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巨大落地窗分割的光块。清晨的阳光还带着未褪尽的寒意,切割进空旷得近乎冰冷的餐厅里,在纤尘不染的桌面边缘跳跃。长条餐桌尽头,徐竞川已坐在那儿。
他穿着质地挺括的深灰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扣着暗银色的袖扣,手上拿的不是报纸,而是一份用平板浏览的、边缘不断滚动细小数字的全英文财经简报。旁边骨瓷杯里的黑咖啡袅绕出细若游丝的热气,在他眼前静静缭绕。
王管家无声肃立在一旁,手里托着一个深色丝绒首饰盒。看见许晚星停在门口的身影,管家微微躬身,打开了盒盖。
里面是一对小巧的铂金钻石耳钉。切割完美的微小钻石在晨光里折射出无比锐利的、冰棱般的冷光。
徐竞川的目光并未离开平板上闪烁的流线图,只是用端着咖啡杯的那只手的食指指尖,极其随意地朝首饰盒的方向虚点了一下:“戴上。”
命令平静得不带波澜,像吩咐侍者加一块方糖。
许晚星停在足有十步远的水晶吊灯巨大光晕边缘。她身上是崭新的、同样材质挺括剪裁合身的南江附中定制的灰蓝色羊绒混纺校服。洗得蓬松的深褐色卷发乖乖束成低马尾。额头上那片淤青在顶级遮瑕膏和散粉下,被巧妙地掩盖了颜色,只留下一点点极淡的、近乎可以被忽略的肿胀轮廓,像是被细雪覆盖后微微隆起的坡地。脸颊的皮肤在晨光里透出细腻清透的白皙感,睫毛纤长浓密,垂落时投下小片扇形阴影。
那双在巨大水晶灯璀璨光芒照耀下的漂亮眼睛,却没有看管家手里那些精致闪耀的钻石,甚至没有看餐桌尽头的舅舅。
她的视线越过管家的肩膀,越过空气里悬浮的细微尘埃,紧紧钉在侧前方——一面巨大的落地镜上。
镜框被直接嵌入了厚实的樱桃木护墙板里,占据了整整半面墙。光洁如水的冰晶玻璃镜面,像一张巨大、冰冷、无所遁形的天网,无声地笼罩在视野的侧翼。
那镜面清晰地、毫厘不差地收容着整个巨大餐厅的场景:窗外庭院里被精心修剪过的常绿灌木轮廓,长餐桌上空疏简洁的花艺摆设,王管家托着丝绒首饰盒恭敬笔直的身影,尽头那个专注于平板、周身散发着无声低气压的男人……
以及镜框边缘,那个穿着崭新笔挺校服的身影。
镜中映出的那张面孔,苍白细腻,鼻梁挺直小巧,眼尾有天然微微下垂的弧度,本该是我见犹怜的楚楚动人。可此刻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委屈,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害怕。唇线抿得如同一道被冰封的河床。只有那双瞳孔深处,映着一点窗外的冷光,却像暴风雪前死寂天空的微云,压着一片翻腾的、即将决堤的黑暗。
镜面像一块冰冷的磁石,攫住了她全部的心神。许晚星能清晰地看到镜中的自己,如同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却又无比清晰的陈列品。那淤青边缘的弧度,洗去污迹后光洁的下颌线条,崭新校服下依旧显得单薄的身形轮廓……所有的细节,都被放大,被聚焦。
一股冰冷细小的电流,顺着脊椎骨瞬间窜上后脑。指尖在崭新的厚实校服裙摆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猛地绷紧。
时间仿佛有几秒钟的凝滞。餐厅里只有平板设备处理器运转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低频电流声,和咖啡杯碟边缘一次极轻微的碰撞——徐竞川放下杯子,指骨轻轻叩击了一下光滑的桌面。
王管家端着首饰盒的手臂,稳稳地悬停在空气里,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那无声延伸的姿态,如同一个沉默的计时器。
许晚星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深处,带来瞬间的刺痛。她终于迈开了步子。
厚实的羊毛裙摆没有发出声音,膝盖弯曲的弧度略显僵硬。她一步步走向那面巨大的天网。每走一步,那镜中身影的细节就更清晰一分,如同缓缓推近的镜头特写。
