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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不碎的镜子

    器械室沉重的门被拉开一道豁口的瞬间,门外走廊的光线像是倾泻而下被砸碎的金箔,裹挟着灰尘的形状涌进逼仄的黑暗空间。

    一道修长挺直的身影堵在门口,切割了光带。江屿白一手还按在刚被他暴力撬开而留下明显白痕的木门上缘,另一只手随意地垂着,袖口被他潦草地卷了几道,堆叠在小臂中段,露出线条干净的手腕和一截麦色的皮肤。夕阳从他身后的高窗泼进来,将他轮廓锐利的身影狠狠拓印在器械室内冰冷的水泥地上,拉得像一杆挺立又微微摇曳的长矛。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既不显得愤怒,也非救世主般的关切,眉宇间凝结的依旧是那种挥之不去的、混杂着观察和纯粹不理解的困惑。他微微侧开身体,让开通道,目光扫过里面蜷缩在灰尘和篮球筐阴影里的模糊人影,声音清晰,没有情绪起伏,像是在陈述一道数学题的辅助线位置:“钥匙在门框最上面。” 他指了指门框顶端那个不起眼、落满灰尘的凹陷处,“下次别傻等。”

    后面那句,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纯粹基于效率的、近乎责备的利落:“真费劲。”

    门枢转动发出老旧的、喑哑的呻吟,带起的气流裹挟着外界的嘈杂和一丝消毒水的气味,轻轻掠过许晚星干得裂出血丝的下嘴唇,激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痒。那气流拂过脸颊,也卷起了地上被踩踏过、印满黑灰色脚印的散落纸张一角——那是她今天发下去的全新英语笔记纸,上面用刺眼的红色记号笔画着一个又一个歪歪扭扭的怪物图案,还有扭曲巨大的“丑八怪”、“哑巴”字眼。

    许晚星僵硬地坐在冰冷的地上,后背死死抵住垒起来的、带着铁锈腥气的跳高用软垫。膝盖上的校服裤子洇开一大片深灰色水痕,湿冷地贴着小腿,是先前她情急之下想弄断门锁时失手打翻的整桶拖把水。铁皮桶歪倒在她脚边,桶壁边缘一滴浑浊的水珠,颤颤巍巍地、固执地悬挂着,要落不落,反射着门外涌进来的、刺目的金色碎光。

    她手指的关节破皮发麻,黏着暗红色的血痂和铁锈渣滓混合的污物,是用力拍打门板时刮破的。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狠狠擦过,每一次极其微弱的吞咽都带着撕裂的痛感,火烧火燎。鼻尖充盈着尘土、铁锈、汗湿以及拖把桶里馊水混合发酵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视线被涌入的光线刺得发花。她眯起眼睛,像只被强光捕捉住的鼹鼠,茫然无措地看着门口那个逆光的身影。他背后,嘈杂喧嚣的人声、奔跑下楼的脚步声、互相招呼的说笑……走廊里鲜活流动的声音,提醒着她属于外面的、却也是令她恐惧万分的世界。

    他站在光芒里,像个闯入黑暗的意外,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理所当然。

    许晚星终于动了动。她挣扎着,想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麻木僵硬的腿脚不听话,膝盖猛地磕在地面凸起的杂物上,钻心地疼了一下,身体摇晃着没站稳,手掌下意识在潮湿的地面撑了一把,冰凉的馊水又浸透了手心。她低低地抽了口气,喉咙里挤出破风箱般嘶哑的声音,最终扶着旁边同样冰冷的、落满灰尘的单杠底座,才勉强摇晃着站直了身体,却依旧低着头,深褐色的、此刻狼狈缠结在一起的卷发,几乎完全覆盖了她的侧脸和脖颈,只留下一点苍白紧绷的下颌线条。

    她拖着湿冷沉重的裤腿和那双同样湿透灌满了脏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悲鸣的帆布鞋,极其缓慢、姿势别扭地挪向门口,走向那方亮得晃眼的光明区域。

    走到门口时,距离江屿白只有一步之遥。她脚步顿住,视线死死胶在自己湿哒哒、还在往下滴着浑浊水珠的鞋尖上。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青柠薄荷洗手液味道,在此刻浑浊肮脏的空气里,显得异常突兀和清晰。

