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砸在救护车顶的铁皮上,像无数冰冷的指节敲打着棺椁。消毒水味混着血腥气黏在鼻腔里,许晚星蜷在担架床上,徐竞川那句话像手术刀划开她最后的屏障——没有商量,没有询问,甚至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她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喉头哽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手续办完了。”门口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快步走近,声音压得极低,“徐先生,车在楼下。”
徐竞川略一颔首,视线却仍锁在许晚星缠着纱布的左手上:“能走吗?”
她下意识缩了缩脚,帆布鞋底沾着干涸的血泥,脚踝被安全带勒出的淤痕针扎似的疼。护士连忙插话:“她左肩拉伤严重,脑震荡反应还没退,最好——”
“扶她起来。”徐竞川打断道。
两个黑衣男人一左一右架住许晚星胳膊。她像被抽了骨头的木偶,脚尖虚点着地,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走廊的白炽灯晃得人头晕,徐竞川走在最前面,背影笔挺得像一柄出鞘的刀,切割开医院混沌的光影。拐角处,一个抱着输液架的老妇人突然踉跄撞来,徐竞川侧身避开,老妇人手里的药袋“哗啦”散了一地。他脚步未停,只有身后保镖弯腰迅速拾起药片塞回袋子,又掏出一叠钞票塞进老人手里。全程不过五秒,徐竞川甚至没回头看一眼。
许晚星胃里一阵翻搅。这就是“接管”吗?像处理一件磕碰了的货物。
地下车库阴冷得像地窖。一辆通体漆黑的轿车蛰伏在角落,车身长到几乎超出停车线,轮毂是哑光的,像猛兽收拢的爪。有人拉开后座车门,徐竞川弯腰坐进去,皮革摩擦发出短促的轻响。许晚星被塞进另一侧,车门关上的瞬间,世界陡然寂静。
真皮座椅宽大冰冷,她陷在里面,像一粒误入深海的沙。车内弥漫着一种冷冽的气息——松针碾碎后混着冻土的味道,和徐竞川身上的一模一样。前排隔板无声升起,将驾驶室隔绝成另一个世界。
引擎启动时几乎没有震动。车滑出车库,碾过湿漉漉的路面。窗外,霓虹灯在雨幕里晕染成模糊的色块,像打翻的颜料盘。许晚星死死盯着自己映在车窗上的影子:乱糟糟的头发,额角纱布刺眼地白,校服领口蹭着深褐色的血渍——那是妈妈最后捂着她眼睛时留下的。
“擦干净。”一块深灰色手帕递到她眼前,布料挺括,边缘绣着极小的银色字母“J”。
许晚星没接。
徐竞川的手悬在半空,片刻后收回,将手帕丢在她膝头:“你外婆在慈和医院ICU,暂时稳定。明天带你去。”
他的声音平直,像在念一份财务简报。许晚星指尖掐进掌心缝合的伤口,钝痛让她清醒:“我爸妈……”
“事故责任方是疲劳驾驶的货车主,追尾全责。赔偿和后续,法务部会处理。”
“我是问他们……”她的声音抖得厉害,“……现在在哪?”