镜中的影像如同缓慢被拖拽过来的磁石。
她停在了距离王管家一步之遥的地方,视线终于从那面巨大的镜子上彻底移开,落在王管家手中那个打开的丝绒首饰盒上。
小小的钻石锋芒刺得她眼底微微发涩。
没有犹豫。她伸出手。指尖因为用力,依旧泛着轻微的凉意。她的指腹很轻地擦过盒子里冰凉的铂金耳钉和钻石锐利的棱角,捏住,然后抬臂。手指有些僵硬,带着初学者的笨拙和一种近乎机械性的执行指令,将那冰冷坚硬带着细小锋芒的物品,探向自己柔软温热的耳垂。
铂金的卡针后托挤压耳垂软肉时,传来清晰、细微却深入皮肉的压迫感。她面无表情地、毫不犹豫地压下卡扣。
“咔哒。”
细微的金属咬合声,在落针可闻的餐厅里,清脆得像碎冰崩裂。
另一边耳垂,重复相同的动作。同样干脆利落。同样不带丝毫颤抖。
许晚星放下手,指腹无意识地捻了一下微微发烫的耳垂边缘。那对细小的钻石如同两颗被强硬钉入皮肤的光点,在晨光里散发着冰冷刺眼的锋芒。
徐竞川的目光终于从平板上抬了起来。他的视线越过餐桌上简洁的装饰,极其短暂地、不带任何情绪温度地在许晚星的耳朵上一掠而过。如同掠过报表上某个小数点后的修正。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细微的、如同湖面碎冰相撞的波澜极快地闪过,快得无法捕捉。
随即,他低下头,指尖在平板上极快地划过一屏复杂的图表,低沉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吃饭。”
七点四十分的南江附中走廊,像一条蓄势待发的喧嚣河床。穿行其间的各色校服如同汹涌澎湃的潮水,卷裹着青春期的躁动和一种无形的、彼此倾轧的试探力量,撞击着刚换上崭新校服、耳垂带着冰点的许晚星。
崭新的校服料子挺括有型,肩线剪裁完美,衬得她身材比例优越。精心处理的淤青只留下极淡的轮廓,束起的长发蓬松柔软,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优美流畅的脖颈线条。耳垂上那两点微不可查却锋芒毕露的钻石冷光,仿佛无声的宣告。
但这精心“修复”过的外壳,并未让她变得自在。反而如同穿着一件不合时宜的礼服走入野蛮丛林。
感知被放大了无数倍。她能清晰地捕捉到四面八方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毫不掩饰打量的、带着一丝昨天后遗余孽意味的嘲讽视线。那些目光如同无形的针尖,细细密密地扎在她身上崭新的布料上。
路过高二(二)班门口时,一个突兀的声音尖锐地划破空气:
“哟,新衣服不错啊!” 刻意拔高的女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刺探和恶意,“昨天那身落水狗装呢?放洗衣机里绞烂没?”
是昨天带头将她的笔记纸涂满丑恶图案的一个烫着微卷的女生——高媛媛。她正斜倚在她们班门口,抱着手臂,嘴角噙着一抹胜利者般的讥笑。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猛地一缩。脚步本能地僵硬了一瞬。许晚星几乎是立刻移开了视线,强迫自己看向前方拥挤晃动的后脑勺,想把自己淹没在嘈杂的人流里。喉头开始发紧,像是有粗糙的砂砾摩擦着声带。那冰冷的钻石光芒刺着她耳后的皮肤。
高媛媛得意且恶劣的视线却如同探照灯般紧紧追随着她的背影,穿透重重人群,牢牢钉在她僵硬挺直的背脊上。
就在这时,许晚星的眼角余光瞥到了走廊墙壁角落,清洁工具堆放处旁,一只倒扣在地上的、用来接天花板滴水时用的陈旧塑料桶的边缘。
浑浊的水在布满灰尘的红色桶底晃荡着油腻的深绿反光。
一股极其陌生、却又尖锐刺骨的怒火,毫无预兆地窜了上来!像积压在冻土下亿万年的熔岩,瞬间冲破冰层!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灼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愤怒!血管里的血液轰地冲上头顶,耳根瞬间滚烫,连同那对铂金耳钉似乎都在发烫!
她猛地停下脚步,豁然转身!