    她喉咙干涩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剩下破碎的音节挤出来:“……谢……谢。”

    声音含在喉咙里,像沙子摩擦。

    江屿白垂下眼皮,目光在她湿透的、印着泥脚印的裤腿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又移到她死死抠着单杠底座的、指关节破皮带血的手上。他没什么反应,只是微微侧身,给她让开一条走出去的道。沉默,依旧是那种如同物理实验报告般、等待数据录入的空白沉默。仿佛刚才那句责备她“傻等”的不是他。

    许晚星低着头,从他的校服裤脚边蹭了过去。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本能地、极其缓慢地朝着走廊里稍微明亮一点的地方挪。经过江屿白身边,能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的温热和那股干净的、格格不入的气息擦过她冰凉的校服衣角。这一瞬间的接触让她肌肉绷得更紧,几乎要同手同脚。

    就在她走出三四步远,勉强拐过器械室门口那根贴满了陈旧通知的立柱时——

    “站住。”一个冷硬得如同淬火金属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走廊光线黯淡的另一头传来,带着一种实质性的寒气,瞬间冻结了四周流动的、下学时分特有的、混杂的人声。

    许晚星浑身剧震,脚步像被钉死在地面上,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凝固了。

    逆着走廊尽头窗口涌入的、铺天盖地的橘红色夕阳光流,一道笔挺颀长的黑色身影清晰地立在那里。纯黑的呢绒长大衣熨帖出宽阔平直的肩线,线条收拢于精瘦的腰身。徐竞川微微侧身靠着走廊刷着绿漆的冰冷墙壁,双臂随意地环抱在胸前。他站得并不紧逼,却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场,将周围试图涌向楼梯的人潮,无形地向两侧推开。

    光线勾勒出他如同用冰刃雕凿出的下颌线。他微微偏着头,那双深邃狭长的眼眸隔着五六米的距离,穿透暗淡的光线和稀薄飞扬的灰尘,精准地锁定在许晚星身上。夕阳在他昂贵的、泛着温润光泽的铂金腕表表面炸开一道细长、尖锐、带着金属般冷感的反光,正巧斜斜地掠过他的眼角。

    那缕光线在他眼底短暂停留,像一把悬停的、锋利的薄刃,折射出比器械室的黑暗更深重的寒意。

    时间仿佛有几秒钟的凝滞。走廊里原本喧闹的声音如同退潮般消失了一部分,但仍有大胆的学生从稍远的距离好奇地投来窥视的目光,又在那强大的气场压迫下,匆匆收回视线加快脚步离开。

    徐竞川的目光,冰冷而沉静,从许晚星湿漉漉、往下滴着脏水的裤腿,扫过她那同样湿透、被染得看不出本色的帆布鞋,再缓慢、仔细地移到她那几乎被深褐色乱发完全掩盖、却依然能看出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下颌线条,最后落在她沾满深褐色铁锈渣和暗红色干涸血迹、紧紧攥成两个小拳头的手上。

    没有问话,没有惊愕,只有一种沉凝得如同深海积压到极致的低气压。

    几秒后,他直起身。黑色大衣的下摆在身后带起一道无声的冷风。他没有再看停在原地的许晚星,目光极其短暂地、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审视,掠过了一旁依然杵在器械室门口、身影陷在明暗交界线里的江屿白。那眼神如同掠过大理石柱上的纹理,不带有任何情绪色彩。

    随即,徐竞川迈开腿,朝着楼梯间的方向走去。纯手工制作的黑色皮鞋鞋底落在大理石光滑的地面上,发出规律而沉稳的、带着独特韵律的轻叩声。这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奇异的节拍,一下一下砸在许晚星空洞的胸膛里。她僵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提溜着的木偶,下意识地转身,拖着沉重如同灌铅的双腿,艰难地跟上前面那道高大挺拔、散发着低气压的背影。湿透的帆布鞋每走一步,都在光洁的地面上留下一个微弱的、带着水痕的印记。