车内只有雨刮器规律的“沙沙”声。徐竞川转过脸,窗外流动的光影掠过他高挺的鼻梁,在眼窝投下深重的阴影:“殡仪馆。等你外婆情况好些,再办告别式。”
“告别”两个字像冰锥扎进心脏。许晚星猛地蜷起身,额头抵住冰凉的车窗。原来人真的能痛到流不出眼泪,只剩下胸腔里空荡荡的、漏风的呼啸。她想起三小时前,妈妈还在为枇杷树和爸爸斗嘴,爸爸哼着荒腔走板的歌,阳光把他们的头发染成金色……那些画面碎成玻璃碴,现在每想一次,就往血肉里扎深一寸。
车驶离市区,雨更大了。路灯稀疏起来,黑暗像墨汁般从旷野里漫上来。许晚星昏沉中感到车速放缓,最终停在一道森严的铸铁大门前。门柱高耸,顶端盘踞着狰狞的兽首浮雕。门无声滑开,车驶入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林地。
树影幢幢,枝桠在车灯切割下如同鬼爪。开了足足十分钟,视野豁然开朗——一座灰白色现代建筑盘踞在山坡顶端,线条冷硬,巨大的落地窗像野兽蛰伏的眼,映不出半点灯火。车停在挑高的门廊下,雨水顺着廊檐倾泻成瀑布。
有人撑开黑伞罩住徐竞川。他下车,绕过车尾拉开许晚星一侧的门。冷风裹着雨腥气灌进来,她打了个寒颤。
“能走吗?”他又问了一次,这次没等回答,俯身探进车厢。
许晚星下意识往后缩,却被他手臂穿过膝弯,另一只手托住后背,整个人被抱了出来。真丝衬衫的凉意透过湿透的校服贴上皮肤,她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他的手臂稳得像铁箍,甚至没晃动一下。
“徐先生。”一个穿藏青色制服的中年女人迎出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房间准备好了。”
“李姨。”徐竞川略一点头,抱着许晚星径直穿过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大厅。地面是冰冷的深色大理石,倒映着头顶纵横交错的金属梁架,像一座后现代的迷宫。
她被放在二楼一间客房的床上。灯光是暖黄色,总算驱散了些许寒意。房间很大,陈设极简,只有一张床、一张沙发和嵌进墙体的衣柜,像高级酒店的样板间。
“先洗澡。”徐竞川站在门口,灯光从他身后打来,面容陷在阴影里,“衣服在浴室。李姨半小时后送吃的上来。”
他转身要走,许晚星猛地坐起:“等等!”
他停步,侧过半张脸。
“为什么……”她喉咙发紧,“为什么是你?”
徐竞川缓缓转过身。他的影子被灯光拉长,一直蔓到许晚星床前,像一片沉沉的网。
“法律上,我是你唯一存活的直系成年亲属。”他语速很慢,每个字都清晰冰冷,“你外婆的脑梗病史超过十年,这次受刺激后并发脑出血,就算能醒,也不具备监护能力。”
“我可以自己——”
“十六岁,高中没毕业,名下唯一房产是与你父母共有的、即将被银行拍卖的抵押房。”他打断她,语气像在陈述一张资产负债表,“许晚星,你连住院费都付不起。”
许晚星脸色惨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纱布。他什么都查过了,像清理一片废墟前评估残值。
“睡吧。”徐竞川最后看了她一眼,“在这里,没人会捂你的眼睛。”
门轻轻合拢。许晚星像被抽干了力气,跌回床上。浴室传来隐约水声,是恒温系统在自动放水。她慢慢抬起左手,纱布边缘渗出一点淡黄的组织液。车祸时那块扎进掌心的玻璃,此刻化作无形的刺,钉在了心上。
温热的水流冲刷下来时,许晚星才感觉到冷。浴室大得离谱,整面落地窗外是黑沉沉的森林,雨水在玻璃上蜿蜒如泪。架子上叠放着崭新的衣物——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衫,浅灰色休闲裤,标签已被剪掉,触感像抚摸一片云。
她机械地擦干身体,套上衣服。镜子里的人陌生得可怕:眼眶深陷,嘴唇干裂,额角的纱布像个耻辱的烙印。门外响起轻叩,李姨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是清粥小菜和一盅汤。
“徐先生交代的,您脑震荡,吃点清淡的。”李姨把托盘放在沙发边的小几上,声音温和却疏离,“我叫李素琴,您有事按铃。”
汤是撇净了油的鸡汤,缀着几粒枸杞。许晚星舀了一勺,温热液体滑进胃里,却激不起半点暖意。她盯着白瓷盅上细腻的冰裂纹,忽然问:“他……一直住这里?”
李姨正弯腰整理床尾的薄毯,动作顿了顿:“徐先生回国才半年。这房子空了很久,最近才打理出来。”
“回国?从哪里?”