动作太大太急,带得身后背着的一个稍靠后正在调整书包带的瘦高个男生一个趔趄。
“操!谁……”男生被撞得往后一仰,不满地嘟囔着正要发作,却在看清许晚星脸上那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几乎可以说是扭曲的愤怒表情时,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诧。
许晚星根本没注意到这个插曲。她死死地盯住了几米开外,那个还靠在二班门框上、嘴角挂着得意挑衅笑容的高媛媛。
镜中那张苍白但紧抿嘴唇的脸在脑中闪过。
徐竞川冰冷的话语如同淬火的烙铁印入神经:“真觉着有人踩你左脸,你就得立刻把右脸也伸过去?”
怒火冲垮了摇摇欲坠的堤坝!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朝那个塑料桶的方向猛地迈出了一大步!脚步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显得有些虚浮,差点踩空台阶。
高媛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第一次闪过一丝疑惑和本能的后退警惕。
许晚星两步就冲到了那个塑料桶前。那桶里是昨天某个管道滴水后留下的积水,上面飘着一层深绿色的不明藻类浮沫,油腻得反光。刺鼻的腥臭味直冲鼻孔。
就在许晚星的手指颤抖着,即将碰到那冰冷光滑的桶把手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毫无预兆地伸了过来,更快一步地挡在了她的手和桶把手之间!
那只手修长,指节清晰,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掌心温热干燥。
许晚星的动作僵在半空。她有些怔忡地顺着手臂看过去——
是江屿白。
他不知何时出现的,就站在她身侧一步远的地方。肩上的黑色双肩包只挂了半边肩带,松散地垮在臂弯里,里面那本厚厚的、书角磨损的物理竞赛习题册的封面从没拉紧的拉链缝隙里露出一角。他的另一只手,很随意地插在校服裤兜里。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带着点习惯性的、像是在研究某个物理难题般的微微蹙眉神情。眼神落在许晚星因为巨大情绪波动而显得有些煞白的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探究,又似乎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新的意外。
他并没有看那个塑料桶,也没有看几米外惊疑不定、脸色变幻的高媛媛。他只是垂着眼皮,挡在许晚星和桶之间,目光落在她紧攥成拳、指节也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上。
走廊里瞬间因为这个小插曲而静默了一小片区域。不少人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好奇地逡巡。
江屿白像是终于确定了她的动作意图,眉头蹙得更紧了一点,脸上那种纯粹的困惑清晰地浮现出来。他用那只插在裤兜里的手,随意地抽出。手里捏着的不是什么武器,而是一块边缘被用得微圆的白色橡皮擦。
他把那块橡皮擦在指尖随意地转了两下,动作流畅自然。视线依旧锁定在许晚星脸上,歪了歪头,像是在问她一个非常浅显直白的问题,声音平稳清晰地穿透瞬间死寂的空气:
“有这力气,昨晚那道力学受力分析题解出来了?”
话音落下,许晚星猛地一颤,像从一个被高温和愤怒蒙蔽的幻境中骤然惊醒!沸腾的血液似乎瞬间冷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着,撞得她有些发晕。刚才那股几乎让她失去理智的、不顾一切的暴怒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冰凉的后怕和一种被当众洞穿的狼狈。
她下意识地猛地缩回手,像是被那只温热的、带着圆润橡皮擦的手烫到!指甲险些刮到江屿白的手背。
她根本不敢抬头再看高媛媛一眼,更不敢看旁边聚集的窃窃私语和一道道含义不明的目光。她仓促地转身,动作快得近乎跌倒,在狭窄拥挤的走廊里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撞开好几个同学也顾不上道歉。耳垂上那两点□□点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着她暴露在空气里的皮肤神经。
“啧。”身后依稀传来江屿白像是无奈又像是更困惑的一声轻哼。
高二(三)班的教室和昨天相比没什么变化。
许晚星几乎是冲进自己靠过道的座位里,胸腔里的心脏还在狂跳不已,带着惊吓过后的余悸。崭新的校服衣料摩擦着皮肤,生涩而存在感极强。空气依旧带着刚开窗通风后的清冷味道。
她刚把沉甸甸的书包重重地塞进桌肚,带起桌腿一阵摇晃。
就在此时,一只修长的手带着一阵微凉的空气,从旁边径直伸了过来。
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和犹豫,目标明确。那只手的手背指骨清晰,掠过她堆在桌角还没打开的文具袋笔筒,擦过她昨晚熬夜整理好的、用文件夹整齐夹住各科笔记,然后停留在她桌面中央一片还没来得及摊开书籍的、还算整洁的空当处。
接着,“啪嗒”。
一个崭新的、熟悉的小纸盒落在她桌面的正中心。银色的硬质纸盒外壳反射着头顶日光灯管冰冷的光线,晃了一下她的眼睛。
是镜子。
和前两天那个被摔碎的、昨天又被她避如蛇蝎推走的同款。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许晚星的身体在盒子落下的声音里猛地绷紧,像一只被突然按住了脊柱的猫,僵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后背僵直,脖颈僵硬地梗着,视线死死地锁定在那个盒子光滑冰冷的表面,瞳孔微微收缩。一股熟悉的、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恐惧感瞬间从脚底蔓延上来。
他……又来?!