    距离两步远,她停下脚步,像一个接受审判的囚徒,垂着头站在他身后。

    暮色更深地涂抹在城市的轮廓上。徐竞川的车平稳而快速地驶离南江附中那片闹市区独有的喧嚣。不是许晚星熟悉的那辆低调的迈巴赫——这同样昂贵却更加强悍坚固、底盘极高的纯黑色越野车内,空间被彻底抽离了外面的城市噪音和人间烟火。

    顶级隔音材料阻断了城市的鸣笛与喧嚣,空气里浮动的是顶级皮革被精心保养过后释放的、清冷细腻又绝对昂贵的微香。香氛清淡,却凝滞在这有限的空间里,像是密度极高的冷玉,沉沉地压在人的皮肤上,隔绝了生息。连车载音响都是绝对的沉默,没有一丝旋律泄露。司机是个安静得如同空气的中年男人,专注于前方车流,背影凝固。

    绝对的安静,带来窒息般的重压。

    许晚星被这股难以言喻的安静逼得心脏狂跳。她缩在后座靠门的角落里,极力将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膝盖几乎要碰到冰冷光滑的车门壁。湿透的裤腿和鞋子紧贴在皮肤上,冰凉的感觉浸透骨髓,让她无法抑制地微微发抖。她两只伤痕累累的手,沾满污迹和干涸血迹的手,紧紧绞扭在一起,放在校服裤子的大腿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毫无血色的惨白。

    那股皮革冷香此刻如同实质的冰带,沉重地缠绕上她的脖颈。

    徐竞川就坐在另一侧的阴影里,身形只占后座很小的一部分空间,却像一尊隐在昏暗光线下、沉默的山。车窗外的流光不断划过他利落的脸部线条,明灭之间,只能看到他环抱在胸前的手臂和搭在膝上那只骨节分明、戴着铂金腕表的手。

    车灯照射在金属表盘上,冷光一闪而过,像一道瞬息的寒刃。

    车子驶上通往城西翠峰苑别墅区的盘山公路,两侧是茂密的、渐渐被夜色吞没的林木轮廓。车内依旧死寂。

    许晚星的指尖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试图用尖锐的刺痛驱散心底翻涌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恐惧和一种更深沉的,羞耻。

    就在这时,那道隐在阴影中的低沉男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声线带着一种金属在冰水中浸过的清冽质感,穿透了凝滞的空气,也像一把尖锐冰冷的手术刀,猝不及防地破开那层自欺欺人的薄膜:

    “他们叫你什么?”

    徐竞川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严厉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目光并未投向她,依旧淡漠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越来越浓的夜色。

    许晚星像被鞭子抽了一下脊骨,身体猛地绷得更紧,牙齿磕到了下唇干裂的伤口,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她死死咬着唇内侧的软肉,用力到尝到了新的、温热的铁腥味。

    喉咙深处如同被砂石堵塞住。她艰难地试图吸气,胸腔里却像是塞满了冰冷的棉絮。绞扭在一起的手指用力地揪紧自己的校服裤子,布料在掌心皱巴巴地拧成一团污迹。

    “……野……”这个字艰难地从唇缝里挤出来,几乎只有微弱的气音。喉咙发紧,干涩生疼。

    她停顿了好几秒,用尽力气对抗着那汹涌而来的灭顶羞耻感和想要把自己彻底从这个空间里删除的冲动,终于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吐出那个彻底击垮她所有尊严的、粘稠在齿缝里的称呼:

    “…野人。”

    尾音带着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像断了线的破风箱。

    吐出这个字的瞬间,一股强烈的酸涩和难以言喻的巨大难堪猛地冲上鼻尖,眼眶酸胀得几乎要炸裂,她死死地、死死地瞪着被自己弄脏的膝盖布料,咬紧牙关,不让一丝呜咽泄出。

    车内再次陷入沉寂。皮革的冷香似乎更浓了。

    几秒钟后,一声短促的、异常清晰却又带着某种极度轻蔑的嗤笑声,像冰屑碾过石板,从徐竞川唇边逸出。

    几乎是同时,响起“咔哒”一声极其清脆悦耳的金属碰击声。

    后座昏暗的光线下,那只带着铂金腕表的手动了。徐竞川极为随意地,甚至带着点不耐烦地,解开了昂贵腕表搭扣的那道小小的金属锁扣。

    铂金的搭扣弹开,轻轻松松。

    他抬起手腕,另一只手捏住表带,手腕一抖。那枚光泽温润低调、却价值连城、凝聚了顶级工匠心血的铂金腕表,随着他手腕的动作,像丢弃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一样,被毫不怜惜地从手腕上褪了下来。表盘在车窗外偶尔掠过的光线下折射出短暂冷芒。

