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下了一场经年难遇的大雪。
入眼之处,一片洁白,鹅毛般大的雪,纷纷扬扬从天上洒落。
无息的、凛冽的,片片似烧刀子般,往人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刮。
施妤狠狠打了个寒颤,猝然吸入肺腑的冷气,与顺着气管上涌的热流一击。少女羸弱的脊背弯成一道弓,肩胛凸出的蝴蝶骨,静在两侧,似要振翅欲飞。
低哑的、教人心疼的咳声响起,断断续续,咳声中隐忍的痛意挣扎,直让人蹙眉。
来人目睹这一幕,步子来到施妤身旁止住。
“妤姐儿,可好些了?”男子儒雅不失威严的面孔,满是关切。
施妤捂住胸腔,回头望过去。光顾着堵在胸口处乱成麻的痒意去了,没留神三叔什么时候竟过来了。
“无事。”她放下手帕,笑了笑。
素来身子欠安之人,下巴尖尖,苍白一张脸,唇角不经意间流露的笑,像极夜半盛开又无声凋谢的昙。
施盛清眼被扎了一下,目光从施妤肩头,移到两三丈开外。正北方向,是京都最高处——摘星楼。高三百尺的摘星楼,默默伫立。
西北望,射天狼,烽火狼烟望。
八年了,他的兄长,原长远侯护主遇袭,下落不明,已整整八年了。他从一个只知打马游街的纨绔,徒然接过这么一大摊子。
他很想念兄长啊……
久经朝堂、面不改色的中年男子,眼底忽地闪过一抹湿润。
他顿了一下,而后,才继续温声说道:“待此遭你出孝,与金陵褚家的亲事,也该定了吧?”
这话一出口,他一下觉这话由他一个隔房叔伯来提,不大妥当。可天可怜见的,这孩子生父下落不明,娘亲也去了,没他来拿个章程,谁还能替这孩子做主张?
施盛清缓了一下,才婉婉将金陵褚家现今在朝堂的势力,到亲事的另一主人公——褚怀瑾,一一道来。
“褚二公子,年纪虽只比你略大几岁,行事作风,颇有乃父乃祖之风,沉稳持重。”
见施妤一双透亮的眼静静注视着他,施盛清脑里念头百转千回,许久,才吐出下一句:“那孩子是个好孩子,你嫁过去,他会护着你的。”
他就是再想护施妤一生,他也有自己的孩儿。
风声呼啸,施妤没有接话。这对叔侄,不约而同凝视着摘星楼的方位。直到寒风再度袭来,施妤又低低咳了一声,施盛清这才如梦初醒。
“不早了,回熙景堂?你婶子、梨娘她们正在等你。”
落到身上的目光,温和、颇具力量,施妤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唇角笑意浅浅。
“就来。”
朱色抄手回廊中,阑干垂下的纱帘,蔽去外间张牙舞爪的风雪。
施妤跟在身量高大的中年男子身后,步子小小的,一步又一步,像要踩进前面宽大的脚印里。
京都居于北地,寒冬多雪,可难得有这般大的雪。
她以前也跟那人玩过这种游戏。那时她还小,也是一个这样的雪日,她披着绣着梅花的斗篷,脖颈围了一圈毛茸茸的围领,娘亲的贴身丫鬟青若,生怕自己摔了,一个劲儿跟在后边,嘴里唤着“小姐慢些。”
银铃般的笑,在林间响起。园子里满树松呀、杏树呀,都被大雪压弯了腰。她扑棱着要去寻红梅树枝上的小像、香囊。
那些挂着灯笼、剪纸、香囊的枝条,离地不高,她只要像只兔子似的,蹦上一蹦,大多数都能够着。
除了那盏杏黄宣纸制的八角宫灯,挂在最上头的枝头。她够不到。
神色温婉的女子,含笑凝视着她,对相貌俊朗的男子,嗔怒以对。
那人怪叫着,却阔步向前,不肯帮小儿一点。
掌中宫灯的木柄,光滑、冷硬,手执艳梅、俯身帮娘子插髻的男子,神态恣意,满是柔情。
这一幕,在心间存了很多年,今儿不知为何,突然忆起来了。
施妤嘴角的笑,忽地凝固住了,回过神来后,她垂下眸,跟上前边男子的步伐。
抄手回廊尽头一转,穿过垂花门,即到了去往熙景堂的石径小道处。往日光滑的鹅卵石,现落上一层薄薄的雪。
“嘶——”
“可冻死小爷了。”
雪刚扫又落,风大得让雪粒子直往人眼睛里糊。扫雪的青衣小厮不住跺脚哈气,手背通红。
施盛清叫住这几人:“去膳房领姜汤,雪回头停了再扫不迟。”
“谢侯爷恩赏!”
话一出,先前出声的袁大立马谢赏,旁边两人也跟着跪下去了,唯旁边一脸小小的,嘴唇冻得发青的小厮,还握着扫帚愣在那,被袁大一扯,才知道慌忙下跪。
施妤目光落在这人眉间的殷红小痣上。
剧情……已经开始了么?