几乎是瞬间,脑中无数画面疯狂闪回——碎裂的镜子在地上闪出无数的眼睛、昏暗教室里递过来灼目的反光、自己惊慌失措的躲闪、那划破死寂的脆响、在器械室里浸透脏水的冰冷裤腿、舅舅车里低沉如刀的话语……
喉头瞬间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她几乎要再次像昨天那样跳起来躲避。
就在这恐惧爆发、身体即将遵循本能后撤的千钧一发之际——
江屿白那只刚刚放下镜盒的手,似乎是无意识地、极其随意地往后一收。
他校服袖口下露出的半截麦色手腕,骨节清晰的手腕边缘,毫无防备地撞在了旁边他自己桌面上一个敞开的金属笔盒尖角的凸起部分!那个坚硬的金属棱角,狠狠磕在他的腕骨侧面!
很轻但异常清晰的一声“咔!”
像一颗小石子猝然砸在绷紧的鼓面。
江屿白的动作瞬间顿住。嘴里条件反射般、极其短促地抽了口气:“嘶!” 他几乎是立刻甩了甩手腕,眉头锁死,低头凑近被磕碰到的地方仔细去看。
那被金属棱角撞击的腕骨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起一片鲜艳的红痕,很快肿起一道浅浅的、凸起的淤痕。他皱着眉,屈伸了一下那只手,指关节灵活的动作似乎并未受限,但表情却明明白白地写满了对皮肉之痛的、最直接的、少年人的不爽和郁闷。
这小而突兀的插曲像是一枚投入冰湖的石子。
原本聚焦在许晚星桌面上那个冰冷镜盒和紧绷恐惧上的注意力,被这意外的声响瞬间打散、扭曲、转移了。
许晚星浑身一僵,即将爆发的恐惧如同被按了暂停键。她的目光本能地从那个令人心悸的镜盒上移开,下意识地投向了隔壁桌江屿白手腕上那道迅速肿起的、显得异常清晰突兀的鲜红擦痕。
江屿白一边检查着手腕,一边极其自然地、似乎完全没把这痛楚当回事地腾出另一只手,像驱赶一只苍蝇似的,把他那个惹了祸的金属笔盒往自己桌肚的方向随意地扫了过去,笔盒在光滑桌面上发出一串稀里哗啦的摩擦声。
他的动作随意而迅速。然后,他像是根本没在意自己刚刚磕疼了这件事,也没在意许晚星那边瞬间的紧绷,随手拉开椅子坐了下去。高大的身躯陷进椅子里,带起的风拂动了许晚星摊在桌面上的书本页角。他微微弓着背,从黑色双肩包里熟练地抽出那本硬壳的物理竞赛教程书,“啪”一声随意地拍在自己桌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他没再看许晚星桌上那个他刚扔过去的小盒子,也没看她。低着头,目光专注地翻开了书页,似乎瞬间就把刚才那段小插曲,连同那面镜子,全都抛在了脑后。发顶在阳光下显出柔和的深棕色光泽。
整个过程,从放下镜子,到撞到笔盒受伤吃痛,再到迅速检查并收拾现场然后坐下看书,自然流畅得如同一段连贯的脚本程序。没有任何表演痕迹,纯粹是本能的直接反应。
许晚星僵坐在座位上,后背的僵硬感尚未完全消退。桌面中央,那个小巧的银盒子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雷。但刚才江屿白因为意外分心吃痛的小小意外,如同一块投入沸水中的冰,瞬间搅乱了恐惧即将爆发的临界点。
那股灭顶的冰冷恐惧感诡异地出现了一丝凝滞和微妙的……中断?像汹涌的洪水被临时挖开了一道小小的泄洪渠。
她目光复杂地在那个镜盒和隔壁桌微微弓着背、仿佛什么都未发生、只专注于书本的江屿白之间逡巡了几个来回。胸腔里的心依旧在余悸中不规则地跳动。她缓慢地、极其小心地吸了一口气,让冰凉的空气灌入肺部。她没有动那个盒子,但终于还是伸出手,僵硬地开始把压在书包下的教材和作业本一点一点往外抽。