    没有半分犹豫。

    下一秒,徐竞川修长的手指捏着那枚表带松弛下去的腕表,手臂带着一种轻松到近乎于“甩”的力道,极其随意地向后座车门壁下方、那个不起眼的凹槽处——通常是塞矿泉水瓶的位置——轻描淡写地一抛。

    “吧嗒。”

    腕表落下,砸在那硬质的黑色塑料小空间里,发出一声在绝对安静车厢里显得格外突兀的闷响。表盘玻璃面瞬间朝下,压在冰冷的塑料槽底,失去了所有光芒,只剩下表壳冰冷的金属反光。

    许晚星惊得猛地抬起眼,下意识看向角落那个小小的凹槽,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点被随意丢弃的金属冷光。那可是舅舅从不离身的…她再不懂行情,也知道那绝非寻常之物。

    徐竞川甚至没有看那腕表一眼,仿佛刚才丢弃的只是一张普通的废纸。他微微侧过头,视线终于落在了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许晚星脸上。窗外路灯的光线终于勾勒出他清晰的面容,线条如同覆霜的刀锋,冰封千里。

    那眼神不再仅仅是冷硬,而是一种彻底失望之后的、毫不掩饰的冰冷审视,像在看一块无法打磨成型、自己也主动放弃站立的烂泥。

    他的声音低沉,如同结了冰的深潭,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形的重量和寒意:

    “软骨头才信镜子里的鬼话,”他盯着她,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要将她钉死在座位上,“也只会由着别人拿镜子戳自己的脊梁骨。”

    车外的霓虹光影飞速流窜,在他的瞳孔里凝而不动。车内冰冷的空气几乎冻结成实体,狠狠挤压着许晚星脆弱的耳膜。那冰冷如实质的审视目光锐利如针,几乎穿透皮肉,洞穿骨髓。她猛地低下头,试图把自己缩进那不存在的地缝里。

    舅舅的声音,每个字都淬着寒冰,砸在她脆弱不堪的神经上:“骨头软得像没煮熟的面条,让人踩上一脚还得自己舔干净鞋印?许晚星,”他念她的名字,尾音带着一种极度的冷嘲,“我徐竞川的名头,是给你当擦脚布的?”

    许晚星身体绷得像一块被拉到极限、随时会碎裂的薄冰。指尖深深陷进掌心湿冷的布料里,指甲缝里残留的污秽和血痂粘腻地蹭在腿上。她喉咙里干涩得如同被沙砾摩擦,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胸腔深处窒息般的抽痛。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寒风中的一片枯叶,牙齿在口腔里咯哒作响。

    “说话。”平静的命令如同极地的冷风刮过。

    “……对不起……舅舅……”那破碎的气音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承受的羞耻感。

    “对不起?”徐竞川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在复述一个极其荒谬的字眼,唇角那点冰冷的弧度更深,“你对得起谁?那些把你当废物踩来踩去的东西?还是我这段时间浪费的每一口饭?”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箭,精准地射向她拼命构筑起来的、薄弱的自我防线。许晚星猛地摇头,长发散乱地贴在冰凉湿腻的脸颊,眼泪终于汹涌决堤。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不受控制地砸落,打在紧攥的、污迹斑斑的手指上,又洇湿了膝盖上深灰的湿痕,晕染开一小片颜色更深的印记。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破碎的抽泣,像溺水者徒劳的挣扎。

    她无法反驳。

    是的。她就是废物。她就是别人口里的野人,上不得台面。从以前那个地方到现在,骨子里的东西一点没变,烂泥一样扶不上墙。舅舅那些钱砸给她的昂贵新校服、帮她转到这所顶尖高中的门路、这辆车、这栋即将去的山顶大宅……在她手里,都是玷污。

    “……对……对不起……是我……没用……”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拼凑出这几个字,每个音节都混杂着剧烈的哽咽和窒息,身体蜷缩得更紧,几乎要把自己折叠起来。

