她的大脑被这恐怖的交响曲震得一片空白,时间像是被一只巨手骤然拉长,又瞬间凝固成冰。意识沉入彻底的黑暗和彻底的悬空之中,像一粒微尘,坠向冰冷无边的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秒,也许是一个世纪。一丝微弱的光亮从母亲指缝中渗入。然后,捂在眼睛上的那只沉重而温热的手,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冰冷地、沉重地,滑落了。

    血腥味,浓稠得仿佛固体,带着令人窒息的铁锈甜腥,劈头盖脸地灌满了许晚星的鼻腔、口腔、每一个肺泡。

    她艰难地、缓缓地睁开被血丝糊住的眼睛。

    视野像是被打碎的万花筒,裂开无数血红与深褐的碎片。所有的颜色仿佛都泡在粘稠刺眼的腥红里。扭曲变形的车顶就在眼前,闪烁着断裂金属的冷光。安全气囊早已瘪掉,像个巨大的白色血口袋悬在那里,上面炸开朵朵刺目的红斑。她僵硬地转动眼珠,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破碎,都是猩红。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滑下,糊住了鬓角,黏腻湿冷。视线艰难地向左侧移动——

    妈妈……

    那张无比熟悉的脸,近在咫尺,歪向座椅一侧。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卷发凌乱地散落下来,黏在沾满暗色的额角和脸颊上。一道深色的污痕从嘴角蜿蜒而下,画出一道残忍的痕迹。她那双曾经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望着某个未知的方向,瞳孔空洞地散大着,映不出丝毫光亮,凝固着最后那刻无边无际的惊惧。许晚星的目光顺着妈妈歪倒的身体向下,心脏瞬间被冰冷的手指攫紧,痛得无法呼吸——妈妈一条手臂的位置呈现出极其诡异的弯曲角度,断裂的白骨带着血肉茬口,刺破衣袖,狰狞地暴露在空气里!浓稠的、温热的血液正从那里,从她头部、身体的各个地方,无声地、快速地蔓延开来,浸透了米色的针织座椅,滴滴答答地淌落到座椅下的杂物上,洇开一片片迅速扩大的恐怖暗红,像不断生长的、来自地狱的霉菌。

    视野里,方向盘歪斜得不成形状,上面也溅满了血滴和撞击造成的伤痕。爸爸的上半身趴在上面,一动不动。许晚星只能看见爸爸灰白的后脑勺,和他僵硬绷紧的肩背线条,没有一丝一毫生命的气息。血……顺着驾驶座的缝隙,蜿蜒到车地板,和其他地方的血渐渐汇聚在一起,汇成一小片小小的、粘稠的红色池塘。

    许晚星僵硬地坐在变形的座椅上,仿佛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偶。安全带的巨大拉力让她的肩膀像要被撕开一样的剧痛。耳边是可怕的、持续的、高频率的鸣响,尖锐得如同钢针,一遍遍刺穿着她脆弱的耳膜。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令人崩溃的尖锐噪音和那片吞噬一切的血腥海洋,将她和地狱紧紧绑缚在一起。那恐怖的腥甜气味灌满了她的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的痛楚,喉咙里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气流急速而粗重地刮过喉咙,带着灼烧般的痛感。

    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深深地扎在左手掌心。她慢慢低下头,动作滞涩得如同生锈的机械。一小块扭曲锐利的挡风玻璃碎片,像野兽的毒牙,深深刺进了掌心柔嫩的皮肉之中,只留下一点肮脏的金属边缘露在外面。鲜红的血珠,正从刺入的豁口处争先恐后地渗出,顺着掌纹和指骨,细细地流下,汇聚到指尖,最终滴落。

    滴答。

    粘稠温热的血珠,坠落,恰好落进了身下,那早已汇聚的、来自父母身上的、更加暗红的血泊里。

    她的血,带着微弱的活气。他们的血,带着死亡冰冷的粘滞。

    在这一刻,在这炼狱般的狭小空间里,两股温热的血液终于汇流,无声地交融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这极致惊悚的一幕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许晚星混乱崩溃的视网膜上。喉咙深处骤然爆发出一股强烈的恶心感,胃部剧烈抽搐翻涌,她猛地弯腰——

    “呕……”

    酸腐的食物残渣混杂着大量的胃液,剧烈地喷射而出,污染了裤子和身下已经一片狼藉的车厢地面,也飞溅到碎裂变形的车门内侧。胃部的痉挛痛苦并没有因此停止,反而变本加厉,让她弓起身体,剧烈地干呕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每一次痉挛,胃袋都被搅动得绞痛难忍,额头渗出冰冷的汗珠,混着额角的血污糊满了她的脸。剧烈的呛咳接踵而至,喉咙被胃酸烧灼得灼痛难当,气管像被粗糙的砂纸狠狠摩擦,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的嘶鸣。身体因为极度的痛苦和恐惧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地上下敲击,像是冬日里濒死的小鸟。

    视野的边缘开始发黑,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模糊不清地在血与火的废墟之上摇摆不定。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彻底坠入那片无边的黑暗时,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断续的、陌生的呼喊,夹杂着尖锐嘈杂的鸣笛,由远及近……

    “喂!里面有人!能动吗?!”