视线极其谨慎地避开了桌心那个区域。动作间依旧带着细微的紧张和警觉。
第一节课是数学。数学老师带着金属镜架的眼镜,语速很快地在讲台上分析着难度不小的几何综合题,粉笔在黑板上留下一串串行云流水般的几何证明辅助线。
快下课时,老师让前排同学把一套新印的、油墨味刺鼻的几何卷子往后传。前排课代表站起来分发。他按照竖排小组顺序传递。隔壁第二组前排传过来的一叠试卷,经过前几排同学,传递到了那个昨天在教室外对许晚星出言挑衅的烫卷发女生高媛媛手上。
高媛媛的位置在许晚星这一排的隔壁组,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
高媛媛捏着自己分到的那张试卷,回头看了许晚星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不怀好意的玩味。她并没有立刻把她手里剩下那半叠试卷交给旁边的同学。
她纤细的手指捏着一支亮闪闪的镶钻细水笔,笔尖悬在那叠崭新试卷的空白处,嘴角微微勾起,像是在思忖构思着什么。
许晚星脊背猛地绷紧!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爬升!她几乎能预感到下一秒,那干净的卷面空白处将会被画上什么样的鬼脸或者恶意的文字!就像昨天她的笔记纸一样!
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抠紧了自己校服裙摆下的大腿布料!心脏骤然缩紧,几乎透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道声音。不大,语调平淡,却在喧闹的教室环境里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空气的隔膜,像一块投入水中的石头,精准地砸在了高媛媛笔尖悬停的动作上:
“再贴一张鬼脸。”江屿白的声音响起。他根本没抬头,一手撑着额头挡住了部分侧脸,另一只手握着笔正在他摊开的物理竞赛草稿纸上飞快地推导着什么。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声音带着点刚睡醒般懒洋洋的鼻音,却又透着一股冰冷的笃定。
“……我就把整叠纸塞回她自己抽屉。”
这句补充,平静无波,没有半点玩笑成分。说完,他甚至没有抬头确认目标人物的反应,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像是被自己演算卡住的思路烦扰到,极其不耐烦地抬起握笔的手,用力地用指甲弹了一下笔杆末端。
“啪”一声清脆的弹击声响。
高媛媛捏着笔准备落下的手猛地顿在了试卷上方,动作完全凝固。她脸上那种不怀好意的神情也瞬间僵住,被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取代。她刷地扭过头,看向隔着过道的另一边那个埋首于书本中的身影。那眼神里先是怒火,随即是对抗,在接触到江屿白完全不为所动、只专注自己笔下的侧影后,又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点被强硬打断和警告后的不忿和一丝……忌惮?