“欧洲。”李姨含糊带过,直起身,“您吃完放着就好,明早我来收。”
门再次关上。许晚星走到窗边,雨水在玻璃上扭曲了外面的世界。远处隐约有几点灯火,像被困在墨水瓶里的萤火虫。她想起外婆家那个种满月季的小院,厨房窗户永远蒙着水汽,爸爸总在修那张吱呀响的饭桌……那些烟火气,被这座钢铁玻璃的牢笼碾得粉碎。
后半夜,许晚星在混沌的噩梦里挣扎。一会儿是妈妈染血的手捂住她的眼,一会儿是爸爸灰白的后脑勺,最后画面定格在徐竞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上——“由我接管你了”。她猛地惊醒,冷汗浸透后背。
喉咙干得冒烟。她摸索着拧开床头灯,昏黄光线下,瞥见沙发旁的矮几上放着杯水,下面压着一张便签纸。没有称呼,只有一行凌厉的字迹:
止痛药在左手边抽屉。J
她盯着那个字母。徐竞川的“竞”。像他这个人,充满攻击性的棱角。
赤脚踩在地毯上,无声无息。许晚星拧开房门,走廊一片死寂。她凭着记忆朝楼梯口走去,想找厨房。巨大的空间吞噬了光线和声音,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里。转过一个拐角,远处书房门缝下漏出一线光亮。
“……媒体那边压下去,照片一张都不准流出来。”徐竞川的声音隔着厚重的木门,低沉冰冷,“告诉姓赵的,再敢用‘徐家私生子’做文章,他那个物流公司明天就会出现在海关黑名单上。”
短暂的停顿后,他声音里淬进一丝嘲讽:“老头子?他巴不得我死在外面……现在?现在他得求着我,不然徐氏明年财报会很难看。”
许晚星屏住呼吸,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私生子……原来这三个字像烙印,也烫在他身上。
“许家那女孩呢?”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在问。
徐竞川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听不出情绪:“养着。老头子当年欠的债,总得有人还利息。”
脚步声忽然逼近门边!许晚星心脏骤停,慌不择路地闪进旁边一扇虚掩的门内。眼前是个巨大的衣帽间,两侧通顶的玻璃柜里挂满西装衬衫,按色系排列得像军事化方阵。空气中残留着冷冽的雪松气息。
书房门开了,徐竞川的声音在走廊响起:“……明早八点让陈律师到书房。”脚步声渐渐远去。许晚星瘫软在冰凉的大理石地上,掌心伤口因用力而突突直跳。利息……她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笔待清算的债务。
天刚蒙蒙亮,许晚星就被李姨叫醒。一套崭新的深色运动服放在床头,尺码意外地合身。
“徐先生在楼下等您用早餐。”李姨拉开厚重的遮光窗帘,雨后初晴的光线涌进来,刺得许晚星眯起眼。窗外是修剪整齐的草坪,一直延伸到远处雾气弥漫的湖面。美得像一幅画,也冷得像一幅画。
餐厅长桌足以坐下二十人。徐竞川坐在尽头,面前摊着一份全英文财经报纸。他换了件浅灰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线条利落的手腕和昂贵的机械表。桌上只有两副餐具,中间隔着银河般的距离。
许晚星在他右手边坐下。骨瓷盘里是煎蛋和芦笋,银叉沉甸甸的。她拿起叉子,金属碰撞声在空旷里格外刺耳。
“手怎么样?”徐竞川翻过一页报纸,没抬头。
“……还好。”
“换药了吗?”
“没有。”
他抬眼,目光扫过她缠着纱布的手掌:“待会儿让医生处理。”
沉默重新降临,只有刀叉轻碰的微响。许晚星机械地咀嚼着,食物味同嚼蜡。她鼓起勇气:“我想先去看外婆。”
“下午。”徐竞川端起黑咖啡抿了一口,“上午陈律师过来,处理监护权变更和遗产清算。”
“清算?”她握紧叉子,“我爸妈……还有东西?”
“一套房,三十万贷款未还。一辆车,报废了。”他放下杯子,杯底与托盘轻叩,“你的学费账户还剩两万七。这就是全部。”
许晚星脸色煞白。她知道家里不宽裕,但没想到……这么干净。
“外婆呢?她的钱……”
“她的退休金只够疗养院基础费用。这次抢救和ICU,”徐竞川合上报纸,目光如实质般压过来,“每天费用是你父亲半年工资。”
冰冷的数字砸得她耳鸣。她突然明白了“接管”的分量——她连悲伤都是奢侈的。
律师陈恪准时出现在书房。他语速极快地解释着一堆文件:监护权全权委托、遗产放弃声明、医疗费用授权支付……许晚星坐在宽大的皮椅里,像被钉在被告席上。
“这里签名字和日期。”陈恪指着文件末尾。
许晚星拿起笔,笔杆冰凉。签名栏旁已有一个凌厉的签名——Xu Jingchuan。墨迹如铁画银钩。
她颤抖着写下“许晚星”。三个字歪歪扭扭,像风雨里飘摇的草。
“好了。”陈恪收走文件,转向徐竞川,“徐先生,那家私立国际学校的入学手续……”
“下周再说。”徐竞川打断他,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备车,去慈和。”
许晚星猛地抬头:“现在?”