    车子猛地刹停在半山腰一栋巨大的、灯火通明的别墅大门前,那骤然停驻的惯性让许晚星的身体狠狠向前撞去,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前排靠背冰冷的真皮座椅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响。

    剧痛瞬间模糊了眼前的泪光,带来一片金星乱冒的黑暗。她眼前发黑,喉咙里那一点嘶哑的呜咽也被撞得戛然而止。

    车门被人从外面拉开,冰冷的山风瞬间灌入。

    徐竞川根本不等她反应,已经先一步跨出车门。昂贵坚硬的黑色皮鞋靴底踏在别墅前精心打磨的花岗岩台阶上,发出冷硬笃定的敲击声。许晚星慌忙抬手,胡乱地用手背擦掉脸上湿冷的泪水和污迹,忍着额头的钝痛和眩晕,挣扎着从那湿冷沉重的座位上挪下来。

    脚踩在冰冷光滑的地面,湿透的帆布鞋和裤腿带来的粘腻冰冷感让她瑟缩了一下。门口站立的、穿着整洁制服的中年管家迅速迎上来,脸上带着得体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管家立刻示意身后的一名女佣上前来。

    “王管家,”徐竞川脚步略顿,并未回头,冷冰冰的声音吩咐道,“带她去洗干净,处理一下伤口。”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往身边那个如同刚从泥潭里捞出来一般狼狈脏污的身影扫上一眼,“然后让她去书房。”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是,徐先生。”王管家立刻应声,视线很快地在许晚星身上掠过,尽管他极力掩饰,许晚星还是能捕捉到他眼底深处那抹藏不住的惊愕和随后迅速转化为复杂情绪的目光。

    徐竞川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穿过挑高足有两层楼的大门厅堂,脚下昂贵的手工地毯无声地吸去了他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身影径直消失在铺着深色木质护墙板、通往二楼的宽阔楼梯深处,留下满室昂贵的水晶吊灯光芒照耀下,一股凝重的低气压弥散不去。

    管家转向许晚星时,表情已恢复了专业管家的谨慎和平静,但语气里那点无法掩饰的复杂意味依旧存在:“许小姐,这边请,我带您去盥洗室。李姐会帮您准备替换衣物和药箱。”

    那个叫李姐的女佣看起来不到四十岁,身形利落,表情同样是管家般的冷静克制。她快步走上前来,微微躬身:“许小姐,请跟我来。”

    许晚星低着头,视线牢牢锁定在自己湿漉漉、还在往下滴水、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留下难看污渍的鞋子上。身体残留的颤抖在奢华中无处遁形,比在黑暗的器械室里更加刺眼和令人难堪。她像一块移动的污点,从价值不菲的地毯边缘蹭过,留下一条泥泞的水痕。管家在前面引路,步速不快,却刻意拉开了一点距离。

    明亮灯光下,她脏污的程度更加清晰。校服浸透了馊水,污渍混着深褐色铁锈和暗红色的血迹,边缘不规则地晕染开。卷曲的长发乱如杂草,黏连着灰尘和不知名的碎屑,贴在脖颈和脸颊。额头刚刚撞在椅背的地方开始清晰地泛起一大片红肿,边缘带着淤青的暗影,在一张苍白异常、泪痕未干的小脸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原本应该是漂亮精致的五官,此刻在泪痕、污迹、青肿的掩盖下,只剩下狼狈和一种……脆弱到不堪一击的颓败感。

    她能看到管家宽阔的后背,和李姐走在旁边一丝不苟的侧影。李姐的脚步几乎是踩在光洁的砖缝直线上,目不斜视。这无声的注视,比先前器械室的恐惧更加令人窒息,像是在将她身上这块肮脏的烙印反复曝晒。

    盥洗室巨大得超乎想象,墙面铺着温润如玉的米白大理石,打磨得光可鉴人。巨大的圆形浴缸如同小型游泳池般镶嵌在防滑瓷砖铺就的地面凹陷处。水龙头是暗金色的异形设计,像某种静默蹲守的野兽。空气里漂浮着一种昂贵香薰特有的、清冽持久的木质香气。梳妆镜巨大的、光滑的玻璃,从墙底一直延伸到顶部,冰冷而无声地映照着整个空间。