    “消防!这边!抓紧破拆!”

    世界开始从一片血红的死寂中苏醒,重新涌入了各种驳杂的声音,但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膜,听不真切。有人影在破裂的车窗外晃动,带着头盔的轮廓,影影绰绰,扭曲变形。金属被强力破坏的刺耳拉扯声响起,伴随着沉闷的撞击震动,让整个变形的车厢都在瑟瑟发抖。

    终于,一股冰冷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雨后尘土潮湿的腥气,还有车外浑浊的空气,粗暴地冲刷着车内浓得化不开的血腥。

    “这孩子!伤在头!还有手臂!”

    “轻点!轻点!把她抱出来!”

    几双带着防护手套、沾着油污和灰土的手伸了进来,小心却不容抗拒地扶住她的肩膀和手臂。身体被轻轻抬起。随着身体的移动,卡在她身上的安全带放松了,紧勒的痛苦骤然消失,但紧接而来的却是一阵更为尖锐的疼痛。被安全带勒过的肩颈部位像是被火烧过一样,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牵扯着肌肉和神经,剧痛让她在昏迷的边缘发出极其微弱而痛苦的呻吟。意识在短暂的清醒和沉沦的黑暗之间剧烈摇摆。

    冰冷的空气完全拥抱了她。她被小心地抬放到一个同样冰冷的平面上,视野里是头顶惨白一片的灯光,像巨大的白炽灯泡,直刺刺地照射下来,刺痛了她布满血丝的眼球。有人在她脸上动什么……大概是鼻氧管,冰凉的塑料管子蹭过她的脸颊。

    身下的担架被快速抬起,移动。她毫无血色的脸侧向一边,涣散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那辆已然成为废墟的事故车辆。

    那曾经熟悉的、承载着一家欢声笑语的车身,此刻被扭曲、挤压得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形状,像一具被撕烂的巨大金属残骸。它的一部分被更巨大可怖的卡车头无情地嵌了进去,深深塌陷,吞噬了曾经完整坚固的驾驶舱。

    刺眼的红蓝警灯在雨夜的湿冷空气里疯狂旋转,明灭不定的光映在车辆残骸冰冷的金属反光上。冰冷的雨丝,细微却密集,无声无息地打在扭曲的铁皮上,也打在她冰凉麻木的脸上,带来一点微弱的凉意。那些闪烁的光点,旋转的光弧,落在她空茫的瞳孔里,像一个永无止境、令人绝望的光怪陆离的万花筒,吞噬掉所有曾经存在过的温度。

    然后是一片混乱的纯白色。浓烈的消毒水味道,比车里的血腥味还要刺激。白得晃眼的灯,嗡嗡作响的机器,穿着白大褂来回走动的人影,急促而简短的指令……所有的一切在她涣散的意识里都像一场无声的黑白默片,她只是其中一片漂浮的、不知去处的碎片。耳边充斥着各种嗡嗡声——仪器的低鸣,远处不知名的呼叫,似乎还有自己胸腔里沉重而艰难的心跳,以及血液流过鼓膜时沉闷的轰鸣。

    “……轻微脑震荡……左掌玻璃碎片移除……缝合……密切观察……”

    “……颅骨开放性……肝脏……血压持续下降!……”

    “……准备送……时间……太久了……”

    “……家属……通知……”

    破碎的词语、混乱的声音片段像尖利的冰雹,断断续续地敲打着她脆弱疼痛的神经,每一次都带来一阵剧痛,却又抓不住任何连贯的意义。她被迫听着,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在刺她的耳膜,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头部的胀痛。有人在她额角伤口消毒换药,她痛得痉挛了一下,指甲抠进冰冷的不锈钢床边护栏,留下几道浅浅的划痕。

    再次有相对清晰的意识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异常狭窄、异常坚硬的病床上。床单布料粗糙,磨着皮肤。小臂扎着点滴针管,冰凉的液体正源源不断地输入血管,一点一点吸走她残存的力气。额角和掌心的疼痛在止痛药的作用下变成了一种沉重、持续的钝痛,像个紧箍咒套在头上。