手中的试卷像是瞬间变成了烫手山芋。几秒钟僵持,高媛媛嘴角抽搐了一下,最终极其不甘地、用染着亮色指甲油的手指烦躁地将手里那半叠试卷“哗啦”一下,带着明显的不爽,用力推给旁边的同学,力道之大差点带倒那个同学桌上的橡皮擦。笔袋里的橡皮擦在桌沿晃动了几下才稳住。
那叠几何卷子被后排同学无声地接着往后传递,空白页安然平整,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痕迹。
许晚星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那几张空白干净的试卷被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桌角,与旁边那个反射着冷光的镜盒相距不过一掌距离。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接近尾声,窗外天色被夕阳染上暖调金红。
教室后排靠窗的角落里,气氛依旧微妙地僵持着。
许晚星桌上摊着摊开的英语练习册,但她的注意力却无法集中。眼角的余光总是控制不住地瞟向桌角——那个孤零零的、存在感极强的镜盒。
旁边的江屿白似乎已经彻底沉浸在了他的物理王国。整个下午他都埋首在那本厚度惊人的竞赛习题册里,笔尖在演算纸上划过流畅的轨迹,几乎没抬几次头,也没再看过那个被抛出去的镜子一眼。只有那厚厚一叠被写满的草稿纸,无声地在他左手边堆叠起来。
但那个镜盒像一根小小的刺,若有若无地扎在许晚星紧绷的神经边缘。两天来镜子的记忆疯狂地试图挤进脑海里,混合着徐竞川冰冷的指责训斥。
她放在桌面下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揉搓着校服裙摆柔软厚实的布料边缘。直到布料被指尖沁出的微汗濡湿了一小片冰凉。她吸了一口气,似乎下了某种决心。
极其缓慢地,她伸出左手。不是去拿那个刺眼的镜子盒。而是伸向自己垂落在肩头、略显毛躁不服帖的一绺碎发。发丝顽皮地勾缠着她的脸颊,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
她用左手笨拙地将那几绺翘起的碎发拨到耳后。动作带着明显的不熟练和生硬,甚至牵扯到固定在耳垂、依旧带着存在感的那对冰冷钻石耳钉,扯得耳垂神经末梢传来微弱的刺痛。
“唰——”短促的橡皮擦过纸张声突兀响起,刺破空气。
许晚星吓得手腕一抖,刚拨到耳后的碎发又从指缝里滑落下来几缕。
她有些惊慌地扭头看向声源。
旁边座位上,江屿白似乎终于攻克了演算纸上一道难度极高的奥赛题,正用手上那块边缘磨损、沾染着墨色的白色橡皮擦,以一种堪称“暴力”的力道,擦去刚刚写下的、几乎占据了半张草稿纸空间的力电耦合核心方程的最终演算过程。
他擦得很用力,橡皮屑像雪花一样簌簌滚落。坚硬的棱角刮擦在粗糙的演算纸上,发出响亮而刺耳的“擦啦擦啦”声响。那块原本还算白净的橡皮擦,很快沾满了灰蒙蒙的墨迹。
演算纸上的铅笔字迹迅速消退,重新变得一片灰蒙蒙的空白,只有反复擦写留下的凌乱凹凸纸痕,见证过刚才一场激烈的思维鏖战。
做完这一切,江屿白像是终于甩掉了一个巨大包袱,很干脆地将那块用废了的橡皮随手往旁边一丢,发出沉闷轻微的“啪嗒”声。他身体往后一仰,靠进了椅背里,骨节分明的手指伸进额前散落的碎发中,用力向后抓梳了一把。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书本,神情依旧是解题过后的疲惫和一点习惯性的思索残留。他的嘴唇微微开合,像在对自己复述最终结果,又像只是无意识的独白。
几个模糊的音节轻轻滑落,夹杂在橡皮擦刮纸的尖锐尾声里,被窗外操场上篮球落地的喧响和走廊里渐起的放学人声稀释得几乎不可闻:
“……野人的头发就该这么支棱着。”
许晚星彻底愣住。完全没听清。她只看到他刚结束思考后略显慵懒放松的姿态和微微开合的嘴唇。
江屿白似乎也没打算解释,甚至没看她。他利落地合上那本厚重的竞赛书,塞进早就收拾好的黑色书包,“唰”地拉上拉链。然后直接站起身,将那条挂了单边肩带的书包斜挎在肩上,动作一气呵成,挺拔的身形已经堵在了靠窗过道狭窄的空间里,挡在了许晚星桌角那个小小的镜盒前,形成一道无声的屏障。
窗外一阵微风恰到好处地吹来。
学校围墙边那几棵刚抽芽不久的垂樱花树,细弱的花枝在春风里猛地摇颤起来。枝头蜷抱成一团的浅绯色花苞,在黄昏暖调的逆光里,如同一颗憋足了力气的心脏,无声地挣扎搏动了数下。
“噗嗤。”
一声极为细微、却清晰无比的破裂声响。
最顶端那一簇挤得满满当当的花苞群,其中紧挨着花托边缘、一颗被挤压得最为变形的小小花苞,猛然挣开了外面那层薄如蝉翼的萼片束缚,用尽全力地向夕阳光芒之中,绽开了第一片柔软、卷曲的浅粉色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