    李姐熟练地打开一个储物柜,里面如同微型高端生活馆,摆放着折叠整齐的白色浴袍、毛巾、未拆封的内衣裤、大小适中的浴巾。她从最下面一层拿出一个便携式的家用医药箱,然后走向巨大的洗漱台前,伸手要去拧其中一个暗金色的水龙头。

    “许小姐,可以先简单清洗一下伤口,换身干衣服,需要我帮忙吗?”李姐的语气礼貌得体,目光落在许晚星伤痕累累、指缝里满是污物的双手上。

    温热的水柱倾泻而出,带着柔和的水压冲击在白瓷水池底部,发出悦耳舒适的淙淙水声。梳妆台上那面巨大的镜子里,清晰地映照出李姐身后那个僵立在水池旁的身影。

    水汽蒸腾。

    那张倒映在巨大镜面里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湿漉漉的深褐色卷发凌乱地贴在脸颊和脖颈处,几缕发丝甚至因之前的撕扯而微微打着结。额头正中央那片红肿淤青在明亮的光线下无比刺眼,边缘甚至带着皮肤被蹭破的细小血点。下唇被咬破的地方已经结起暗红色的血痂,干裂开细小的口子。一双漂亮的眼睛此刻红肿得厉害,眼白布满血丝,瞳孔深处是还未散尽的惊恐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彻底的自厌自弃。

    而在这张原本应该动人的面孔下方,是那套被彻底糟蹋的昂贵定制校服。深色羊绒混纺的布料上,洇染着大片的、颜色深浅不一的污迹水渍,还有清晰的、如同被人狠狠践踏过的灰扑扑的脚印轮廓。边缘的徽章刺绣边缘也沾上了褐色的锈污,丝线微微卷曲。

    镜子冷酷得如同一个绝对真实的审判者。

    许晚星的目光在接触到镜中自己脸孔的那个瞬间,瞳孔骤然紧缩,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强电流狠狠贯穿了心脏!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恐惧感顺着脊椎骨猛烈地向上窜起,瞬间麻痹了四肢!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尽数冲向冰冷僵硬的脚底。

    昨天黄昏……器械室门口那面被猝然递过来的碎镜……那冰冷刺目的反光……碎裂时的惊心动魄……

    强烈的感官回忆汹涌淹没上来!

    几乎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反应!她猛地低下头,双手下意识地狠狠掩住自己的脸!深埋下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小的风,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像要逃避什么致命的毒药!

    水龙头里的水还在不知疲倦地流淌着,哗哗的水声充斥着整个空间。

    李姐拧水龙头的动作顿住了。她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死死捂住脸、全身止不住剧烈颤抖的女孩,有些不解:“许小姐?您怎么……”

    许晚星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带着泣音的嗬嗬声。她不敢放下手,好像一旦移开,镜子里的那个怪物就会立刻吞噬掉她。巨大的羞耻和灭顶的恐惧感,伴随着镜中那无比清晰、狼狈丑陋的自我影像,再次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镜子……”她破碎的声音从指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剧烈的哽咽,“……别……别开镜子……”后面的话被剧烈压抑的抽泣声吞没,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李姐终于理解了什么。她的目光在盥洗室巨大无比的镜面上停顿了一瞬,又很快地落回到浑身颤抖、连手指都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的女孩身上。那眼神里,除了最初职业性的冷静,终于不可抑制地浮现出清晰而浓重的困惑和难以言喻的……怜悯。是的,那是一种对眼前境况和这个女孩行为的深切不解,混杂着一种看到美好事物被彻底损毁时的惋惜和无力感。

    但她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脸上职业化的平静迅速覆盖了那短暂的复杂情绪。她动作利落地拿起旁边一块叠得方正的、厚实柔软的白色大毛巾,走上前一步,平静地说:“好的,许小姐,我帮您。”