    光线惨淡。这是一个很小的观察隔间,没有窗,空气滞闷。门开着一条缝,外面急诊大厅那永不落幕的忙碌嘈杂隐隐透进来。她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一小块暗黄色的污渍,脑海里不断闪回的,是妈妈那只血污的手捂过来时残留的温度与黑暗,以及最后视野里定格的那片无边无际、粘稠刺目的猩红。

    时间在这里变得粘滞而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恐惧和痛楚拉得无限绵长。不知过了多久,外面走廊传来略重的脚步声,停在隔间门口。门被轻轻推开一些。

    两个穿着深蓝制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个是年纪大些的中年警察,目光里带着一种阅尽生死后的沉重疲惫,另一个年轻的警察抱着记录夹板,脸色绷得紧紧的。

    中年警察的目光落在床上面色惨白如纸的许晚星身上,又看向她放在被单外、缠满纱布的左手,眉头紧紧锁了一下。

    他走到床边,脚步放得很轻,试图挤出一个温和却极度勉强的笑容:“小姑娘,现在感觉怎么样?”

    许晚星茫然地看着他,看着那张刻着严肃却流露出一种刻意温和的脸,大脑一片空白。她喉咙像是被无形的东西堵住,干燥得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怔怔地、没有焦点地望着警察制服肩章上的金属反光。

    另一个年轻警察沉默地递过来一个物品袋。中年警察小心地接过,从里面取出一部屏幕布满蛛网般裂痕的白色手机,屏幕已经完全碎裂,边缘还沾着几道早已干涸变硬、呈现出深褐色的血痕。

    “我们在车里找到的。”中年警察的声音很低沉,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屏幕裂了,好在还能开机。需要你辨认一下亲属信息。”

    裂成碎冰纹的手机屏幕刺痛了许晚星的眼球,裂痕下熟悉的图标排列,屏幕中央她自拍照里灿烂的笑容,此刻都变成一种巨大的嘲讽。

    警察拿着手机,动作很轻地操作着。手机昏暗而破碎的屏幕在惨白的光线下挣扎着亮了起来,微弱的光线映照着病房惨白的墙壁,显得格外黯淡、模糊。警察粗糙的手指在那布满裂痕的屏幕上小心地点划操作了好几次,动作带着一种面对易碎品的小心谨慎。最终,他把屏幕转向许晚星,手指指向通讯录里“亲属”这一栏下的某一个名字。

    屏幕的裂纹横贯那个名字的几个字,像是爬行的丑陋蜈蚣。

    “徐竞川”。

    后面,在冰冷的备注信息栏里,清晰地写着两个字:“舅舅”。

    许晚星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那两个刺目的汉字上,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舅舅?一个极其遥远、极其模糊、仅仅存在于长辈口中寥寥数语和几张旧照片中的称呼。在她十六年的人生记忆里,这个人毫无存在感。外婆的确提到过妈妈有个比她大不少的弟弟,很多年前就被送走了,似乎在外地发展,极少回来。甚至在她外婆家客厅角落一个布满灰尘的小相框里,有一张极小的老照片,一个年轻的男孩穿着深色外套,面容在褪色的相纸里模糊得难以辨认,眼神和嘴角似乎都透着一种冰冷的疏离。

    “这个……”中年警察看着许晚星脸上巨大的茫然和空白,声音更加低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徐竞川先生,按照亲属登记信息,是……是你妈妈同母异父的弟弟。从法律上说,是你血缘上的舅舅。”

    年轻的警察在一旁立刻补充,语气尽量保持着官方刻板:“我们联系了徐先生。他……他已经从海市赶过来,现在应该正在处理……一些后续手续。另外,”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部破损的手机屏幕和许晚星死寂般的神色,“你外婆家那边……老人身体不太好,之前就有脑梗病史。现在人在医院监护室观察,我们……不方便直接告知噩耗。徐先生表示他会…他会处理。”

    中年警察吸了一口气,像是接下来的话异常沉重:“也就是说,小姑娘,眼下,在直系亲属里,除了还在监护室里的外婆…这个徐先生,作为你的舅舅,就是目前唯一有法律资格的成年监护人了。”

    “监护人”三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猛地敲打在许晚星昏沉麻木的大脑上。直系亲属?监护人?她茫然地看着警察,试图消化这些冰冷的词语。十六年的生活里,她的世界只有爸爸妈妈外婆外公构建的那座小小的、稳固而温暖的堡垒。现在,城堡崩塌了,瞬间将她抛向完全陌生的黑暗。