徐竞川已走到门口,闻言侧身:“不是想见外婆吗?”
光影切割着他深邃的轮廓,许晚星第一次看清他眼底——那片浓黑里,没有温度,却也没有谎言。
慈和医院VIP住院部静得能听见点滴坠落的声音。空气里是过浓的消毒水和香氛混合的怪异气味。外婆躺在ICU最里间的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监测仪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嘀嗒”声。
许晚星隔着玻璃,手指贴上冰凉的面板。外婆瘦得脱了形,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枕上,曾经温暖柔软的手现在像枯枝般搭在床边。许晚星记得这双手——会给她扎歪歪扭扭的辫子,会拍着她的背唱走调的童谣,会在妈妈训她时偷偷塞一颗水果糖……
“外婆……”她声音哑在喉咙里,额头抵住玻璃。
身后传来徐竞川和医生的低语。
“……脑干出血,压迫呼吸中枢……即使醒来,大概率失语偏瘫……建议考虑姑息治疗……”
每一个词都像冰碴。
一只手突然按在她肩上。许晚星一颤,回头看见徐竞川站在身后。他递过来一个无菌口罩和隔离衣:“穿上,进去十分钟。”
她怔住。
“不想和她说句话吗?”他声音依旧平直,目光却落在玻璃那头老人枯槁的脸上,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极复杂的东西,快得抓不住。
许晚星穿上隔离衣,像套上一层脆弱的壳。推开厚重的隔离门,仪器的蜂鸣瞬间放大。她挪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握住外婆的手。皮肤松弛冰凉,薄得像一层纸。
“外婆……”她凑到老人耳边,眼泪终于砸在蓝白条纹的被单上,“我是星星……您要好好的……我……”她哽住,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剩下最苍白的哀求,“……您别丢下我……”
监测仪上的波形平稳地跳跃着,没有任何回应。十分钟像被抽走了骨髓般漫长。护士轻声提醒时间到了。许晚星弯腰,额头轻轻贴上外婆的手背。皮肤下凸起的骨节硌得生疼。
起身时,她看见徐竞川仍站在玻璃外,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静静看着这边。光影在他脸上投下清晰的明暗界线,那半边浸在阴影里的面容,竟有一瞬难以言喻的疲惫。
回程的车里,许晚星靠着车窗,眼泪无声地流。徐竞川闭目养神,膝头摊着一份文件。
车驶入盘山道时,他忽然开口,眼睛仍闭着:“哭够了就想想以后。转学手续办妥前,家教每天下午三点到。”
许晚星抹了把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不需要转学。”
徐竞川睁开眼,侧头看她。阳光透过车窗落在他眼底,那深潭般的黑色泛起一丝冰冷的涟漪:“临安还有值得你留下的东西吗?”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家没了,父母成了殡仪馆冷柜里的两个名字,外婆躺在ICU生死未卜……这座城市对她而言,只剩一片废墟。
“那所学校在苏黎世。”徐竞川合上文件,语气不容置疑,“下个月走。”
苏黎世?许晚星愕然:“为什么去那么远?”
“我在苏黎世有项目,周期两年。”他重新闭上眼,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程序,“这两年,你归我管。”
车驶入别墅大门。许晚星看着窗外掠过的、美得不真实的庭院,突然问:“为什么管我?”
徐竞川没动,只有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漫长的沉默后,他依然闭着眼,声音像淬过冰的刀锋:
“因为你姓许。”
“也因为……”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字字砸进凝固的空气里——
“你该恨的人还没死透。”
车门被拉开,松针与冻土的气息汹涌而入。许晚星僵在座位上,看着徐竞川头也不回地走向那座灰白色的堡垒。阳光落在他挺直的脊背上,却照不进半分暖意。
她终于看清——
这金丝牢笼的钥匙,浸透了两代人的血。而她,不过是新一轮清算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