    温热的水流被关上,世界只剩下死寂的余音。

    干净厚实的白色毛巾像一片轻柔的云,带着阳光晒过的温暖气息,轻柔却又牢固地覆盖在了许晚星捂住脸颊、剧烈颤抖的双手上方,隔绝了冰冷刺目的镜面反光。

    “先擦擦脸和手,处理一下伤口再清洗会比较好。”李姐的声音放得极轻,稳定得如同没有波澜的湖面。她示意许晚星坐在一旁的矮凳上,自己则打开了那个便携医药箱,动作麻利地取出生理盐水棉签、碘伏和清洁纱布,“额头还有手上的伤口需要消毒,防止感染。这淤青也要冷敷。”她拿起一块毛巾包裹住冰箱里取出的冰袋,自然地递过来,“来,许小姐,把这个敷在额头上,会舒服一点。”

    李姐熟练又平静地进行着这一切。湿冷的冰袋隔着毛巾敷上火辣辣肿痛的额头时,那种尖锐的刺痛终于被麻木的冰凉所取代。沾着生理盐水的冰凉棉签小心地擦拭过她指关节上带着血痂和铁锈污迹的破溃伤口,带走脏污和刺痒感。

    许晚星紧绷的神经,终于在这专业而安静的、不含任何评判的清洁和包扎中,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松懈下来。身体依旧在细微地发抖,但那种灭顶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深重的、无法洗刷的疲惫和羞耻所取代。

    李姐的声音很平稳:“徐先生交代了,让您……去书房。”

    许晚星裹在崭新柔软的米白色家居服里,布料细腻柔软,贴合着她洗去一身污秽后干净的皮肤。身体带着热水浸泡过的暖意,湿漉漉的长发被热风烘得蓬松柔软,带着洗发水清爽干净的香气垂在肩头。额头上肿胀的疼痛被冰敷压下去不少,只留下隐隐约约的钝痛和一块无法忽视的淤青印记。

    但胸腔里那颗心,却比在冰冷的器械室里时,还要沉重,还要凉透。

    书房位于二楼走廊的尽头。管家替她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的实木双开门。一股混合着优质雪茄、陈年皮革纸张以及高档木地板护理油的味道扑面而来。

    书房大得惊人。几乎一整面墙是顶天立地的深色木质书架,密密麻麻排列着各种语言的、装帧精良的书籍,像一面由知识构筑的巍峨城墙。另一面墙则镶嵌着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能俯瞰整个半城璀璨繁华的灯火夜景。水晶吊灯光线柔和,在深色的樱桃木书桌和书柜上洒下均匀的光晕。

    徐竞川没有坐在那张宽大气派的深褐色真皮书桌后面。他穿着质地柔软的家居上衣,靠坐在临窗一侧、一组同样色泽深沉的舒适沙发里,身前的矮几上放着一杯只动了小半杯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盛在手工水晶杯中,在灯光下折射着细碎冷光。

    许晚星踏着厚厚的长绒地毯走进去,脚步声被完全吸走,悄无声息。她停在距离沙发几米远的地方,像一株等待最后判决的植物。

    徐竞川的目光从窗外的夜景收回来,极其自然地落到她身上。那眼神平静得如同覆盖着一层薄冰的湖面,能清晰地倒映出她额头的淤青、洗得发白却依旧残留一丝惊悸的脸色,以及这身崭新家居服下依旧显得单薄僵硬的身体姿态。

    他没有站起来,也没有示意她坐下。下巴微抬,朝旁边的空沙发随意地点了一下:“坐。”

    声音是命令式的,却没了车子里那种几乎凝成实质的锋利压迫感,更沉,更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压在静谧的空气中。

    许晚星没敢看他,僵直地在指定的沙发上坐下。真皮沙发柔软得能将人陷进去,她却只感到一阵冰冷的虚空。

    书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城市模糊的底噪透过密闭性极好的玻璃渗入一丝。威士忌杯子里的冰块,无声无息地融化了一小圈,发出极其细微、几乎不可闻的“嚓”的一声轻响。

    “许晚星。” 徐竞川开口,打破了沉重的死寂。他微微后仰,靠在沙发宽厚的靠背上,姿态闲适,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目光如同精确的手术刀,切割着她试图隐藏的所有怯懦。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声音平稳却带着金属的重量:“你觉得我刚才在车上骂你,骂错了?”