    观察室冰冷滞闷的空气仿佛凝成了固体。外面的走廊里,脚步声、推车轮子的滚动声、断续模糊的呼叫、偶尔爆发出的病患家属压抑的哭声和争执,隔着薄薄的门板形成一片遥远而混乱的背景音,像隔着浑浊海水传来的声响。

    许晚星躺在冰冷的病床上,眼神空荡地盯着天花板那块污渍。大脑里像是塞满了棉絮,沉重而迟钝地运转着。警察刚才那些话,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但她却无法立刻将它们和自己联系起来。舅舅……监护人……外婆监护室……处理后续……

    每一个词语都带着钩子,刺进她的意识,牵扯出生生剥离血肉的剧痛。

    门外走廊的混乱背景音里,一阵不紧不慢、甚至可以说是节奏稳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这脚步声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其他纷杂的声响,稳稳地落在地砖上,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冷酷的力度和令人心悸的规律,像倒数的计时鼓点。

    那脚步声停在隔间门外。

    短暂、几乎是沉默的几秒之后,老旧涩滞的门轴才发出“吱嘎”一声拉长的、不太情愿的摩擦声,缓缓地被推开了更大的一条缝隙。

    病房里那几盏白炽灯管发出的冷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勾勒出门外那个男人的轮廓。

    他高大,挺拔,一身挺括的深色西装严丝合缝地贴合着他的身形,连一粒微小的灰尘都似乎难以附着其上。皮鞋踩在地面上,光洁得近乎锐利。他没有立刻进来,而是微微侧头,似乎在聆听里面两个警察低声交谈的只言片语。

    光线被他轮廓分明的侧影切断,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一道深邃的、绝对的明暗交界线,鼻梁下的嘴唇薄而平直,没有任何柔和的弧度,宛如刀锋刻下的一道冰冷印痕。他微微抬眼,目光平静地越过警察的肩膀,准确地投向病床上的女孩。

    那是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睛。里面并没有任何寻常意义上的悲伤或担忧这类情绪流动,更没有一丝初次面对重创亲人的慌乱。那里面只有一种纯粹的、深不见底的……漆黑。像是淬炼过的寒铁,像是沉在冰川之下的万年冻土。冰冷、厚重,又带着一种审视般的穿透力,直直地看了过来。

    他的眼神落在许晚星脸上,带着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那目光像精确的手术刀,冰凉,稳定,一丝不苟地审视着她额角缠绕的纱布、惨白无血的皮肤、裹着纱布的手掌,以及她身上沾着大片灰土和隐隐血污的校服外套。目光中没有同情,没有痛惜,只有一种在扫描物品是否完好的评估意味。这份毫不掩饰的审视,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细密地扎进许晚星裸露的皮肤里,让她全身的毛孔都在战栗中瞬间收紧了。

    空气仿佛因为他的存在而骤然降温凝固了。

    “许晚星?”

    他终于开口,声音和他整个人一样,清晰、低沉,每个音节都像冰冷的玉石在彼此敲击,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稳定,毫无情绪波澜地穿透了整个狭窄空间内令人窒息的寂静。

    不需要回答。只是一个称呼的确认。

    他的视线并未移开,那深不见底的目光牢牢锁定在许晚星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一丝闪避。灯光在那一刻似乎都黯淡了几分,只剩下他身上浓重阴影所带来的、令人心悸的黑。

    “徐先生!”中年警察显然刚刚从某种怔愣中回神,连忙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想要为这个诡异的氛围打圆场,“这是伤者许晚星,她……”

    西装革履的男人微微抬起一只手,手腕沉稳有力,一个极其简短的、表示“无需多言”的手势干脆利落地打断了警察。那只手骨节分明,手背上青色血管微微隆起,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他朝前迈开一步,高大的身影顷刻间挡住了门口大部分光源,病房内的光线随之骤然昏暗下来。一股混合着雨后凉意和淡淡雪松古龙水的气息也随之弥散开来,这味道原本该是沉稳甚至带着点绅士气息的,此刻却如同冰冷的枷锁,沉沉地压过来。

    他走到床边,步伐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微微弯腰,俯视着她。他太高了,即使在弯下腰的状态下,也依旧带来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如同一片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许晚星整个视野,隔绝了那惨白的灯光,也隔绝了她对这个世界最后一丝脆弱的安全感。

    那眼神依旧冰冷如初,没有温度,没有怜悯,如同在看一件已经归属他名下的遗物。

    “许晚星,”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房间里所有仪器的低鸣、病房外的嘈杂和许晚星自己粗重艰难的呼吸,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精准地钉入她混乱崩溃的意识中心:

    “从今往后,由我接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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