往日走惯了的路,突然像水墨一般晕开,朦胧,不真实。
她来到这个世界十六年了。
施妤还记得羊水中暖洋洋的温暖,还记得常年穿书执行任务的紧绷,在女子和男子润物无声的关怀中,一点点消融。
那个男人……她也很想他啊……
【元贞十八年,原长远侯施明夷终于得以脱身,千里跋涉回归故土,却只闻妻于五年前早逝,独女尽节,护夫而亡。
历经风霜归来的中年男子,一夜白头,悲而泣血,不日而亡。】
施妤此行的任务,是成为男主褚怀瑾的妻,达成“早死的白月光”成就。
-
“侯爷回了,三姑娘也到了。”
两人还未走至熙景堂处,远远的,小厮、丫鬟们打帘子的打帘子,接汤婆子的接汤婆子。
施妤刚跨进东侧耳房李氏住处,李氏身旁惯用的丫鬟春杏,接过她身上披的斗篷。
“姑娘这身子,可别沾了寒气,赶紧坐下烤火才是。”
她身后施梨,正坐在炕里边捂嘴笑,被李氏瞪了一眼后,才慢吞吞收起惫懒的样,从炕上起身。
“三姐姐好。”
她装模作样问完安,趁李氏正给施盛清整理衣裳,一把扯过施妤,神情鬼祟。
“三姐姐,我爹刚是不是跟你聊亲事去了?你跟褚二公子,真的要定了?”
“我可是专门托人,好不容易才打听到,褚家还有个三公子,生得同褚二公子一模一样!褚家,竟有对双生子!”
双生子在民间,实乃不祥之兆,尤其是讲究些的人家,更是忌讳这个。
“这要是褚家捣鬼换人,洞房时你能分清谁是谁么?”
施梨人小,尚未及笄,谈起这些一点也不害臊。李氏模糊听了点话音,解盘扣的手一顿,“施梨——”她连名带姓。
“不敢了,”施梨吐吐舌头,“爹娘都偏心你哩!”
食不言寝不语,几人饭毕。
以往每逢休沐日,施盛清都会推掉应酬,同家人小聚。今朝,也不例外。
许是下了雪,勾起他心底里难得的那丝隐伤。施盛清饮到最后,眼底都有些许泛红。
“女儿红……兄长与我说,待你出嫁那日,要将老宅梅树底下那十六坛女儿红,都挖出来与我喝。”
“……不,是十五坛。”
“他不知,当时我嫉他成了亲,有了你,一点不把我放在心里头。我气不过,半夜偷偷挖了一坛喝。”
“兄长……怎还不归呢?”
朝廷已为长远侯护驾陨身一事,行封赏,甚至加封其独女施妤为县主,享五百食邑。
可他总觉兄长还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场意外,施家的人全亡,只剩皇家的人,这让他怎么想得通?
眼见施盛清捏着酒杯的眼神,变得冰冷,李氏唯恐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侯爷醉了,你们姐妹俩到一旁玩去。”
她望了一眼垂眸不语的男子,对着施妤勉力笑道。
施盛清不喜家人齐聚时,有外人在旁,偌大一屋子,现就他们几人。气氛一下变得紧张,透着一股怪异。
施妤嘴角的弧度,依旧不变,只眸色深了些许。她仰头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李氏贴心,给她和施梨备的都是清甜的果子酒。可带着暖意的酒液,顺着食道往下时,施妤还是觉得又苦又辣。
本就空空的胸腔,一下也又堵又冷。
“春杏——送送三姑娘。”
见施妤这就准备走了,李氏让施梨陪着还不够,还预备让自己的贴身丫鬟,也跟着施妤,送她回房。
“蒹葭阁那地太偏,你要是想住这边来,随时和婶子说。”
“缺了什么用度,也只管开口。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李氏接过春杏手中重新灌了水的汤婆子,试了试冷热,这才塞到施妤手中。两人手攥着手,又说了好一会话。
“走不走啊,娘!”
施梨在一旁等得不耐烦了,这套话,她来来回回听了不下千百遍,耳朵都起茧子了。
“你这泼猴!”李氏给了施梨一记爆栗,伤感一扫而光。
外边的风雪未停,甚至因着天色已昏的缘故,愈发凛冽起来。
春杏给她打着油纸伞,两人在风雪地里,东倒西歪。眼见衣摆都吹着往旁边摔去,施妤索性止住脚步。
“杏姐姐,就送到这儿吧。婶子那要人,你也早些回去休憩。”
小人儿的话,软软糯糯,直往人心头上熨。怪不得侯爷、夫人都喜三小姐。
春杏退脱再三,往后边转身时如是想道。
她目光未所及之处,施妤的目光,一下深了下来,像一口千年古井,里面什么都看不清。
八年了……
没有撑伞,施妤由着雪粒子往面上扫。
那人失踪八年了……世上除了她,还有三叔,再不会有人记得京都,曾有过这么一个惊艳才绝的少年侯。
他一心挂念的妻,在三年前死去,死在自己及笄之前。眼见两人血脉的结晶,即将长大成人,早已油尽灯枯的女子,终是再也等不住了。
她去梦里,寻她的郎君。却不知心心念念的枕边人,在山河的另一端,混迹在异族中忍辱受煎熬,十年含辛,只为再度踏上故土,来见一见心上人。
【系统?】
施妤再次尝试呼唤系统。系统还是一如既往,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好了,今夜,她要杀人。