    许晚星猛地一哆嗦,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她飞快地摇头,用力咬住下唇内侧已经结痂的破口,熟悉的铁锈味弥漫开来。视线死死粘在地毯精致华美的花纹上,那片青蓝色的织线如同流动的冰面,冻结了所有的勇气。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徐竞川的声音低沉,像是从冰川深处传来:“你看着没脾气,骨头里倒养着副天生的奴才软筋。”他的话像是淬了寒冰的箭,一支支钉在她竭力构筑的、薄如蝉翼的防护上,“以为低着头,缩着肩,恨不得变成空气,别人就看不见你,就会发善心绕过你?”

    他的目光穿透了她低垂的头顶:“我今天站在学校门口,看到你一身狼狈被关在那个破屋子里,缩在那里像条被丢在垃圾堆里的狗。” 声音毫无波澜,陈述着一个冰冷的事实,“你猜那些关你的人,是在背后笑得更响,还是明天就能良心发现,后悔自己做得太过分?”

    “……”许晚星的身体细微地颤抖起来。她想起了昨天教室最后那声清脆的碎裂声后,那些人放肆的笑声;想起了早上走进教室时,那些如同针一样扎在她身上的视线;想起了今天英语笔记纸上丑恶的涂鸦;想起了器械室门被关上后,门外那压抑的、幸灾乐祸的短暂笑声。

    她不敢再想下去。

    徐竞川的视线依旧牢牢锁在她身上:“你舅舅徐竞川,”他每个字都咬得很重,“在商场上撕咬起来能让人脱三层皮。我的名字挂在南江附中的校董荣誉墙上每年捐出去的几个零,不是给你挂在脑门上当请柬,请全校人来参观——看看徐竞川的外甥女骨头能有多软,能让人欺负到什么地步!”

    这些话如同冰锥刺入心脏。许晚星猛地用力闭紧双眼,试图隔绝掉那冰冷锋利的切割,泪水却毫无征兆地从紧闭的眼睑缝隙中疯狂涌出,顺着洗得发白、被灯光映得毫无血色的脸颊无声滑落。大颗大颗地砸在崭新家居服柔软的衣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喉咙里压抑着剧烈的呜咽,每一次抽泣都撕扯着胸腔,带来窒息般的痛楚。

    她甚至无法反驳一个字。是,她就是那条被打怕了的狗,遇到什么第一反应就是夹着尾巴躲。

    徐竞川看着她无声奔流的眼泪和拼命压抑颤抖的身体,眼神沉静得如同深海。他缓缓端起矮几上那杯威士忌,冰块在琥珀色的酒液中碰撞出细微的叮咚脆响。他喝了一口,喉结滚动,辛辣的酒液似乎只是让他的眼底更冷了几分。他放下杯子,水晶杯底与玻璃矮几碰撞发出清晰的“嗒”的一声。

    长久的、让人心窒的沉默后,他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沉淀下来,没了之前的冷厉,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沉,更有一种不容动摇的重量:“站起来。”

    许晚星惊得肩膀缩了一下,茫然地睁开眼睛看向他,脸上还挂着清晰的泪痕。

    “现在,”徐竞川下颌朝着那面巨大冰冷的落地窗外、灯火通明的城市轮廓一扬,“走到窗户那边去,仔细看看。”

    许晚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面巨大的玻璃墙。窗外,是俯瞰半城的璀璨星河。远处的灯火连成模糊温暖的光带,像是某种巨大的蛰伏生物身上流动的血液。

    他靠在沙发里,姿态纹丝不动,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

    “看仔细点。看这座城市,看它脚下蚂蚁一样忙活的人,看它能把人捧得多高,也能把人踩得多碎的地方。”

    他盯着她那因为恐惧和羞愧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得像在用刀凿刻:

    “想活着,想体面地活着,”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温情脉脉的鼓励,只有赤裸裸的、残酷的现实逻辑,“你连镜子里的影子都不敢看,你怎么指望站直了?”

    他停了一下,视线锐利地扫过她残留着淤青的额头:

    “真觉着有人踩你左脸,你就得立刻把右脸也伸过去?那我建议你,”他唇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近乎残忍的弧度,声音如同极地吹来的风,“直接脱干净了躺平在地上——至少姿态放低点,踩你的人,脚下说不定能发发慈悲,少使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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